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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常駝子是個好人，應(yīng)該沒錯。

陰歷三月三日的那天早上，天氣格外晴朗。我到“常駝子黃酒館”準備像往常一樣在那里吃一碗牛油面、喝一碗老黃酒，美美氣氣地過個早的時候，常駝子出于一片好心，為我介紹了一位做工程的孟老板。常駝子說，這位孟老板叫孟非凡，很有錢，出手也很大方，目前正在競標一項一個多億的建筑工程。

“一個多億的建筑工程？我的天啦，太厲害了！嘖嘖嘖嘖......”我聽后驚嘆和羨慕得直咂嘴。

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個專門從事室外平整和室內(nèi)粉刷的小包工頭兒。前些年，我時不時地承攬一些單包工的小活兒，說白了，就是組織幾個能夠?qū)Φ蒙掀獾娜耍蠹腋髫撈湄煟啃庞煤土夤餐陲埑浴８晌覀冞@一行的人心里都很清楚，搞室外平整和室內(nèi)粉刷其技術(shù)含量并不高，能不能接到活兒干，掙錢養(yǎng)家，靠的不全是技術(shù)，更重要的是運氣和關(guān)系。說出來不怕大家見笑，我這幾年走麥城，運氣特別差，從疫情過后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接到過一單業(yè)務(wù)。我成天像喝醉了酒一樣暈暈乎乎地吃飯，暈暈乎乎地在外面晃悠，說粗魯點兒，真他媽的閑得蛋疼！在這樣一種坐吃山也空的危機關(guān)頭兒，在好心人的撮合下，能結(jié)識這樣一位做工程的大老板正是我趙有福巴心巴肝、夢寐欲求的事兒。別看我這人長得不咋樣，可我內(nèi)心追求的起點兒并不算低。這么多年，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一種習慣，不管干啥事兒，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會盡百分之百的努力。

嘿嘿，有老板就有工地，有工地就有活兒干，有活兒干就有飯吃。

當時，我在心里就樂開了花。嗨呀，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水不轉(zhuǎn)云轉(zhuǎn)，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嘿嘿，說不準呀，這個孟非凡就是我生命中的那個貴人；嘿嘿，說不準呀，這個孟非凡就是我時來轉(zhuǎn)運的那個福星，而且還說不準呀，這個孟非凡就是能夠?qū)⑽覐母F人帶進富人的那根兒黃燦燦的金稻草！

這一次，我的腦袋瓜子轉(zhuǎn)得特別歡，當即就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打電話叫來了我的大哥趙來福，又打電話叫來了我的妹夫胡雙喜，他們都在建筑材料市場上做生意，而且現(xiàn)在都因客戶少、房租貴、稅收高，利潤薄等問題，被弄得焦頭亂額，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是自夸，我這個人啊，生來就面相兒善，心腸兒軟，又重情重義，遇到這等好事兒，絕不忍心一個人偷偷摸摸地藏在背圪嶗兒里吃獨食，那樣咋吃都吃不出香味兒！我之所以打電話叫來趙來福和胡雙喜，一方面，我想在親人們面前做個好人，露一小手兒，順便收獲點兒順水人情。另一方面，“打虎得靠親兄弟”。他們都是我的嫡系親人，讓他們當陪客更能制造出一種隆重的酒桌氛圍，以博得孟老板的歡心，第三方面，“不是草籽兒不沾布袋”。我從內(nèi)心深處也希望趙來福和胡雙喜這次能夠跟著我一起沾點兒生意上的光。

不得不承認，姜還是老的辣！

常駝子這個人，人駝心不駝，熱心快腸，辦事兒既有分寸，又干凈利索，說他是個好人，一點兒都不為過。他把我們四個人單獨安排在店面隔壁的雅間兒，又專門吩咐堂館兒給我們上了一大盤鹵豬頭肉，一大盤咸水鴨，一大盤涼拌豆皮兒，一大盤油炸小魚兒，一大盤水煮花生和四套餐具，兩大壺老黃酒。可以說，早上用這個標準招待客人在我們這座城市所有的黃酒館當中還真是少見。

初次和孟非凡接觸，我對他的印象還是很不錯的，說他非凡，他確實非凡。說句心里話，我在黃酒館兒喝了這么多年的黃酒，也在黃酒館兒招待過不少的客人，他是我見到過的唯一的一個穿西服、扎領(lǐng)帶兒走進黃酒館兒的人，他那濃濃的充滿智慧的眉毛，他那像大學教授一樣一股腦兒堆向后腦瓢兒的稀疏的頭發(fā)，還有他那像行政單位上的科長、處長一樣被刮得青光發(fā)亮的臉頰，咋看咋順眼兒，咋看咋舒服，并且讓人一看就會從心底對他敬畏三分。

一張八仙桌兒四個方位，我們四個人剛好一人坐一個方位。趙來福和胡雙喜坐對面，我和孟非凡坐對面，彼此之間松松落落，互不挨擠，既局氣，又大方。就在大家入席的那一瞬間，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孟非凡的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款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比一顆“巨豐”葡萄還要大的綠瑩瑩的戒指，我在心里再一次涌出驚嘆和羨慕：

“我的天，有錢人就是牛逼，這款戒指該值多少錢啊！”

酒菜上齊后，常駝子笑嘻嘻地走進我們所在的雅間兒，先說了幾句客套話兒，又以黃酒店老板的身份象征性地給每人敬了一個酒，然后借故外邊兒還有事兒正等著他去處理，就匆匆離去。其實，常駝子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能夠做到這樣，已經(jīng)給足了我趙有福的面子。想想看，人家常駝子費盡心思地將孟非凡這樣的大老板和我們這些小人物撮合在一起，不就是想給我們搭個橋兒，找個出路，弄口飯吃嗎？按理說他已經(jīng)做到了仁至義盡。你總不能讓人家常駝子包你娶媳婦，還包你生兒子吧？就好比媒人給你介紹了一個媳婦，至于婚后你們倆人在不在一起睡？怎樣睡？生不生兒子？生個啥樣的兒子？那都是你們自己的事兒！

兩碗黃酒下肚，我們四個人的頭頂兒上都開始冒煙兒，與此同時大家的話也開始多了起來。

孟非凡用餐巾紙輕輕地揩了揩口角兒，揚了揚眉頭兒，慢慢悠悠地說：

“這個工程項目是國家級重點項目，耗了我一年多的時間呀，光請吃請喝，請玩女人就花了我十幾萬。競標？嘿嘿，那都是做給外人看的把戲！不瞞你們說，我有在省里做大官兒的親表哥出手相助，中標那是遲早的事兒。你們就耐心地等著吧，憋足勁兒，有你們大顯身手的時候！”

聽，這話說的，多漂亮！要多硬氣，有多硬氣！要多美氣，有多美氣！

我趕緊趁熱打鐵，美滋滋地問：“孟老板，那，咱們就一言為定啰？”

孟非凡揚了揚他那只戴著藍瑩瑩戒指的手，斬釘截鐵地說：“一言為定，一言為定！”

“好，痛快！”我說完，帶頭鼓起了掌。

我大哥趙來福和我妹夫胡雙喜也跟著鼓起了掌。我只聽到他倆不停地說：“這次啊，遇到好人了，遇到好人了......”

就這樣，我們四個人喝喝說說，說說喝喝，一頓早餐一直持續(xù)到臨近中午12點。胡雙喜余興未了，趁著酒氣兒，還要請大家到網(wǎng)紅酒店聚仙樓再喝一頓。孟非凡擺擺手，說：

“不了，不了，好多羊子趕不上山？今天的酒已經(jīng)喝到岸兒了。人老了，命要緊，還是改天再聚吧。”

胡雙喜再三請求，我和趙來福也幫著請求，好話說了一大堆。最后，還是被孟非凡婉言謝絕。是啊，想想也是，人老了，身體要緊，大家來日方長，還愁沒有下次嗎？臨分手時，我和趙來福，胡雙喜一人給孟非凡買了一條中華牌香煙，算是見面禮。孟非凡用手拍拍手提包，推說事兒還沒辦成，拿了東西不受說，高低不要。我們只差把好話說盡。末了，我一把奪過孟非凡的手提包。趙來福和胡雙喜齊手幫忙，總算把三條中華牌香煙順利地塞了進去。

嗐，這老百姓啊，想辦個事兒，太不容易！怕就怕，有禮送不出，送禮沒人要，怕就怕......當然，若能把事兒辦好，一頓飯算個啥？幾條煙又算個啥？

看著孟非凡拎著滿滿的手提包踽踽遠去的背影兒，我和趙來福，胡雙喜幾乎異口同聲地贊嘆說：“遇上好人啦，遇上好人啦，遇上好人啦......”

人喝酒后只要酒氣一上頭，走起路來就開始發(fā)扭、發(fā)癲。當我一走三晃地回到家的時候，我愛人金菊已經(jīng)吃罷午飯，正在洗碗。她見我打著酒嗝兒，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沒好氣地說：“看樣子，遇著好事兒了？挺高興啊。”

我嘻嘻一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是好事兒，好事兒啊，不光，高......興，而且，高，高......興得很！”

接著，我就哩哩啰啰地把今天在“常駝子黃酒館”招待孟非凡的事兒像倒豆子一樣，從頭到尾，一五一十地向愛人金菊做了匯報。金菊聽罷，撇了撇嘴，露出不屑一顧的樣子，說：

“我當是啥好事兒呢，怪不得喝成這個樣子！有福啊，你別看我不是瞎子，可我會算命！這事兒啊，我一聽就知道，事情的走向在水瓢底下寫著，不靠譜！你也不動腦筋想想，那黃酒店是談這么大業(yè)務(wù)的地方嗎？哪個談這么大的業(yè)務(wù)不是花天酒地在高檔酒店完成的？再說，有這么好的事兒，它會輪到咱小老百姓的頭上？恐怕早就被有權(quán)有勢的人搶走了！咱怕就怕呀，你趙有福黃鼠狼沒抓著，還會惹來一屁股騷，貼了酒，貼了菜，還要帶牽你大哥趙來福和你妹夫胡雙喜和你一起往陰溝兒里鉆，最后鬧得親戚們相互埋怨，反目為仇！”

“臭嘴！你個女人家，懂得個啥呀？”我聽后氣得大吼一聲，然后閉上眼睛，只喘粗氣。此刻，在我腦海里突然飄出常駝子敬酒時快捷的身影，繼而又飄出孟非凡那像大學教授一樣一股腦兒堆向后腦瓢兒的稀疏的頭發(fā)和那張像行政單位上的處長，科長一樣被刮的青光發(fā)亮的臉頰。接下來，我只感到大腦昏昏沉沉，上眼皮子直往下墜，并很快坐著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果然，事情的發(fā)展被我愛人金菊一語說中。半個月后，我被轄區(qū)派出所民警請去作筆錄，這才知道有人騙了孟非凡，孟非凡在案發(fā)前不光騙了我們，還騙了別人。后來，事情說破，常駝子無意中騙了我，我無意中騙了趙來福和胡雙喜。更讓我難堪的是，我嫂子和我妹妹為了那一條中華牌香煙的事兒多次找到我扯皮攪經(jīng)，鬧得雞犬不寧，把我弄得里外不是人。唉，我只好忍氣吞聲，打掉門牙往自己肚里吞。

我想不通，難道好人還有真假？難道做個好人當真就這么難嗎？

前不久，我在心灰意冷，百無聊賴之際，步行到城郊云霧山向高人求教。一位長老聽了我的懺悔，又見我風塵仆仆，面帶苦相，于是，手打拂塵，對我說了三句話：第一句，好人要有好的基礎(chǔ)環(huán)境。第二句，你認為的好人未必是真正的好人。第三句，好人和壞人在一定的條件下可以相互轉(zhuǎn)化。

我像聽天書一樣，聽得暈暈乎乎，心想，一個簡單的事兒，干嘛要說得那么高深復(fù)雜？人的一生為啥不活得簡簡單單，明明白白！

嗐，都怪我眼拙，看個好人，咋就這么難呢？

作者簡介

林濡，本名趙林，湖北襄陽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