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躲在被窩里偷吃壽司被我抓包時,我氣得渾身發抖。
“小日子的東西你也敢碰?不怕爛腸子?”我一把搶過她手里的飯團砸進垃圾桶。
她紅著眼沖我吼:“這是我自己打工買的!你除了會砸東西還會什么?”
我掄起凳子沖向街角那家壽司店,玻璃碎裂聲引來一片尖叫。
直到電視里突然跳出核污水排海警報,女兒顫抖著遞來檢測報告:
“爸,你砸的那盒...是媽化療前最后一頓飯。”
01
七月流火,海風裹著咸腥氣灌進老陳記海鮮店時,總帶著點垂死掙扎的黏膩。
老陳正弓著腰,把一筐泛著銀光的帶魚碼進碎冰里,動作遲緩得像生銹的機器。
右腿膝蓋骨縫里那點陳年的陰寒,這幾天格外囂張,針扎似的提醒他,又一場臺風正從太平洋深處虎視眈眈地撲過來。
“老板,稱兩條黃魚!”顧客的聲音把他從骨頭的鈍痛里拽出來。
他直起身,臉上擠出慣常的、屬于一個老實海鮮販子的笑紋,剛拿起網兜,目光卻被店門外斜對面新支棱起來的“小野壽司”招牌狠狠燙了一下。
那招牌嶄新得刺眼,紅白相間的燈籠在傍晚的風里晃蕩,像挑釁的鬼眼。
門口排著幾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伸長脖子往里張望,臉上是種新奇的、對異國食物的熱切。
老陳胃里一陣翻攪,喉嚨口泛起熟悉的鐵銹味。
他用力啐了一口,唾沫星子砸在油膩的水泥地上,很快洇開一小團深色。
“小日子的東西……”他含混不清地低咒一句,聲音被卷進店角那臺老式搖頭風扇的嗡鳴里。
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樓梯回到家,老陳一眼就瞥見女兒陳小滿的房門虛掩著。
一種近乎本能的警惕攫住了他。這丫頭最近不對勁,總是躲躲閃閃,眼神飄忽,像藏著掖著什么。
他放輕腳步,像條經驗老道的獵犬,無聲地靠近那扇門縫。
房間里沒開燈,只有平板電腦幽藍的光映在陳小滿臉上。
她背對著門,蜷坐在床上,懷里抱著個什么東西,腦袋埋得很低,肩膀微微聳動,正專注而快速地咀嚼著。
那細微的、帶著滿足感的吞咽聲,在寂靜的黃昏里被無限放大。
老陳的心猛地一沉,一股無名火“噌”地竄上天靈蓋。
他一把推開房門,老舊的門軸發出刺耳的呻吟。
“吃什么好東西呢?躲屋里偷摸吃!”他的聲音又粗又硬,帶著海風的腥咸。
陳小滿像受驚的兔子,渾身劇烈一抖,猛地轉過身。
平板電腦的光正好打在她驟然煞白的臉上,嘴角還滑稽地粘著一粒雪白的米飯和一點可疑的淺粉色。
她懷里緊緊護著一個方方正正的塑料盒子,盒蓋上印著幾個熟悉的、讓老陳血壓飆升的日文字符——
和他白天砸過的那家壽司店招牌如出一轍!
02
老陳腦子里“轟”的一聲,連日來對那家店的憎惡。
對女兒“不爭氣”的失望、還有膝蓋深處那永無止境的陰冷疼痛,瞬間擰成一股狂暴的洪流,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他一個箭步沖上去,粗糙的大手帶著海腥味和冰碴子的寒氣,劈手就去奪那個盒子。
“小日子的東西你也敢往嘴里塞?!不怕爛腸子?!不怕生怪病?!”
他目眥欲裂,吼聲震得天花板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
“爸!你干什么!”陳小滿尖叫起來,死命護著盒子,指甲在他手背上刮出幾道白痕。
“給我!”老陳蠻力發作,硬生生從女兒緊抱的雙臂間把那盒壽司摳了出來。
粉色的魚生、雪白的米飯、碧綠的芥末,在透明的塑料盒里顯得精致又刺眼。
他看都沒看,手臂高高揚起,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將那盒子摜向墻角的垃圾桶!
“砰——嘩啦!”
塑料盒撞擊桶壁,瞬間碎裂變形。
幾塊精心捏制的壽司翻滾著散落出來,沾滿了灰塵和桶底的污穢。
一塊粉嫩的三文魚腩壽司滾到老陳腳邊,那柔膩的粉色,此刻在他眼中如同腐爛的毒瘤。
陳小滿像是被那聲巨響抽干了所有力氣,呆呆地看著垃圾桶里的狼藉,又緩緩抬起頭,看向自己暴怒的父親。
她那雙遺傳自母親的大眼睛里,先是難以置信的驚愕,隨即迅速被滾燙的、屈辱的淚水淹沒。
那淚水越蓄越多,終于決堤,洶涌地沖出眼眶,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滾落。
“陳國棟!”她猛地嘶喊出聲,聲音尖銳得變了調,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絕望和恨意,“你除了會砸!會砸東西!你還會什么?!啊?!”
她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獸,從床上跳下來。
狠狠撞開擋在門口的老陳,赤著腳沖出了家門,木門在她身后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03
老陳被撞得一個趔趄,后背重重磕在門框上,膝蓋的劇痛讓他眼前發黑。
他扶著墻,大口喘著粗氣,胸腔里像塞滿了滾燙的沙礫,磨得他生疼。
女兒的眼淚和嘶喊像燒紅的烙鐵,在他心上燙出嗞嗞作響的青煙。
但垃圾桶里那攤來自“小野壽司”的刺目狼藉,又像一桶汽油澆了下來,瞬間將殘存的愧疚燒成了沖天的怒火。
“小野壽司……”他從牙縫里擠出這四個字,每一個音節都淬著毒,“好,好得很!”
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公牛,紅著眼,胸腔劇烈起伏,目光在狹小的房間里掃視。
最后,定格在墻角那張他平時用來修漁網、釘木箱的舊方凳上。
榆木做的,四條腿粗壯結實,凳子面被磨得油亮。
他幾步跨過去,一把抄起那張沉甸甸的方凳,粗糙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泛白。
沒有一絲猶豫,他轉身,拖著那條鉆心刺痛的右腿,一步一頓,卻又帶著一種毀滅般的決絕,沖出家門。
沖下吱呀作響的木樓梯,沖進被霓虹初上渲染得光怪陸離的夜色里。
他無視了身后鄰居探出的驚疑目光,無視了街上行人詫異的眼神,目標只有一個——
街角那盞搖晃的、寫著“小野壽司”的刺眼紅燈籠!
壽司店門口那點可憐的隊伍早已被老陳殺氣騰騰的氣勢驚散。
店里燈光柔和,放著軟綿綿的日語歌。
那個年輕店主,穿著漿洗得挺括的白色廚師服,正低頭專注地切著一塊橙紅色的三文魚。
刀刃在燈光下劃過一道流暢的銀線。
“狗日的小日子!”老陳的怒吼如同驚雷,炸碎了店里的寧靜。
店主愕然抬頭,只看見一個滿面猙獰、眼珠赤紅的男人。
像一尊怒目金剛,掄起一張沉重的榆木方凳,朝著他潔凈明亮的落地玻璃窗,用盡全身力氣砸了過來!
“哐啷——!!!”
震耳欲聾的爆裂聲!
整面巨大的玻璃窗應聲而碎,如同被砸碎的冰面,瞬間炸裂成千萬片鋒利的碎渣。
在燈光下折射出炫目而危險的光芒,如同下了一場狂暴的玻璃雨!
碎片四散飛濺,叮叮當當砸在料理臺、地板、甚至店主的身上。
幾個女顧客發出驚恐的尖叫,捂著腦袋蹲下。
店主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舉起手臂擋在臉前,細小的玻璃碴子劃破了他的手臂和臉頰,滲出血珠。
店里的音樂還在兀自播放著,甜膩的女聲唱著聽不懂的調子,與現場的狼藉和死寂形成荒謬絕倫的對比。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玻璃碎片從窗框邊緣零星掉落的“啪嗒”聲。
04
老陳站在一地碎玻璃中央,手里還提著那張榆木方凳,胸口劇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膝蓋處尖銳的疼痛此刻反而被一種病態的、毀滅后的短暫快意所麻痹。
他看著店主驚惶失措的臉,看著店里一片狼藉,看著門外越聚越多、指指點點的人群,一股夾雜著恐懼和后怕的涼氣才慢慢順著脊椎爬上來。
警笛聲由遠及近,紅藍光芒閃爍,粗暴地切割著混亂的夜色。
派出所冰冷的燈光慘白刺眼,照得老陳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像刀刻般深重。
做筆錄的年輕警察皺著眉,手指不耐煩地敲著桌面:“陳國棟,53歲,職業個體戶(海鮮零售)。說說吧,為什么砸人家店?損失可不小!”
老陳梗著脖子,喉嚨里堵著腥咸的海風:“那小日子賣毒食!害人!”
警察嗤笑一聲,把筆一丟:“毒食?人家證照齊全,食材都有正規進口單據!核污水?那是國家層面的事,輪得到你上街當‘執法者’?這叫尋釁滋事,故意毀壞財物!”
他敲了敲桌上攤開的幾張現場照片,“店主不追究算你走運,醫藥費和玻璃錢,五千,一分不能少!再有下次,直接拘留!”
五千塊。
老陳眼前一黑,仿佛又聽見膝蓋骨縫里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海鮮店柜臺的鐵皮錢箱在他腦子里嘩啦啦倒了個底朝天,也湊不出這個數。
他佝僂著背簽完調解書,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鐵板上,拖著那條越來越不聽話的右腿,挪出派出所大門。
深秋的風像冰冷的刀子,刮過他滾燙的臉頰。
家里一片死寂。
陳小滿的房門緊閉,一絲光亮也無。
老陳癱坐在吱呀作響的舊沙發里,摸出手機。屏幕微弱的光照亮他龜裂的指甲縫和指關節上白天砸玻璃劃破的口子。
他點開那個熟悉的綠色圖標,手指在“轉賬”和“借錢”之間懸停了很久。
通訊錄翻到底,那些名字一個個滑過:老趙、大劉、王胖子……最終,手指停在一個備注為“老班長”的名字上。
當年在部隊炊事班,就數班長最照顧他。
05
電話接通,班長熟悉的大嗓門帶著北方的豪爽傳來:“國棟?稀客啊!咋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老陳喉嚨發緊,像塞了團粗糙的砂紙,聲音干澀得厲害:“班長……手頭……方便不?家里……丫頭讀書,急用點錢……”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班長嘆了口氣,聲音壓低了些:“國棟,咱哥倆不說虛的。你嫂子剛做完個小手術,錢緊巴得很……要不,我幫你問問別人?”
那聲嘆息像塊冰坨子,砸在老陳心口。
他胡亂應了兩聲,倉促掛了電話。
黑暗里,只有手機屏幕幽藍的光映著他驟然灰敗下去的臉。
他哆嗦著手指,點開手機銀行。屏幕上那個可憐巴巴的數字——3678.42。
像針一樣扎進他眼里。
他閉上眼,膝蓋深處那陣熟悉的、鉆心蝕骨的陰寒猛地加劇。
像有無數冰針在關節腔里攪動,痛得他額頭瞬間滲出冷汗,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接下來的日子,家里的空氣凍得能結冰。
陳小滿把自己徹底關進了房間,除了上廁所,絕不出來一步。
送進去的飯菜,往往原封不動地又端出來,只在深夜能聽到壓抑的、極輕的啜泣聲。
老陳像具行尸走肉,每天天不亮就瘸著腿蹬三輪去碼頭搶貨,再拖著沉重的海腥氣回來開店。
五千塊像座大山壓在他背上,他發瘋似的想多賺點,可膝蓋的疼痛日甚一日,有時搬一箱魚都會讓他眼前發黑。
不得不扶著冰柜大口喘氣。
他偷偷去藥店買最便宜的止痛膏,黑乎乎的藥膏糊在膝蓋上,火辣辣地燒,卻壓不住骨頭縫里透出來的那股陰寒。
06
這天傍晚,天色陰沉得像塊臟抹布。
老陳剛送走最后一位買蟶子的老主顧,
正費力地想把那半人高的泡沫保溫箱挪回店里。
他彎下腰,手抓住箱沿,腿上一發力——
“咔嚓!”
一聲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脆響,從他右膝蓋深處爆開!
劇痛!排山倒海的劇痛瞬間席卷了他!那不是針扎,是骨頭被生生掰斷、碾碎的劇痛!
他眼前猛地一黑,連哼都沒哼出一聲,整個人就像一截被砍倒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前撲倒!
沉重的保溫箱砸下來,邊緣狠狠磕在他后腰上。
冰冷粗糙的水泥地貼著他的臉,腥咸的海水混合著魚鱗的黏液糊了他半身。
他蜷縮在地上,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冷汗瞬間浸透了油膩的工作服。
他想喊,喉嚨里卻只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每一次細微的抽動都牽扯著膝蓋那處碎裂般的痛源,讓他幾乎昏厥。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一個世紀。
店門口的光線被一個纖細的影子擋住了。
陳小滿不知何時站在了那里。
她穿著單薄的校服外套,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抿得死緊,眼神復雜地看著地上痛苦蜷縮的父親。
那眼神里有殘留的恨意,有冰冷的疏離,但更深處,似乎還有一絲被強行壓抑的、本能的驚惶。
老陳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想抬起頭,想對她扯出一個安撫的笑,哪怕比哭還難看。
但他只看到女兒猛地別過臉去,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然后,她一言不發,轉身沖回了樓上。
樓梯傳來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接著是房門被用力關上的巨響。
那聲巨響,像最后一塊巨石,徹底砸碎了老陳強撐的意志。
他放棄了掙扎,臉重新埋進冰冷骯臟的地面,身體因為劇痛和一種更深沉的絕望而劇烈地顫抖起來。
渾濁的淚水混著冷汗和地上的污漬,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肆意流淌。
深夜,他被一種更加強烈的、源自骨頭深處的陰冷劇痛生生凍醒。
窗外,狂風呼嘯,帶著哨音,卷著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
臺風真的來了。他躺在冰冷的地鋪上(自砸店那晚起,他就沒再進過臥室),渾身像被無數冰針穿透,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顫。
右膝蓋腫得發亮,皮膚緊繃得幾乎要裂開,每一次心跳都帶動著那里一陣撕裂般的抽搐。
07
黑暗中,他摸索到手機。
屏幕的冷光刺得他瞇起眼。
鬼使神差地,他點開了那個幾乎被他遺忘的本地新聞推送。
屏幕上跳出的巨大標題,像一道慘白的閃電,劈開了他混沌的意識:
【突發!東瀛核污水大規模排海警報升級!世衛組織發布緊急健康預警!】
下面跟著一連串觸目驚心的加粗黑體字:
“放射性元素氚、鍶-90、銫-137等遠洋擴散模型更新,太平洋沿岸漁業首當其沖!”
“專家強烈建議:立即暫停食用所有可能受污染海域來源的海產品!”
“長期接觸低劑量輻射,骨骼為首要蓄積器官!可引發不可逆損傷、劇痛乃至癌變!”
“骨骼……蓄積……劇痛……癌變……”
這幾個詞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老陳的瞳孔!
他死死盯著屏幕上那幾行字,每一個字都化作沉重的冰坨,砸向他早已不堪重負的神經。
一股無法言喻的寒意,比膝蓋深處那蝕骨的陰冷更甚百倍,瞬間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將他全身的血液都凍僵了!
他猛地想起自己這幾個月來越來越頻繁、越來越無法忍受的膝蓋劇痛。
想起那種深入骨髓的陰寒,想起剛才那聲清晰的、仿佛骨頭碎裂的“咔嚓”聲……
難道……難道不是風濕?不是舊傷?而是……
“嗡——嗡——”
手機突然在他汗濕冰冷的手心里瘋狂震動起來!
屏幕上跳躍著一個陌生的本地座機號碼。
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纏緊了他的心臟。
他顫抖著手指,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才勉強劃開接聽鍵。
“喂……”他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請問是陳小滿的家長嗎?”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冰冷、公式化的女聲,背景音有些嘈雜,“這里是市第一醫院急診科。
請你立刻過來一趟!陳小滿同學在學校突然暈倒,情況不太好,正在搶救!”
“轟——!”
老陳腦子里最后那根弦,徹底崩斷了!
醫院?急診?搶救?
女兒……暈倒?
核污水……海產品……骨骼劇痛……癌變……
無數恐怖的碎片在他腦中瘋狂旋轉、碰撞、炸裂!
女兒蒼白的小臉,她偷偷吃壽司時滿足的樣子,她嘶吼著“你只會砸東西”時絕望的淚眼……
和他自己膝蓋里那日夜啃噬的、仿佛來自地獄的陰寒劇痛,瞬間串聯成一條清晰而恐怖的鎖鏈!
是那盒壽司!一定是那盒被他砸進垃圾桶的、該死的、有毒的壽司!
女兒吃了……她吃下去了……現在報應來了!報應到他最心愛的女兒身上了!
“啊——!!!”一聲凄厲絕望、完全不似人聲的嘶吼猛地從老陳喉嚨里迸發出來!
他像一頭徹底瘋狂的困獸,完全忘記了膝蓋那足以致命的劇痛。
用雙臂死死撐住冰冷的地面,指甲摳進地板的縫隙里,鮮血淋漓也渾然不覺。
他雙眼血紅,額頭青筋暴起,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嗬嗬聲。
拖著那條完全無法用力的、如同灌滿碎玻璃渣的右腿,以一種極其扭曲、極其痛苦、卻又快得驚人的姿勢,手腳并用地向門口爬去!
他要立刻趕到醫院!他的女兒!他的小滿!
08
急診室門口刺眼的白光晃得人頭暈。
濃重的消毒水味混合著一種無形的恐慌,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老陳幾乎是滾爬著撞開那扇沉重的玻璃門,沾滿污泥和血跡的手掌在光潔的地板上留下觸目驚心的拖痕。
他渾身濕透,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冷汗,頭發凌亂地貼在額頭上,臉上是瀕死般的灰敗和瘋狂。
“小滿!我女兒陳小滿!”他嘶啞地吼著,聲音像破舊的風箱。
一個戴著口罩的護士皺著眉過來:“家屬冷靜!在那邊留觀室!”
老陳順著她指的方向,手腳并用地撲過去。透過留觀室門上的玻璃小窗,他一眼就看到了陳小滿。
她躺在窄小的病床上,臉色白得像紙,嘴唇沒有一絲血色,手臂上扎著輸液針,透明的液體正一滴一滴流進她細瘦的血管里。
她閉著眼,胸口微微起伏,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老陳的心臟,捏得他幾乎窒息。
他猛地推開門,踉蹌著撲到床邊,膝蓋處傳來骨頭碎裂般的劇痛讓他身體一晃,差點栽倒。
他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屬床欄,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慘白。
“小滿……小滿你怎么了?別嚇爸爸……”
他顫抖著手想去摸女兒的臉,又怕驚醒她,聲音哽咽破碎。
陳小滿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曾經充滿憤怒和委屈的大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
她看著眼前狼狽不堪、如同從地獄里爬出來的父親,沒有驚訝,沒有憤怒,只有一片荒蕪的冰冷。
“你……”老陳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是不是……是不是吃了那……那有毒的……”
巨大的恐懼讓他幾乎無法說出“壽司”兩個字。
陳小滿的嘴角極其輕微地扯動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譏誚。
她沒有回答,只是極其緩慢地、用盡全身力氣般,抬起那只沒有輸液的手。
她的手也在微微顫抖,指向老陳那腫得不成樣子、褲腿都被撐得緊繃的右膝蓋。
“陳國棟……”她的聲音很輕,卻像冰錐一樣扎進老陳的耳朵里,“你的腿……痛了多久了?幾個月?”
老陳一愣,下意識地回答:“三……三個月……”
09
陳小滿眼中最后一點微弱的光也熄滅了,只剩下絕望的黑暗。
她閉上眼,兩行清淚毫無征兆地、洶涌地順著蒼白的臉頰滾落。
再睜開時,那眼神里的冰冷幾乎要將老陳的靈魂凍結。
“三個月……”她喃喃地重復,每一個字都帶著泣血的重量,“我媽……她瞞了我們多久?一年?還是兩年?”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腔劇烈起伏,像是在積蓄最后的力量。
然后,那只抬起的手,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老陳那張驚愕絕望的臉,狠狠地揮了過去!
“啪!”
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在寂靜的留觀室里炸開!
老陳被打得頭一偏,臉頰上火辣辣地疼。
但他完全懵了,像被一道閃電劈中了天靈蓋,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女兒的話像最鋒利的刀片,將他混亂的思緒一片片凌遲。
“你以為我吃壽司?!”
陳小滿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崩潰的哭腔和滔天的恨意,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
“那是給我媽買的!是她化療前……唯一想吃、唯一吃得下的東西!!!”
“轟隆——!”
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墨黑的夜空,緊隨其后的炸雷震得整棟樓都在顫抖!
慘白的電光透過窗戶,瞬間照亮了陳小滿淚流滿面、因痛苦和憤怒而扭曲的臉。
也照亮了老陳瞬間褪盡所有血色、如同死尸般慘白的臉!
化療?
他老婆?李桂芬?
那個總是默默收拾他弄臟的地板、默默把他砸壞的凳子修好、默默忍受他暴躁脾氣的女人?
那個他以為只是有點小胃病、總說“老毛病不礙事”的女人?
“不……不可能……”
老陳像被抽走了全身骨頭,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
膝蓋撞擊地面帶來的劇痛此刻已微不足道,他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
巨大的眩暈感排山倒海般襲來,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模糊。
他掙扎著想抬頭,想看清女兒的臉,想從她臉上找到一絲說謊的痕跡。
可他只看到陳小滿顫抖著,從病號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卻被淚水反復打濕而顯得皺巴巴的紙。
她用力將那張紙甩在老陳的臉上!
10
紙頁飄落,老陳下意識地接住。
刺眼的白光下,紙頁頂端幾個加粗的黑體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他的瞳孔:
【市第一醫院病理診斷報告】
姓名:李桂芬
性別:女
年齡:49歲
臨床診斷:高度疑似骨轉移癌(原發灶待查)
病理診斷:
送檢(右髂骨穿刺)組織鏡下所見:骨小梁結構破壞,見大量異型細胞巢狀浸潤,細胞核大深染,核分裂象易見,伴局部壞死。結合免疫組化結果(CK-Pan+, Vim-, CD34-血管+, Ki-67約70%+)……
(診斷意見):符合低分化腺癌骨轉移。
報告下方,還有幾行手寫的、娟秀卻顯得虛弱的字跡,是老陳無比熟悉的、屬于妻子李桂芬的筆跡:
小滿,別告訴你爸。
他那臭脾氣,知道了準得翻天。媽這腿疼是老毛病了,不礙事。
媽就想……臨走前,再嘗一口當年在省城打工時吃過的那三文魚刺身的味兒,新鮮,清甜,像咬了一口涼絲絲的海風……
別買貴的,一小塊就成。媽就嘗一口,就一口……
報告紙從老陳劇烈顫抖的手中滑落,無聲地飄到地上。
他像是被這輕飄飄的紙張抽干了所有力氣,高大的身軀徹底垮塌下去,額頭重重地抵在冰涼刺骨的地磚上。
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聳動,喉嚨里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
沉悶而絕望,在充斥著消毒水味的空氣里艱難地回蕩。
他終于明白了。
明白了為什么這幾個月來,老婆李桂芬總是背對著他揉腿,動作僵硬得像個生銹的木偶。
明白了為什么她洗碗時,會突然停下來,靠著水池邊,臉色白得像刷了層墻粉,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明白了為什么她夜里總是翻來覆去,床板發出輕微的、壓抑的呻吟。
明白了為什么她總說“老毛病,歇歇就好”,眼神卻疲憊得像跋涉了千山萬水。
明白了女兒陳小滿那段時間為何總是行色匆匆,放學后遲遲不歸,眼神躲閃,口袋里偶爾漏出幾張零碎的打工錢。
明白了那盒壽司……那盒被他視為劇毒、被他用盡全力砸進垃圾桶的壽司……
竟是一個被劇痛日夜折磨、生命已開始倒計時的女人,最后一點卑微到塵埃里的念想。
11
而他做了什么?
他用最骯臟的詞匯辱罵她偷偷攢錢買來的希望。
他用最暴戾的方式摧毀了她小心翼翼藏在被窩里、舍不得一次吃完的慰藉。
他像個愚蠢又自大的暴君,掄起凳子砸碎了那家小店,也砸碎了這個家最后一點搖搖欲墜的體面。
他甚至……甚至把妻子日益加重的、源于絕癥的骨痛,荒謬地歸咎于那該死的、遠在天邊的核污水!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嗬……嗬……”老陳的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地磚,粗糙的磚面磨破了皮膚,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
那嗚咽聲越來越響,越來越破碎,最終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
那是積壓了半輩子的粗糲、后知后覺的劇痛和鋪天蓋地的悔恨。
混合著海腥味和血腥味,從靈魂最深處硬生生撕扯出來的悲鳴!
眼淚混合著額頭流下的血水,在地磚上洇開一小片暗紅的水漬。
陳小滿靠在病床上,看著地上那個蜷縮成一團、哭得渾身痙攣的男人。
他曾經是她心里那座沉默卻可靠的山,后來變成了揮舞著暴力與偏執的陰影,此刻,卻坍塌成一堆絕望的廢墟。
她眼中的恨意,在那震耳欲聾的悔恨哭嚎中,如同被狂風撕扯的薄冰,開始出現裂痕。
那些被強行冰封的、屬于女兒的依戀和心疼,正從裂縫里一點點滲出,帶來更加尖銳的痛苦。
她別過臉,淚水無聲地淌得更兇。
不知過了多久,老陳的嚎哭漸漸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抽噎。
他像個耗盡了所有力氣的破布口袋,癱軟在地,只剩下沉重的喘息。
他抬起布滿血絲、腫得像核桃的眼睛,看向病床上的女兒,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卻只能發出嗬嗬的氣音。
12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李桂芬被一位護士攙扶著,站在門口。
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病號服,身形比記憶中更加瘦削單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那張曾經溫潤的臉龐深深凹陷下去,顴骨高高凸起,皮膚蠟黃,透著一股灰敗的死氣。
唯獨那雙眼睛,在看到地上狼狽不堪的丈夫時,瞬間盈滿了驚愕、擔憂,還有一絲……了然于心的疲憊。
她的目光掃過地上那張刺眼的病理報告,掃過女兒臉上的淚痕,最后定格在老陳臉上。
沒有質問,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沉重的哀傷。
“桂……桂芬……”
老陳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手腳并用地想爬起來。
可那條廢腿根本不聽使喚,只能徒勞地在地上掙扎,像個瀕死的蟲子。
李桂芬輕輕掙脫護士的攙扶,示意她自己可以。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右腿幾乎不敢著力,只能拖著向前挪動。
每一步都牽扯著深入骨髓的劇痛,讓她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呼吸也變得急促。
但她咬著牙,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挪到老陳面前。
她彎下腰——
這個簡單的動作似乎耗盡了她的力氣,讓她身體晃了一下。
她伸出枯瘦如柴、布滿針眼和淤青的手,沒有去扶他。
而是用盡力氣,輕輕地、顫抖地,落在了老陳那條腫得發亮、如同發酵面團的右膝蓋上。
她的指尖冰涼,觸碰到老陳滾燙腫脹的皮膚時,兩人都微微一顫。
李桂芬看著丈夫那雙被悔恨和恐懼徹底擊垮的眼睛,嘴角極其艱難地、微弱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像是想安撫他。
然后,她用一種近乎氣聲的、沙啞干澀的語調,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他爹……別嚎了……吵著別人……”
她的聲音頓了頓,目光緩緩移向病房角落里那個小小的、貼滿卡通貼紙的舊冰箱,那是女兒陳小滿房間搬過來的。
“……那盒三文魚……小滿偷偷凍在冰箱最底下……你砸店那天……她一塊都沒舍得丟……”
李桂芬的呼吸變得更加困難,每說一個字都像在砂紙上磨過。
“留著……給你下酒的……”
她枯瘦的手指,在老陳那腫脹滾燙、如同絕癥象征的膝蓋上,極其輕微地、充滿無盡酸楚地拍了拍。
“……你那腿……老寒……老寒腿……早腌入味了……不差……不差這點‘鮮’……”
話音未落,一滴滾燙渾濁的淚,終于掙脫了她強撐的意志,重重砸落在老陳那腫得發亮的膝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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