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山貝
這個暑期檔的電影還沒看全,但很高興看到至少有兩部,是批判權力濫用的電影。
一部《長安的荔枝》,一部《戲臺》。
《長安的荔枝》(2025)
今天說說《戲臺》。
《戲臺》(2025)
推薦大家去看看這部電影,有兩個原因。
一是這部電影講的是藝術自由面對威權時的勇敢抗爭,從樸素的道義出發,我們應當支持這樣的電影。二是它幾乎是陳佩斯窮其一生探尋喜劇本質的集大成結晶,從童年情懷來說,有感情分。
電影里面姜武演的軍閥洪大帥,是手握槍桿子的威權化身,但他并不是一個臉譜化的暴君。這是個可以隨手開槍殺人的屠夫,卻也會被戲中情節感動得嚎啕大哭。
這種殘暴與多愁善感的矛盾結合,使得他的權力更顯恐怖。
他的權威不建立在任何理念或智識之上,而是源于純粹的、不可預測的、毫無文化的原始沖動。
他下令篡改經典京劇《霸王別姬》的結局,強求項羽東山再起而非烏江自刎。這種做法是多重意義上的暴政——
他不僅是直接侵犯了藝術作品的完整性,而且他想用一種虛假的盲目樂觀取代悲劇所帶來的精神凈化。他更是企圖通過控制歷史解釋權,來講述一種符合他個人宣傳目的的廉價贊歌。
這種行為背后,隱藏幾層邏輯,首先當然是權力要控制藝術的呈現,扭曲其功能,使其成為論述政治合法性的工具。
更深層來說,這種改戲的要求,其本質是「去悲劇化」。
因為威權主義在精神內核上就是反悲劇的,它無法容忍任何「高貴的失敗」,只接受絕對勝利和自我辯護的敘事。而悲劇的力量,恰恰源于通過描繪偉大人物的隕落,來引發觀眾的凈化與道德思考。
項羽的千古悲壯,正在于他選擇以死全節,而非茍且偷生。他「無顏見江東父老」而引頸自刎的抉擇,是中華文化中關于英雄主義的一個基本母題,那就是對「成王敗寇」邏輯的否定。
洪大帥的個人發跡史則恰恰相反,是一種純粹的功利主義(「我沒死!我過河了,還成事了!」),他無法理解也無法容忍一種比他的成功更具道德高度的失敗敘事。
因此,他強行「去悲劇化」,就是要讓一種更加高貴的精神世界,屈從于他那套簡單粗暴的強權世界觀。
這也揭示了一個更深層的規律:建立在暴力之上的統治,天然地對偉大藝術所蘊含的復雜性與道德模糊性懷有敵意,它更偏愛宣傳品式的確定性。因此,劇中人對改戲的抗拒,實質上是在捍衛悲劇精神本身,以及唯有悲劇才能承載的復雜人性真理。
劇作家毓鉞的原劇本選擇《霸王別姬》作為戲中戲,用意深遠。《霸王別姬》的核心精神也正是人在窮途末路時對人格完整的堅守。順便說下,陳凱歌電影《霸王別姬》同樣借用了戲中戲的這層內涵。
而影片開篇的戰爭場面和戲院內外始終存在的持槍士兵,構建出了一種強制與脅迫的視覺和氛圍語言,仿佛在明確宣告,戲臺并非藝術的凈土和避難所,而是一片被占領的領土。
面對強權,《戲臺》展現了一幅細膩而真實的人性光譜:
孤傲的男旦鳳小桐,對藝術被糟蹋表現出毫不掩飾的鄙夷與憤怒,他代表了有氣節但無力的知識分子的姿態。
侯喜亭,他與吳經理最初的策略是百般迎合,萬般妥協,只求能熬過這一晚。這是大多數普通人在重壓下的實用主義選擇。作為全劇的靈魂人物,侯班主很像是老舍《茶館》中王利發這一經典形象的當代回響。他起初是一個被生存哲學所支配的妥協者,其行動準則就是活命而已。
而大嗓兒那場荒腔走板的演出,完美體現了「褻瀆」這一狂歡化核心原則,即高雅與低俗的融合。他是一個所謂的「圣愚」,以其天真與無知,意外行使了一場充滿解構意味的抵抗。他「不地道」的藝術,恰好滿足了「不地道」的權威,他用純粹的無意識荒誕揭示了權力的虛妄。
劇終,兩種最決絕的抗爭形式出現了。其一是侯喜亭在毀滅的邊緣,聽到金嘯天原汁原味的唱腔響起時,他仿佛頓悟,突然超越了生死顧慮,確認了藝術本身的內在價值。
其二是金嘯天的行動,無論他私德如何,終究堪稱一位真正的藝術家。在炮火紛飛、戲臺行將崩塌之際,他依然完整、無誤地演出了未經篡改的《霸王別姬》。這一行為仿佛在宣告,即便肉身灰飛煙滅,真正的藝術精神亦將不朽。
本片說的是一個戲班子的命運,但也清晰地隱喻了中國知識分子與藝術家在變幻莫測的政治風云中,長期存在的某種歷史性焦慮。
影片的道德坐標,由一個雖未被提到的人名所定義,即唐代樂師雷海青的傳說。相傳安史之亂時,雷海青寧死不為叛軍奏樂,最終被斬殺。侯喜亭在祖師爺牌位前的禱告,正是與這一精神遺產的直接對話。
說說本片的戲劇手法。本片劇本是對「誤會喜劇」的精彩實踐,因為它的情節是由一系列的經典誤會所推動。
其中,最核心的誤會,洪大帥將包子鋪伙計大嗓兒錯認為金嘯天構成了敘事的總引擎。這一誤會引發了連鎖反應,迫使整個戲班圍繞這個謊言展開一場荒誕絕倫的圓謊表演。
然而,劇中的「誤會」已然超越了單純的喜劇技巧,它被賦予了更深邃的結構性隱喻,直指威權權力如何消解乃至摧毀客觀真實。在這個被權力籠罩的后臺世界里,真相與專業不再是客觀存在的標準,而是由當權者的意志所定義和強加的。
劇作首先建立了一個清晰的客觀現實:金嘯天是名角兒,大嗓兒是票友。但當最高權力者洪大帥進入這個空間后,他僅憑一次鄉音的偶遇和幾句粗淺的對話,便欽點大嗓兒為他要看的角兒。欽點并非簡單的判斷失誤,它直接創造了一個全新的、必須被遵守的「現實」。
從此刻起,以侯喜亭和吳經理為首的整個戲班,都必須竭盡全力,扭曲自身,去把這個被強加的謊言扮演成真實。他們必須將一個「小丑」加冕為「國王」。這精準地展示了威權邏輯的核心:權力無需辨認真相,它有能力重新定義真相。
軍閥的錯誤認知,因其掌握暴力,便成了所有人的行動綱領。因此,該劇的喜劇結構與悲劇內核在此實現了天衣無縫的嫁接。
再說說陳佩斯著名的「喜劇差勢理論」。本劇作為陳佩斯藝術的集大成之作,完美貫徹了這一理論。所謂差勢理論,是指笑聲源于觀眾感知到的、角色之間或角色與觀眾之間的地位、信息、認知或期望的落差。
首先是信息差,觀眾和侯班主都知道大嗓兒是冒牌貨,但洪大帥對此一無所知。這是驅動整個劇情發展的核心引擎。
然后是地位差,一個卑微的包子鋪伙計被捧為萬眾矚目的大角兒。還有期望差,觀眾期待的是一出經典的悲劇《霸王別姬》,最終看到的卻是一場手忙腳亂的滑稽鬧劇。
陳佩斯并非將此原則用于孤立的笑料,而是以此構建了一個滾雪球式的喜劇亂局,每一次為消解某個「差勢」而采取的行動,都會催生出一個全新的、更巨大的「差勢」。
我挺喜歡電影的結尾,當真正的藝術家在淪為廢墟的舞臺上,唱響了原汁原味的霸王千古悲聲,而臺下,代表著新一輪權力的旗幟正在更替。
這是一個充滿張力與悲壯之美的開放式結局。它承認,藝術無法贏得政治斗爭,也無法阻止物理世界的崩塌。但它也堅定地認為,政治權力是短暫的,城頭變幻大王旗,而藝術的完整性和尊嚴,卻擁有更深沉、更持久的生命力。
在循環往復的暴力與速朽的時代里,捍衛文化記憶的真實與完整,仍然是一種有意義的抗爭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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