蘊含在樸素認知里的深邃真理,似鐵錨沉降在何占豪的心底。
憑死記硬背的一段順口溜,與一個“不演而演”的小品,何占豪“混”進浙江文工團。同學們都說,這小子“額角頭碰著天花板”。
一個半月以后,團里開排話劇《赤葉河》。這部戲出自山西臨川縣,編劇是詩人阮章競。上個世紀40年代,土改運動在中國農村轟轟烈烈。為了激發貧苦農民對封建勢力的仇恨,全國各地的文工團紛紛排演“紅白”兩出戲。“白”,是《白毛女》;“紅”,就是《赤葉河》。這出戲里有一個“苦孩子”,導演就讓何占豪飾演。雖說他已16歲,但未見長勢,依然枯瘦,很符合角色的要求。
排練場上,輪到占豪說詞了。他低頭不語。“該你說了。”導演催促。他依然沉默。“怎么,你是啞巴嗎?”導演急了,“誰招了個啞巴進來?”演員們都不作聲。“怎么回事?你是怎么考進來的?”
占豪哭了。他只會諸暨話。普通話絕大多數是清輔音,而諸暨話還有大量濁輔音,并且有許多文言文的詞匯。比如普通話里的“你”,諸暨話是“爾”;“他她”“它”,是“其”“渠”。諸暨話里有些詞匯,連讀的時候要變音。比如“李家塢、何家塢、劉家塢”,“家”是文讀,要讀成“ga”,和“wu”連讀的時候,就變音為“gaou”,聽起來就會變成“李高塢、何高塢、劉高塢”。《赤葉河》不是方言話劇,要求所有演員用普通話說詞兒。何占豪實在不會啊。
藝考時,他急中生“字”,迸出了“火、火、火……大火”幾個字,僥幸進團。然而,火,終究包不住。何占豪“露餡”了,他不禁心生恐懼。文工團,是救他命的地方。若是離開了,又要去做饑寒交迫的“流浪兒”。若是讓他回鄉,就要去當“小苦力”。可是,那個時候,家人已離散,天子山下,白塔湖邊,沒有他的安身之處。驚慌失措。凄慘哭聲里,有歉疚,有哀求;求諒解,求收留。
導演葛文華是一位善良的藝術家。排練場上,六親不認。排練場外,慈母仁心。團領導一致同意他的建議,安排年長的團員一對一,幫教何占豪學說臺詞。葛導的愛人、副團長舒模,是一位優秀的作曲家。當年鼓舞全民族抗戰的歌曲《跌倒算什么》,就是他寫的:“跌倒算什么,我們骨頭硬,爬起來,再前進。”舒團語重心長,鼓勵占豪:“只要好好學,沒有什么學不會的。學好了,我們一起再前進。”占豪連連點頭。諸暨人耿直豪爽,被稱為“諸暨木柁”,做事說一不二。他又像學外語那樣,一字一字念,一句一句記。白天讀,晚上背。
團領導體諒占豪,排新戲,總把臺詞最少的角色配給他。一部講李自成的話劇,導演安排占豪飾演“小太監”,全劇只有一句臺詞五個字:“闖王進京了”。開排那天,又輪到占豪了。這回,字正腔圓,有聲有色,“闖王”與“進京了”之間略有停頓,顯現一種藝術節奏。導演大加贊賞:“非常好!大有進步!”其他演員也都蹺起拇指。
四十年后,葛導在杭州巧遇何占豪。當年的小演員已是藝術大師。葛導作揖祝賀,占豪連聲道歉:“對不起,當時為了混飯吃,沒辦法,騙進文工團,讓你生氣了。”“哪里,哪里。”葛導說,“你進文工團,是我們的榮幸。能夠成為大師的同事,正是有緣啊!”哈哈,哈哈,彼此以歡笑呼應。這是歷史何等美妙的回聲。湖水漫流,輕舟劃過,波光粼粼的湖面,浮現出往日的情景。
西子湖畔的和風暖陽,催開了滿湖荷花,也孵化了少年何占豪心中的政治萌芽。他深知,一個窮小子可以進團學藝,不是何家祖上的恩賜,是文工團領導的真誠敞懷,深情擁抱;他們非但不嫌棄、還那么愿意培養那些窮苦人家的孩子,并且耐心期待他們成長。他敬仰,團領導和戰火中走來的文工團前輩,與他無親無故,卻給予他父母般的呵護與攙扶。正是“相信”與“敬仰”,融合成“信仰”的最基本要素。文工團是點燃何占豪心中信仰圣火的搖籃。從一個“小漁民”“小放牛”“流浪兒”,到一名文工團的“小演員”,從受歧視到被尊重,“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我何占豪”,這句話,他從16歲說到耄耋之年。鄉音未改,信仰不變。蘊含在樸素認知里的深邃真理,似鐵錨沉降在他的心底。
斗轉星移,風雨滄桑,心中的信仰圣火,終究包不住,不僅浸染他人生的政治底色,也是他一生創作爆發的洪亮“調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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