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六月中旬,正是三伏天最毒的時候。
貨郎張二牛挑著擔子,沿著山道慢悠悠地走著。扁擔兩頭掛著竹筐,一邊是針頭線腦、胭脂水粉,另一邊是些小孩喜歡的糖人、泥哨。他走村串巷十幾年,十里八鄉的人都認得他,叫他一聲"張貨郎"。
今日生意不錯,筐里的貨賣了大半。張二牛擦了擦額頭的汗,抬頭望天——原本晴朗的天色不知何時陰沉下來,黑云壓得極低,像一口倒扣的鐵鍋,悶得人喘不過氣。
"要下暴雨了!"他嘀咕一聲,加快腳步。
這荒山野嶺的,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連個避雨的地方都沒有。正焦急間,他忽然瞥見半山腰處露出一角飛檐——是座破敗的山神廟!
張二牛松了口氣,三步并作兩步往廟里趕。剛踏進廟門,豆大的雨點就噼里啪啦砸了下來,打得瓦片嘩嘩作響。
他放下擔子,拍了拍身上的雨水,這才打量起廟里的情形。
廟不大,正中供著一尊山神像,彩漆早已剝落,露出里頭斑駁的泥胎。供桌上積了厚厚一層灰,墻角結滿蛛網,顯然許久無人祭拜。
"這廟破成這樣,居然還沒塌?"張二牛嘀咕著,忽然覺得哪里不對勁。
他抬頭看向廟門上方——屋檐缺了一角,本該殘缺不全的瓦片,卻整整齊齊碼著七片青瓦,排成奇怪的形狀,像是……北斗七星?
"怪了,誰會在破廟門口擺瓦片?"
張二牛好奇心起,踮腳去夠那幾片瓦。最上面的一片似乎剛裂開不久,邊緣還帶著新鮮的斷痕。
他取下瓦片翻看,發現內面竟用朱砂畫著歪歪扭扭的符文!
"這……"他心頭一跳,隱約覺得這瓦片不簡單。
"咔嚓——"
一道閃電劈過,照亮了廟內。張二牛手一抖,瓦片差點掉在地上。他定了定神,想把瓦片放回去,卻發現順序已經亂了。
"算了,反正也沒人管。"他嘟囔著,隨手把瓦片塞回屋檐下,也不管順序對不對。
雨越下越大,天色漸暗。張二牛索性在廟里生了堆火,啃著干糧等雨停。
火光搖曳間,他總覺得有雙眼睛在暗處盯著自己,可回頭看去,除了那尊破敗的山神像,什么也沒有。
"大概是錯覺吧……"他裹緊衣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半夜,張二牛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咚咚咚——"
他一個激靈坐起來,火堆早已熄滅,廟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誰?"他顫聲問道。
門外傳來女子低低的啜泣聲:"求大哥行行好,開開門……"
張二牛頭皮發麻——這荒山野嶺的,哪來的女子?
"你、你是誰?"他壯著膽子問。
"小女子逃難至此,求大哥收留一夜……"聲音嬌弱可憐,聽得人心頭發軟。
張二牛猶豫片刻,還是摸黑開了門。
月光下,站著個紅衣女子,約莫十八九歲,生得杏眼桃腮,楚楚動人。只是衣衫凌亂,裙角還沾著泥水,像是趕了很遠的路。
女子見到他,撲通跪下:"求大哥救命!"
張二牛連忙扶起她:"姑娘快起來,這是怎么了?"
女子抽泣道:"小女子名叫紅玉,本是鄰縣李家的丫鬟,老爺要強納我為妾,我不從,連夜逃了出來……"
她說著,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幾道淤青。張二牛看得心頭一軟:"這……你先跟我回家吧,天亮再說。"
紅玉破涕為笑:"多謝恩公!"
張二牛收拾擔子,忽然瞥見紅玉的裙角——那里沾著一抹暗紅色的痕跡,不像是泥水,倒像是……朱砂?
他心頭一跳,想起白天瓦片上的符文。
"恩公?"紅玉歪頭看他,一雙鳳眼在月光下盈盈如水。
張二牛咽了口唾沫,終究沒多問:"沒、沒事,走吧。"
回到家,張二牛給紅玉找了套舊衣裳,又煮了碗熱湯面。
紅玉吃得小心翼翼,時不時偷瞄他一眼,那模樣活像只膽小的兔子。
"你……真是逃出來的?"張二牛試探著問。
紅玉筷子一頓,低聲道:"恩公不信我?"
"不是不信,只是……"張二牛盯著她的裙角,"你這裙子上的紅痕,像是朱砂。"
紅玉臉色微變,隨即垂下眼簾:"老爺信道士,家里常畫符……"
張二牛將信將疑,但見她模樣可憐,也不忍多問。
夜深了,他讓紅玉睡里屋,自己在外間打地鋪。剛躺下,就聽見里屋傳來低低的啜泣聲。
"怎么了?"他隔著門問。
"沒、沒事……"紅玉的聲音帶著哭腔,"只是想起爹娘……他們若在世,定不會讓我受這般委屈……"
張二牛嘆了口氣:"睡吧,明天我送你回娘家。"
"我沒有娘家了。"紅玉輕聲道,"恩公若不嫌棄,紅玉愿做牛做馬報答……"
張二牛心頭一跳,這話里的意思,他豈會不懂?
"先睡吧,明日再說。"他翻了個身,心里卻亂成一團。
窗外,月光照在院角的竹筐上——那里面,裝著從破廟帶回的裂瓦片,正隱隱泛著詭異的紅光……
紅玉在張二牛家住了半月有余。
這姑娘手腳勤快,把原本亂糟糟的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條。每日張二牛挑擔出門,紅玉就站在門口,遞上一壺涼好的菊花茶,柔聲道:"路上當心。"
村里人見了,都打趣道:"張貨郎好福氣啊,白撿這么個俊媳婦!"
張二牛只是憨笑,心里卻犯嘀咕——自打紅玉來了,他的生意莫名紅火起來。往日賣不完的胭脂水粉,如今剛到村口就被大姑娘小媳婦搶光。更奇的是,那些買了胭脂的人,第二日準會再來,說用了皮膚格外水靈。
"你這胭脂……是不是加了什么?"這日晚飯時,張二牛忍不住問道。
紅玉正給他盛湯,聞言手腕一顫,幾滴熱湯濺在桌上:"恩公說什么?"
"就是覺得奇怪……"張二牛撓撓頭,"以前賣三天都賣不完的貨,現在半天就空了。"
紅玉抿嘴一笑:"許是恩公人好,大家都愿意照顧生意。"
張二牛盯著她看——燭光下,紅玉的肌膚瑩潤如玉,眼角一顆淚痣平添幾分嫵媚。他忽然發現,這半月來,紅玉的模樣似乎……更美了?
"恩公看什么?"紅玉被他看得耳根發紅。
"沒、沒什么。"張二牛低頭扒飯,卻瞥見紅玉袖口露出一截紅繩,系著個小小的香囊。
那香囊氣味古怪,聞著既像檀香,又帶著點腥甜。
三更時分,張二牛被尿憋醒。
他迷迷糊糊起身,忽見院里有團紅光閃爍。扒著窗縫一看——
月光下,紅玉跪在院中,雙手捧著一顆鴿蛋大小的赤色珠子,正對著月亮吞吐。那珠子隨著她的呼吸忽明忽暗,每次紅光閃過,紅玉的面容就嬌艷一分。
更駭人的是,她身后隱約晃動著三條毛茸茸的影子!
張二牛腿一軟,險些跪倒在地。他死死捂住嘴,輕手輕腳退回床上,一夜未眠。
天亮時,紅玉如常端來洗臉水,笑吟吟道:"恩公今日要去縣城吧?我蒸了饅頭,路上帶著。"
張二牛盯著她的臉——哪有什么三條尾巴?分明是個普通姑娘。
"你昨晚……"他試探著開口。
紅玉歪頭:"嗯?"
"沒、沒什么。"張二牛咽了口唾沫,"就是聽見院里好像有動靜。"
紅玉眼神一閃:"是野貓吧,我半夜也聽見了。"
待張二牛出門,紅玉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她抬起手腕,只見那根紅繩已褪成灰白色,香囊里的朱砂正一點點變黑。
"時日不多了……"她喃喃道。
自那夜起,張二牛的身體每況愈下。
他照鏡子時發現自己面色青白,眼下掛著兩團烏青,活像被吸干了精氣。村里郎中把了脈,只說"氣虛體弱",開了幾副補藥,卻不見效。
這日,張二牛提前回家,見紅玉不在屋內,她的妝奩卻開著。
鬼使神差地,他走過去翻看——
底層壓著張褪色的紅紙,展開一看,竟是張"婚書",上頭寫著:
"清風觀鎮妖文書。今有狐妖紅玉,魅惑書生張文遠,致其精盡而亡。特布七星鎮妖陣,以七瓦為符,鎮壓百年……"
落款是"嘉靖三年"。
張二牛手一抖,婚書飄落在地。
"恩公都知道了?"
紅玉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張二牛猛地回頭,只見她倚在門邊,裙擺無風自動,一雙眸子竟泛著幽幽紅光!
"你、你是妖?!"張二牛踉蹌后退,撞翻了妝臺。
紅玉緩步走近,每走一步,身形就變化一分——先是露出尖尖的狐耳,接著三條火紅的尾巴從裙下探出,在月光下如緞子般發亮。
"不錯,我是狐妖。"她輕聲道,"但恩公莫怕,我不會害你。"
張二牛抓起扁擔擋在胸前:"那你為何纏著我?"
紅玉苦笑:"那日你在山神廟打亂了瓦片順序,破了七星陣,我才得以脫困。"她拾起那張"婚書","這上面寫的張文遠,是百年前我的……心上人。"
原來嘉靖年間,紅玉與書生張文遠相戀。不料大婚當日,清風觀道士闖進門,當眾指認她是狐妖。張文遠為護她而死,紅玉一怒之下殺了三個道士,最終被清風觀掌教鎮壓在七星陣中。
"這陣法每百年現世一次,需借凡人陽氣才能徹底破解。"紅玉低頭,"我本想……借恩公一點精氣破陣,可……"
"可什么?"
紅玉突然咳嗽起來,嘴角溢出一絲鮮血。她掀開衣袖,只見手臂上布滿蛛網般的黑紋:"陣法反噬……我若真要害你,你早成一具干尸了。"
張二牛怔住了。他想起這些日子紅玉給他熬的湯藥,夜里悄悄替他蓋的被,還有每次出門時那聲溫柔的"路上當心"……
"你為何不早說?"
紅玉凄然一笑:"說了又如何?人妖殊途……"話音未落,她突然臉色大變,望向窗外:"不好!他們來了!"
遠處傳來沉悶的鐘聲,一聲比一聲急。
紅玉渾身發抖,狐耳緊緊貼在頭上:"是清風觀的震魂鐘……他們發現陣法被破了!"
張二牛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一把抓住她的手:"走!"
兩人剛沖出屋門,就見夜空劃過一道金光,隱約有個道士踏著桃木劍飛來。
紅玉急道:"來不及了!"她咬破手指,在張二牛眉心一點:"閉眼!"
張二牛只覺天旋地轉,再睜眼時,竟站在一片白霧中。紅玉的身影若隱若現,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恩公記住,若三日后我未歸來,就去山神廟找第七片瓦……"
話音未落,一聲厲喝破空而來:"妖孽受死!"
張二牛猛地驚醒,發現自己躺在自家床上,窗外天色大亮。
"紅玉?"他翻身下床,屋里空空如也,只有妝臺上放著那枚赤色珠子,底下壓著一張字條:
"恩公若念舊情,三日后的子時,帶此物來清風觀后山。——紅玉"
三日后,子時。
張二牛攥著紅玉留下的赤色珠子,摸黑上了清風觀后山。
夜風刺骨,林間偶爾傳來幾聲鴉鳴,聽得人心里發毛。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忽然聽見前方傳來打斗聲——
"妖孽!百年前你害死我清風觀三位弟子,今日定要你魂飛魄散!"
張二牛扒開灌木一看,頓時肝膽俱裂!
月光下,紅玉被七道黃符鎖在半空,三條尾巴無力地垂著,嘴角滲出血絲。她面前站著個白發老道,手持桃木劍,劍尖直指她心口。
"我沒有害人!"紅玉嘶聲道,"是你們不分青紅皂白,害死了文遠!"
老道冷笑:"人妖相戀,天理不容!"說罷劍鋒一轉,就要刺下——
"住手!"
張二牛不知哪來的勇氣,猛地沖了出去。老道劍勢一頓,瞇眼打量他:"你是何人?"
"我、我是……"張二牛結結巴巴,突然發現自己連個像樣的身份都說不出口。
紅玉卻突然掙扎起來,尖聲道:"你快走!別管我!"
老道目光在二人之間轉了一圈,突然大笑:"妙哉!原來你就是張文遠的轉世!難怪這妖孽拼著修為受損也要保你性命!"
張二牛如遭雷擊:"什么轉世?"
老道袖袍一揮,張二牛頸間突然一熱——那枚從小戴到大的青玉墜子竟自動飛了出來,懸浮在半空!
"這玉佩是當年張文遠貼身之物,如今認主,便是鐵證!"
玉佩突然迸發出刺目青光,張二牛頭痛欲裂,無數陌生畫面涌入腦海——
百年前的洞房花燭夜,紅蓋頭下的新娘巧笑嫣然;道士破門而入時,自己挺身擋在她身前;利劍穿胸的劇痛中,他死死攥著紅玉的手說:"來世……再……"
"啊——!"張二牛跪倒在地,再抬頭時,眼神已截然不同。
"紅玉……"他輕喚一聲,聲音里帶著百年前的溫柔。
紅玉渾身一顫,眼淚簌簌而下:"文遠?真的是你?"
老道見狀大怒:"冥頑不靈!"桃木劍化作金光直刺紅玉心口!
電光火石間,張二牛縱身撲上——
"噗!"
劍鋒穿透他肩頭,鮮血濺在玉佩上。那玉"咔"地一聲裂開,竟從里面飄出一縷青煙,在空中凝成個書生虛影!
"師祖?!"老道駭然倒退。
那虛影嘆息道:"癡兒……當年是我錯怪了這對有情人。"說著指向紅玉,"她雖為妖,卻從未害人。反倒是你那三位師兄,為奪狐族內丹,先下殺手……"
虛影說完便消散了。老道呆立半晌,突然對紅玉深深一揖:"是貧道錯了。"
他袖中飛出七道符紙,凌空自燃。遠處山神廟方向傳來"咔嚓"一聲脆響——那七片鎮壓百年的青瓦,同時化為齏粉!
紅玉身上的鎖鏈應聲而斷。她踉蹌落地,第一件事就是撲到張二牛身邊:"你怎么樣?"
張二牛虛弱地笑笑:"沒事……就是有點冷。"
紅玉一咬牙,突然吐出那顆赤色珠子,一分為二。一半推入張二牛傷口,一半自己吞下。
"你瘋了?!"老道驚呼,"這可是你千年道行!"
紅玉卻不理他,只是輕輕抱住張二牛。奇異的是,二人傷口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了!
老道長嘆一聲:"罷了……"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三個月后,張家村多了個新媳婦。
這媳婦生得俊,就是不愛穿紅衣裳了。她每日跟著貨郎走街串巷,有人買胭脂時總要叮囑一句:"薄薄擦一層就好,多了傷皮膚。"
貨郎的擔子上多了個新物件——一塊用紅繩系著的碎玉佩,隨著扁擔晃啊晃的,在陽光下泛著溫柔的光。
有人問:"張貨郎,你那小妾哪來的?"
貨郎就笑:"哪是什么小妾,是明媒正娶的媳婦!"
媳婦聽了就擰他耳朵,擰完了又給他揉揉,眼睛笑得像月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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