2006年,浙江省博物館一間展廳里,兩位白發老人相互攙扶著,目光如釘子般釘在展柜深處一艘青瓷小船上。
老太太布滿皺紋的手隔著玻璃緩緩移動,仿佛在撫摸五十年前那個冰涼滑潤的船幫。何招弟與何根樹,終于望見了那件被時光之水沖走半個世紀的“嫁妝”:青瓷滴舟。
故事倒流至1954年四月,浙西南龍泉山區春寒未散。十七歲的何招弟背著竹簍上山去挖黃花草,再過三個月,她就要嫁到城里去了。
這從小被遺棄的姑娘,被養父收留后長成了勤快模樣。她想多挖些黃花草補貼家用,也算報答養父母恩情。
雨后山路濕滑,何招弟在巖石下尋到一大片黃花草。鐮刀剛破開濕土,“叮”的一聲脆響,刀尖撞上了硬物。她好奇地撥開泥土,一角青碧色瓷片露了出來,晨光里泛著玉石般的光澤。
生于瓷鄉的何招弟心頭一跳:這絕非尋常物件。溪水沖洗后,一艘精巧的瓷舟浮出泥水:粉青船身如凝凍的春水,船舷蓮瓣紋細密如織,船尾那躬身搖櫓的船夫,似乎下一刻就要破浪而去。
她驚喜地用衣角反復擦拭,青瓷竟透出雨后新葉般鮮亮的翠色。
“祖宗傳下來的寶貝啊!”養母捧著瓷舟的手微微顫抖。在這千年瓷都龍泉,老話講“家無傳窯器,不是龍泉人”。何家人連夜翻出珍藏的紅綢布,里外三層裹好瓷舟,鄭重將它定為女兒最體面的嫁妝。
婚期將近,何招弟去未婚夫何根樹家商量婚事。滿屋子粗瓷碗碟間,她忍不住悄悄告訴根樹:“我撿到的小瓷船,比這些好看多啦。”
誰知這話,偏被縣文物辦的老李聽了去,龍泉溪口窯遺址附近挖出完整宋瓷?老李的心立刻繃緊了。
三天后,五位專家風塵仆仆趕到何招弟家。當紅綢布層層揭開,空氣仿佛凝結了。“南宋龍泉窯青瓷滴舟,存世孤品!”專家聲音發顫。
老李上前勸道:“私人藏著文物違法,不如捐出來,還能領些獎勵。
”何家人沉默良久,最終點了頭。捧著蓋有鮮紅公章的捐獻證明和六十八元獎勵款,何招弟的淚水打濕了待嫁的新衣:這點錢抵得上普通工人半年辛苦,可心尖上那艘青翠小船,卻從她指縫間永遠滑走了。
瓷舟被收進省博物館那天,天空飄著細雨。何招弟不知道這件嫁妝最終泊向何方,只盼能再看一眼。誰知這一眼,竟在歲月長河里苦苦泅渡了半個世紀。
2005年,“南宋龍泉滴舟”已成浙博鎮館之寶。報紙報道卻只字未提來源。何根樹拍案而起:“發現者明明是我家招弟!”這位林業工人連夜寫下萬字長文,用最樸素的字句還原了塵封真相。
記者聞訊而來采訪,此時何招弟已疾病纏身。病榻上,她握著老伴的手輕聲說:“真想再看看那船啊……”工作人員立即開具了介紹信,兩位白發人千里迢迢趕赴杭州。命運卻再度開了個玩笑:國寶恰在外借展覽,他們又一次撲了空。
直到2006年,浙博特意為二老安排特別展。隔著防彈玻璃,何招弟指尖虛撫著船舷:“整整五十二年啦……比記里更青翠了。”快門輕響,老夫妻與滴舟的合影被永久定格。
青瓷依舊溫潤如初,靜臥在柔光之下。只是當年那挖野菜的少女,已然被時光雕琢成了白發蕭疏的老嫗。
半世紀光陰未磨滅思念,當初那被迫松開的雙手,最終隔著玻璃,溫柔地攏住了整個遲來的春天,原來命運有時確能回轉,將最深的遺憾,釀成重逢的微光。
那瓷舟安靜泊在時光深處,釉色如春水初凝。少女指尖泥土的余溫與老嫗隔空無言的觸碰,在國寶的冷光里默默交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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