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延生 胡洪月
1980年3月初的一個傍晚,河北張家口小五臺山南麓,積雪沒膝深者齊腰。一個瘦小青年抱著一個麻袋,從山頂一路連出溜帶滾著下山。
上山前,當地村民勸誡他,山上有深不見底的溶洞,前些年,有獵人打獵時掉了進去,尸骨至今也沒找到。
回憶起過往,65歲的河北龍頭山良繁場良種基地高級工程師袁德水深深嘆了一口氣,緩了良久接著說,“開弓沒有回頭箭,這是良種基地的希望,說什么也不能丟。”
生死小五臺
20世紀70年代末,“三北”地區森林稀少且分布不均,森林覆蓋率只有5.05%,沙化土地總面積達128萬平方公里,每年風沙天數超過80天。
“治水之本在于治山,治山之要在于興林。”那時,我國林業育種技術落后,良種供給率低,良種短缺成為制約“三北”防護林工程推進的重要因素之一。
“好種出好苗,好娘才有好兒孫。”當時,龍頭山良繁場良種基地(以下簡稱“良種基地”)在全國落葉松適生區尋找優樹,采集接穗(優良樹種母體最頂端的穗條),然后通過扦插、嫁接等無性繁殖方式培育良種。
當時,一位北京林業大學教授反饋,曾在夏天的小五臺林場海拔2870米處找到了10株落葉松優樹。
四月份是落葉松嫁接最佳時期。為搶奪窗口期,良種基地時任主任李文志在先派一人無功而返的前提下,又派臨時工袁德水二次前往,并立下了“不管千難萬險,務必把優樹接穗帶回來”的軍令狀。
“就是這片林子了,但具體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村民指著前方一片林海雪山告訴袁德水,接下來他也無能為力了。
無奈,袁德水只能自己一棵棵樹辨別著……在坡度最大60多度的雪山上,他在上坡時手腳并用地爬著,不時還要停下來,掏出筆記本繪制路線圖,便于日后來采接穗。
“必須趁著天黑之前,采完所有接穗后下山,否則可能就永遠下不去了。”夜幕即將降臨,他終于采完所有優樹接穗。
“顧不上想有沒有溶洞了。”袁德水抱緊裝滿接穗的麻袋,從山頂連出溜帶滾下山……晚上八九點,他靠著意志力,拖著疲憊的身軀平安地回到小五臺山下,并在一戶農家住下。這時,他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
這一趟外出,袁德水用了17天,途經山西恒山、河北駝梁山、小五臺和岔道等地,僅步行就100多公里,共采集了67種優質落葉松接穗。
望著疲憊不堪的袁德水和他帶回來的接穗,還有桌上報銷單據上僅有兩張來往的車費和兩張10元的住宿發票,一向剛強的李文志不禁鼻子一酸,眼中噙滿了淚水。
感動之余,他親自為袁德水寫了一封表揚信。年末,袁德水這個臨時工破格被場里評為“先進工作者”。“這是我工作以來第一次獲獎。”這場生死考驗,也成了袁德水48年林業生涯的注腳。
48年間,袁德水北上黑龍江、吉林、遼寧、內蒙古,南下山西、湖北,只要有落葉松良種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足跡。他的行程長達26萬多公里,篩選引進落葉松優良無性系428個,為基地育種工作打下堅實基礎。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你讓我干別的肯定干不好,但讓我搞育種,干點實際的活,我行。”袁德水說。
靈芝“養”林種
小五臺山的生死考驗只是開始,育種之路的艱難遠不止于此。
1993年,因國家政策原因,良種基地遭遇資金困難,職工們陸續離開,周邊的良種基地一個個荒了。
此時,袁德水剛以臨時工身份被提拔為良種基地主任不久。
1989年,袁德水正在繪制子代林定植圖。受訪者供圖
“咱們能不能上石家莊種苗站要點錢?”袁德水在征得龍頭山林繁場原場長趙明同意后,直奔石家莊種苗站。
“你一個臨時工,為什么這么執著呢?”河北省種苗站原站長錢進源反問道。袁德水不斷講述單位對良種基地的重視和良種對林業發展的重要作用,最終錢進源被袁德水的責任感與堅守打動,隨即給木蘭林管局領導打電話,申請了一筆資金。
有了這筆資金,良種基地暫時倒不了,但要發展,這些錢還遠遠不夠。當時的林場領導找到袁德水,希望他可以“下山搞三產”。
“種莊稼不成誤一熟,種樹不當誤一世。”袁德水向領導懇求道,“搞三產可以,但請允許我每周至少回一趟良種基地育種。”
“我的想法很簡單,國家給了我工作,身份可以‘臨時’,但育種是長期的。”袁德水總把“育種具有連續性、科學性、前瞻性,需要考慮20年以后的事”掛在嘴邊。
領導同意后,袁德水便帶著妻子張桂英和兩名職工開始搞三產。
“要讓工人跟著干,自己必須干在前。”袁德水在大棚里支起鐵鍋,燒開水熏蒸柞木墩、然后再用甲醛浸泡消毒,“也就5分鐘,甲醛嗆得鼻涕眼淚流”。
他介紹,當時靈芝種植手段落后,必須在凌晨2點無光的環境下操作,用高濃度甲醛去除污染雜質,確保種植成功。
“我也有怨氣,但也得幫著他干。”張桂英想勸袁德水別太認真,但沒能說服他,最終選擇了默默支持。
從未出過遠門的她,獨自一人到遼寧采接穗;義務到良種基地做內勤;甚至她的兩個兒子也被拉去修梯田……家人的支持,成了袁德水生命中的“一束光”。
2004年,國家恢復了撥款,“最艱難的歲月”過去了。
袁德水展示他記錄的育種檔案。人民網 朱延生攝
“我雖然是臨時工,但我沒拿我的工作當臨時。”袁德水說。
48年間,袁德水共記錄了各類基礎調查數據、文字檔案、配置圖等檔案386卷、1.52萬頁,總計420余萬字。
正是因為他的堅持,良種基地的林業育種工作一直未斷。2009年,良繁場良種基地晉升為河北省唯一一個國家重點落葉松良種基地。
由于表現出色,通過木蘭林管局及省局領導的努力爭取,2014年河北省人社廳特批他為國家正式工人,結束了37年的臨時工生涯;后又按政策破格晉升為“高級技師”,并通過“綠色通道”方式,打破工人身份破格晉升為“高級工程師”。
荒山變林海
“看,這就是我當年找到的那棵優樹的后代!”踏著綿軟的松針,跟隨袁德水進入到良種基地的二代園,他驕傲地展示著他的“孩子們”。
這些樹干上都有不同的標號,像“身份證”一樣記載著每株優良品種的基因密碼。
袁德水和以他名字命名的優樹。胡洪月攝
袁德水指著一個“43×Y205”的標號,向他的三位徒弟解釋說,“43”代表母本,“205”代表父本,“Y”是袁字漢語拼音的字頭,表明是自己培育出來的優良樹種。
他說:“把代表我名字的字母寫在樹干上,是我這么多年唯一向場里提出的請求,是經過場里批準的。”
“當年發現‘205’的那片林子已經沒了,但在我們的良種基地還有幾十株,在‘三北’防護林,用它的種子繁育的樹已有千萬棵。”袁德水撫摸著樹說。
48年來,袁德水和他的基地繁育的良種,為“三北”防護林、京津周圍風沙源治理、國家儲備林建設、再造三個塞罕壩等工程提供了3.92萬斤落葉松良種,實現造林7.6萬公頃。
據專家測算,以平均增益15%計算,這些樹整個生長周期遺傳增益可達20億元至22億元。
“別人說我傻,可你看這荒山,種上樹就活了,人不也一樣?得扎下根。”袁德水說。
“當年從雪山上滾下來時,懷里的接穗是希望。”7月21日,袁德水迎來了自己的退休儀式,他說:“退休之后我最想做的就是再去看看小五臺山,雖然我現在爬不上去了。”
遠處的落葉松林里,風過時整片林子都在搖晃,仿佛在訴說一個關于堅守的故事——有個年輕人曾在雪夜跋涉,有個中年人曾在絕境堅守,如今,他把故事種進土里,等著后來人收獲滿山林木。
【記者手記】
同一片土地,同樣的風雨,林木良種總能長得更挺拔,結出更豐饒的價值。人亦如是。
原本只是一個臨時工,袁德水本可敷衍度日,卻把心全撲在育種上。為搶救母本從雪山滾下,護著接穗不肯松手;為籌錢維系基地,在甲醛房流著淚種靈芝……他的故事讓人眼眶發熱。
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有粒“良種”,困頓中堅守,執著澆灌,終會破土而出,長成生命里最挺拔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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