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己卯年的夏天,京師像扣在火爐上的銅盆,蒸騰的熱氣裹著騾馬糞味,把南城客棧塞得滿滿當當。
江南舉子周明遠嫌這里狹小潮濕,就租了西直門外一個大戶人家墳院里的房子,準備住到那里讀書。
守墳人是對老兩口,住在門房里,見周明遠過來,忙不迭地打開東廂房的鎖。屋里還算整齊,靠窗擺著張舊書案,案上的硯臺蒙著層薄灰,打掃一下,就是個清靜的好地方。
頭幾日過得挺安穩,晨讀時能聽見墳地里的雀鳴,傍晚有涼風吹過,帶著草木的清氣。
直到第七天傍晚,喝了點酒的周明遠在院里散步,忽見月亮門后閃過一抹白影。
“誰家姑娘?” 他揚聲問,腳步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那女子轉過海棠樹,露出張鵝蛋臉,十五六歲的模樣,白皙的皮膚,鬢邊斜插著朵絨線花。
周明遠走南闖北見過不少美人,卻從沒見過這般眼神,像含著水汽的星子,怯生生的,又藏著點說不清的勾人。
他往前湊近兩步,帶著酒意挑逗道:“姑娘深夜在此,不怕露水涼?”
女子沒答話,也不嗔怪,轉過墻角獨自走開了。裙擺掃過石階,留下縷若有若無的甜香。
半夜時分,周明遠一覺醒來,好像聽見房門上的搭扣響。疑心有賊,便呼喊小僮,卻沒人應聲,于是就自己走到門邊隔著門縫往外看。
月光下,傍晚遇到的那女子站在門前,鬢發松松挽著,手里還攥著塊帕子。
周明遠知道她是來投懷送抱的,心中欣喜,急忙打開門,“你……”
才開口,女子就帶著股夜露的寒氣走進來,“先生莫怕。我是守墳人的女兒阿秀,家中貧寒,父母既固執又愚鈍,我總擔心他們會把我隨便許配給鄉野農夫。今日得蒙您垂青,我一時情難自禁,便從院墻的缺口悄悄來了您這兒。”
她的聲音細軟,像江南的吳儂語,“您是富貴人,自然一定有妻子,倘若您能籌措一百兩銀子給我父母,我情愿做您的小妾,決不后悔。我父母愛財,肯定會答應。”
“好,依你。”周明遠喉頭發緊,伸手攬住她的腰,只覺觸手冰涼,像握著塊溫涼的玉。
阿秀踮起腳,唇上的涼意混著花香漫過來。周明遠只覺天旋地轉,等回過神,已到了床榻邊。這夜,二人親熱纏綿。直到雞叫,阿秀才離去。
此后,她每天半夜必來,妖媚淫蕩,風情萬種。周明遠以為,巫山神女洛水宓妃的美艷多情也不過如此。
一天夜里,阿秀來得稍稍遲了一些。周明遠等不及,乘著月光走到墳院里去等。
忽然見她從樹梢上飛下來,周明遠猛然醒悟,問她:“莫非你是個狐女?”
阿秀并不隱諱,笑著回答:“當初怕您害怕,我才編了那番話哄您。如今你我情深意厚,也不必再隱瞞了。將來您若外出做官,我可化為隱形,貼身隨行。不必準備車馬,不挑居所,無需衣食。白日藏于您衣袖之間,夜里伴您共枕同眠。這樣的貼身侍奉,豈不勝過千金買笑?”
聽完這番話,周明遠覺得這樣很好,便不再追究。
從此以后,阿秀晝夜藏在書房里,不再等到夜晚才來。
只不過,每到黃昏她就坐立不安,總要出去一趟,半夜才回來。有幾回歸來時鬢發微亂,釵斜帶歪,像是匆忙整理過。
周明遠疑心她另有所愛,但是沒有證據,忍不住問她:“你去哪了?”
阿秀眼神閃爍:“就在附近走走,看有沒有好看的花。”
疑心像種子發了芽,周明遠開始留意起來。
他發現小僮福兒近來總是偷偷笑,見到他躲躲閃閃;兩個抬水的仆人氣色也好得反常,說話時眼神總往廂房瞟;就連燒火的老王頭,最近竟也敢對他頂嘴了。
周明遠不動聲色,夜里故意裝睡。三更時,聽見阿秀躡手躡腳地出去,他悄悄跟在后面,見她進了福兒住的耳房。
窗紙上印出兩個人影,摟摟抱抱的,福兒的笑聲從門縫里鉆出來,刺得他耳朵疼。
周明遠攥緊了拳頭,指甲嵌進肉里。他沒沖進去,轉身回房,一夜未眠。
第二天,他借口查賬,讓仆人們都到院里候著。阿秀坐在他身后的椅子上,手里把玩著串珠。周明遠抬眼時,正看見她用腳尖勾著一個仆人的褲腿,那仆人低著頭,臉卻紅得像火燒。
他心里的火“騰”地躥起來,卻又強壓下去。他知道這些人是他帶進京的,真鬧開了,丟的是他自己的臉。
直到那天午后,他從外面回來,剛走到廊下,就聽見臥房里傳來嬉笑聲。推開門一看,阿秀正和福兒滾在榻上,錦被翻卷著,露出兩條白花花的腿。
周明遠渾身的血都沖到了頭頂,他抓起案上的硯臺就想砸過去,可看著福兒那張嚇得慘白的臉,手卻頓住了。他猛地撲過去,一把掐住阿秀的脖子。
阿秀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嘴里發出嗚咽聲,身體在他懷里劇烈扭動。周明遠紅著眼,死死地掐著,直到懷里的人軟下去,不再動彈。
他喘著粗氣松開手,只見榻上躺著只白狐,毛色油亮,只是脖子歪著,沒了氣息。福兒早嚇得癱在地上,抖得像篩糠。
“把它拖出去,埋在院墻外。”周明遠的聲音冷得像塊冰,“今天的事,誰也不許說出去,不然……”
他沒說完,只是冷冷地掃了福兒一眼。
半個月后,周明遠正在屋里讀書,忽有個老翁推門進來。眼睛亮得驚人,像藏著兩團火。
“我女兒托身于您,做了您的姬妾,您怎么忽然把她殺了?”老翁的聲音不高,卻帶著股寒意。
周明遠憤憤地說道:“你既然知道你女兒是我的妾,話就好說了。兩個男人爭一個女人,倘若互有戕害,便是‘妒奸’,按律應該抵罪。你女兒既然做了我的妾,我又明知她不是人類卻沒有嫌棄她,那么,我們的夫婦名分就算是確定了。但是,她既與外人淫亂,又與我的仆人通奸,我身為夫主,按理有權捉奸問罪。如今親手處之,又有何罪可言?”
老翁往前逼近一步,眼中怒火更盛:“那么,您為何不殺仆人?”
“他們是人,她是狐。”周明遠梗著脖子,聲音冷硬,“我殺了四個仆人,再拎只死狐去見官,你覺得官府會信?”
老翁聽完這話,低頭沉思了半晌,用手拍著膝頭說:“女兒,你這是自取滅亡啊!我真沒想到你會落得這么個下場。”
說罷,抖了抖衣服,徑自去了。
周明遠看著老翁消失的方向,只覺后背發涼,再也待不下去。當天就收拾行李,搬到準提庵去住,與另一名舉子成了鄰居。
福兒跟狐女最為親近,他怨恨主人太殘忍,有日忍不住把這些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那名舉子。
舉子的書僮覺得不好理解,私底下偷偷問舉子,“先生,您說那狐女,到底圖個啥?”
舉子放下手中的書,望著窗外的桂花樹,沉思半晌才道:“或許是圖個情字,或許是圖個新鮮,誰知道呢。只是這世間事,但凡過了界,終究是要還的。”
月光透過窗欞,落在案上的書卷上,照著“色即是空”四個字,幽幽地泛著光。
(故事改編自《閱微草堂筆記》,與原文有出入,未經允許,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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