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三年夏,山東大旱。
欽差大臣周景明奉旨查辦青州府賑災銀兩貪墨案,這一路走得那叫一個不順當。剛進青州地界,原本晴空萬里的天突然就變了臉。
"大人,這雨來得邪性啊!"隨從王福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扯著嗓子喊,"前頭就是縣城了,咱們要不要找個地方避避?"周景明撩開轎簾,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在官帽上。他瞇眼望天,烏云壓得極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扯下一塊來。怪的是,這雨下得毫無征兆,方才還烈日當頭,轉眼就暴雨傾盆。
"先進城。"周景明縮回轎中,心里直犯嘀咕。他在京為官十余載,出京辦差也有五六回,從未見過這般古怪的天氣。轎子剛進城門,雨竟戛然而止。周景明正詫異,忽聽街邊茶棚里傳來議論:"又是雨婆顯靈了!"、"噓,小聲點,讓官差聽見..."
周景明耳朵一動,給王福使了個眼色。王福會意,裝作歇腳的模樣湊到茶棚邊:"老哥,討碗茶喝。方才聽你們說什么雨婆..."茶棚老板臉色驟變,手一抖,茶碗"咣當"掉在地上:"客、客官聽錯了,小老兒什么都沒說..."周景明在轎中看得真切,這反應分明是懼怕。他正欲下轎細問,卻見一隊衙役匆匆趕來,為首的捕頭抱拳行禮:"可是周大人?知府劉大人已在衙門備下接風宴,特命小的來迎。"
到了府衙,劉祿山帶著一眾官員早已候著。這劉知府生得白白胖胖,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活像尊彌勒佛。酒過三巡,周景明佯裝隨意問道:"劉大人,本官進城時忽遇暴雨,聽聞百姓議論什么'雨婆'..."
"啪嗒"一聲,劉祿山的筷子掉在桌上。他干笑兩聲:"大人說笑了,鄉野村夫胡言亂語,不足為信。"周景明注意到席間幾位官員交換著眼色,心里愈發疑惑。夜里,他換上便服,帶著王福悄悄出了驛館。
青州城夜市倒還熱鬧,只是百姓們個個神色惶惶。周景明找了家不起眼的面攤坐下,要了兩碗打鹵面。攤主是個滿臉皺紋的老漢,見他們面生,多問了一句:"客官不是本地人吧?"
"老丈好眼力。"周景明掏出幾個銅錢推過去,"我們做藥材生意的,路過此地。白日里聽人說起什么雨婆..."老漢手一哆嗦,銅錢撒了一地。他四下張望,壓低聲音道:"客官可不敢亂打聽。那雨婆住在城東破廟里,能呼風喚雨,專克貪官污吏。上月縣衙王主簿去收稅,剛說了句狠話,出門就被雷劈了..."
王福聽得直縮脖子,周景明卻來了興致:"真有這等奇事?"
"千真萬確!"老漢神秘兮兮地說,"雨婆原是前任趙縣令的夫人。十年前趙縣令修堤治水,得罪了上頭,莫名其妙死在任上。他夫人從此就瘋瘋癲癲的,偏生得了呼風喚雨的本事..."回到驛館,周景明輾轉難眠。第二日,他借口體察民情,獨自往城東尋去。穿過幾條泥濘小巷,果然見一座破敗的城隍廟歪在荒草叢中。
廟門半掩,里頭黑黢黢的。周景明正猶豫要不要進去,忽聽里頭傳來沙啞的女聲:"貴客臨門,何不進來喝杯茶?"周景明心頭一跳,推門而入。只見廟堂正中坐著個白發老嫗,面前擺著張矮桌,桌上茶壺還冒著熱氣。最奇的是,老嫗身后墻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葫蘆,有青皮的、黃皮的,還有幾個漆成朱紅色,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詭異的光。
"老身算著今日有貴人來,特備了雨前龍井。"老嫗抬頭,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全然不似尋常老婦渾濁的目光。周景明暗暗吃驚,拱手道:"老人家怎知我要來?"
雨婆——想必就是她了——咧嘴一笑,露出幾顆黃牙:"老身不但知道大人要來,還知道大人為何而來。"她指了指天,"青州的天,要變了。"周景明心頭一震,面上卻不露聲色:"老人家說笑了。在下不過是個行商..."
"行商?"雨婆突然大笑,笑聲如夜梟般刺耳,"欽差大臣周景明周大人,何必欺瞞一個老婆子?"周景明這下真驚住了。他這趟差事極為隱秘,連隨從都不知具體來意,這老婦人如何知曉?雨婆似乎看出他的疑惑,顫巍巍起身,從墻上取下一個青皮葫蘆:"大人請看。"
周景明湊近一瞧,葫蘆上竟刻著密密麻麻的小字,細看竟是某年某月某日,某官員收受多少銀兩的記錄!!
"這..."
"老身這里共有四十九個葫蘆。"雨婆輕撫著墻上的葫蘆,如同撫摸自己的孩子,"每個葫蘆里裝的不是酒,不是藥,是青州府十年來貪官污吏的罪證。"周景明倒吸一口涼氣。若真如她所言,這破廟里藏著的,足以讓整個山東官場天翻地覆!
"老人家..."他剛開口,忽聽廟外雷聲大作,轉眼間暴雨如注。奇怪的是,雨水像被什么擋著似的,竟沒有一滴漏進廟里。雨婆瞇眼望天,幽幽道:"劉祿山派人來了。"果然,不多時廟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周景明閃身躲到神像后,只見三個衙役闖了進來,為首的厲聲道:"老妖婆,知府大人讓你即刻祈雨,城外三十里莊稼都快旱死了!"
雨婆冷笑:"劉祿山也有求老身的一天?回去告訴他,要老身祈雨可以,先把十年前趙縣令的案子說清楚!"
"放肆!"衙役大怒,揮刀就要上前。突然一聲炸雷,一道閃電竟劈在廟門口,嚇得幾人連連后退。雨婆舉起一個朱紅葫蘆,厲聲道:"再不滾,老身就讓這葫蘆里的東西見見光!"衙役們面面相覷,竟真的退了出去。周景明從神像后轉出,只見雨婆癱坐在蒲團上,方才的氣勢蕩然無存,像個普通的衰弱老婦。
"讓大人見笑了。"她苦笑道,"老身這把老骨頭,撐不了多久了。"周景明鄭重作揖:"趙夫人,下官奉旨查辦青州賑災案,還請您指點迷津。"雨婆——現在該稱趙夫人了——長嘆一聲,從懷中掏出一本發黃的冊子:"這是先夫留下的水利圖冊,上面記載了青州各處的暗渠走向。那些貪官以為毀了明渠就能瞞天過海,卻不知先夫早有防備..."
原來,趙縣令生前發現青州水系被人為改道,導致良田變荒地。他暗中繪制了真實的水系圖,還沒來得及上奏就暴斃身亡。趙夫人為查清丈夫死因,假裝瘋癲,利用對天氣的了解和丈夫留下的水利知識,制造"呼風喚雨"的假象,實則是在搜集官員貪腐證據。
"那祈雨之術..."
"哪有什么法術。"趙夫人苦笑,"不過是觀天象、察地理罷了。先夫留下的筆記里詳細記載了青州氣象規律,老身琢磨十年,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周景明恍然大悟。那些葫蘆里的"罪證",想必也是趙夫人這些年暗中收集的。正欲細問,忽聽廟外又傳來腳步聲,這次卻輕得多。
一個瘦小的身影溜了進來,是個十來歲的男孩,懷里抱著個布包:"婆婆,我娘讓我送飯來。"趙夫人神色頓柔:"狗兒來了。"她轉向周景明,"這是隔壁李家的孩子,這些年多虧他們接濟。"男孩好奇地打量著周景明,突然道:"婆婆,這位大人是不是來抓壞人的?我娘說,壞人把爹爹抓去修堤,再沒回來..."
周景明心頭一震:"修堤?"趙夫人面色驟變,急忙打斷:"狗兒別胡說!快回去告訴你娘,今晚別出門,要下大雨。"男孩走后,趙夫人壓低聲音道:"大人,青州府每年以修堤為名征調民夫,實則...那些人多半兇多吉少。"周景明只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竄上來。若真如此,這案子就不止是貪墨,還牽扯人命了!
"趙夫人,下官需要您協助..."話音未落,廟門突然被撞開,十余個黑衣人持刀涌入。周景明暗道不好,正要拔劍,卻見趙夫人猛地將桌上茶壺擲向地面。"砰"的一聲,壺碎水濺,騰起一團白霧。黑衣人頓時亂作一團,咳嗽不止。趙夫人拽住周景明衣袖:"大人隨我來!"
二人從神像后的暗門鉆出,七拐八繞,竟到了廟后一口枯井邊。趙夫人扒開井壁的雜草,露出個黑黝黝的洞口:"下去直通城外,大人快走!"
"那您..."
"老身走不動了。"趙夫人慘然一笑,從懷中掏出個小小的金鎖片,"若大人見到我兒...他左耳后有塊胎記..."周景明還待再說,遠處已傳來追兵的聲音。趙夫人突然發力,將他往井里一推:"記住,賬冊在..."
"嘩啦"一聲,周景明跌入井中,最后看到的,是趙夫人決絕的眼神和漫天驟起的暴雨。
周景明"撲通"一聲跌入井底,想象中的劇痛卻沒來。井底竟鋪著厚厚的干草,顯然是有人精心布置的。他剛要起身,頭頂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趙夫人的厲喝:"你們這些狗官,不得好死!"
接著是一聲悶響,像是什么重物倒地。周景明心頭一緊,想爬上去,卻發現井壁濕滑無處著力。正焦急時,手指忽然摸到井壁上刻著的紋路。借著從井口透下的微光,他辨認出那是些彎彎曲曲的線條,像極了趙夫人給他看過的水系圖。
"莫非..."周景明順著紋路摸索,在齊腰高處觸到一塊凸起的石頭。用力一按,"咔嗒"一聲,井壁竟露出個黑黝黝的洞口!他不及細想,矮身鉆了進去。暗道狹窄潮濕,只能匍匐前進。爬了約莫半柱香時間,前方隱約傳來水聲。周景明伸手一探,指尖觸到冰涼的水流——這竟是一條地下暗河!
"難怪趙夫人說直通城外..."周景明想起趙夫人塞給他的金鎖片,忙從懷中取出,就著水光細看。這是個孩童戴的長命鎖,正面刻著"平安"二字,背面卻有一行小字:"壬戌年五月初五,青州趙氏"。突然,暗河水流變得湍急,周景明一個不穩被卷了進去。他在水中拼命掙扎,恍惚間看到前方有光亮,接著身子一輕,竟被沖出了洞口!
"嘩啦"一聲,周景明摔在一條小溪邊,嗆得直咳嗽。環顧四周,已是城外山林。天色漸暗,遠處青州城墻像條黑蛇蜿蜒在山腳下。"得先找個地方落腳..."周景明擰著濕透的衣袍,忽聽林中有窸窣聲。他警覺地躲到樹后,只見一個樵夫打扮的老者背著柴捆走來。
"老丈請留步!"周景明整了整衣衫走出來,"在下迷路了,敢問附近可有借宿之處?"老者打量著他,目光在他腰間玉佩上停留片刻:"客官不是本地人吧?這年頭還敢獨自在外行走..."說著搖搖頭,"前頭三里有個土地廟,雖破舊些,好歹能遮風避雨。"周景明道了謝,正要離開,老者突然壓低聲音:"客官若遇見穿官服的,千萬躲遠些。這幾日官府又在抓壯丁修堤,鬧得雞飛狗跳..."
修堤?周景明心頭一動:"老丈,這修的是什么堤?"
"誰知道呢!"老者啐了一口,"年年修,年年垮,苦的是老百姓。我兒子去年被抓去,至今音訊全無..."說著紅了眼眶,擺擺手匆匆離去。周景明望著老者佝僂的背影,攥緊了手中的金鎖片。他摸黑走到土地廟,剛合眼歇息,就被遠處一陣哭喊聲驚醒。扒著破窗往外看,只見火把如龍,十幾個衙役正挨家挨戶砸門。
"奉知府大人令,征調民夫修堤!每家出丁一名!"一個婦人抱著衙役的腿哭求:"差爺行行好,當家的病著,孩子才十二歲啊!"衙役一腳踹開她:"少廢話!再啰嗦連你一起抓!"說著揪起旁邊嚇得發抖的少年就要捆。周景明看得怒火中燒,正要沖出去,忽聽身后有人低聲道:"大人別沖動。"他猛回頭,是個滿臉皺紋的老石匠,不知何時進了廟。
"老朽看見大人從溪邊過來,猜想必與雨婆有關。"老石匠遞過半個硬饃,"那些衙役帶著刀呢,大人孤身一人..."周景明接過饃,壓低聲音:"老丈認識雨婆?"
"何止認識。"老石匠嘆了口氣,"當年趙縣令修堤,老朽是工頭。那堤壩修得結實,十年不垮。后來..."他忽然噤聲,側耳聽外面的動靜。衙役們似乎走遠了,才繼續道,"后來趙縣令暴斃,新來的劉知府說要重修,結果年年修,年年垮。"周景明敏銳地抓住關鍵:"老丈是說,現在的堤壩有問題?"
"豈止有問題!"老石匠激動起來,"他們用爛泥糊弄,中間填的都是稻草!去年發大水,沖垮了三十畝良田,可賑災銀子..."他突然捂住嘴,驚恐地搖頭,"老朽多嘴了,多嘴了..."周景明心中已有計較。天亮后,他換上老石匠給的粗布衣裳,把官印和玉佩藏在貼身處,扮作流民混入城中。
青州城比昨日更顯蕭條,街上行人匆匆,商鋪大半關門。周景明正尋思如何聯系王福,忽見一隊衙役押著十幾個衣衫襤褸的民夫往城外走。那些民夫手腳拴著鐵鏈,個個面黃肌瘦,有個少年走不動了,被衙役用鞭子抽得鮮血淋漓。
"作孽啊..."旁邊賣炊餅的老嫗抹著眼淚,"這哪是修堤,分明是送死..."
周景明湊過去買了張餅,低聲問:"阿婆,這些人送去哪兒?"老嫗警惕地看他一眼,搖搖頭不肯說。周景明掏出幾個銅錢:"我弟弟上月被抓去修堤,至今未歸..."
"怕是兇多吉少了。"老嫗收了錢,聲音壓得極低,"都說是去黑石灘,可去了的人沒見回來過。有人說...是給龍王爺獻祭呢!"周景明心頭一震。正待細問,街那頭突然傳來鳴鑼開道聲。人群慌忙避讓,只見劉知府乘著轎子招搖過市,后面跟著幾輛裝滿麻袋的馬車。麻袋縫隙間露出白花花的大米,與街邊餓得皮包骨的乞丐形成刺眼對比。
"那不是賑災糧嗎?怎么往城外運?"周景明脫口而出。
"噓!"老嫗嚇得臉色煞白,"那是給龍王爺的貢品..."周景明瞇起眼睛,注意到麻袋上隱約有"官倉"二字。他悄悄尾隨車隊,發現它們出了城竟往北去——而老嫗說的黑石灘在南邊!
正疑惑間,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周景明渾身繃緊,緩緩回頭——"大人,可找到您了!"是王福!他扮作貨郎,臉上抹得烏黑,"劉知府發現您不見了,正全城搜捕呢!"原來王福昨夜見周景明未歸,心知有異。今早聽說雨婆被抓,廟也燒了,急得團團轉。
"雨婆怎么樣了?"周景明急問。王福搖頭:"不清楚。不過..."他四下張望,拉著周景明拐進一條小巷,"今早有隊衙役押著個老婦人往大牢去,聽說是裝神弄鬼的妖人。半路上突然電閃雷鳴,那老婦人竟憑空消失了!"周景明心中一動。這必是趙夫人故技重施,利用對天氣的了解和那些"葫蘆法寶"脫身。只是不知她現在何處...
"大人,咱們接下來..."
"先查清賑災糧去向。"周景明盯著遠去的車隊,"劉祿山這老狐貍,尾巴快藏不住了。"二人正商議,巷口突然傳來嘈雜聲。一隊衙役挨家搜查,眼看就要到跟前。王福急中生智,抄起貨擔吆喝:"針頭線腦,胭脂水粉——"周景明低頭裝作挑貨,余光瞥見衙役手中拿著張畫像,赫然是自己的模樣!
"喂,賣貨的!"衙役頭子走過來,"見過這個人嗎?"王福賠笑:"軍爺,小的今早才從鄰縣過來,沒見過這位老爺..."衙役狐疑地打量著周景明:"這人是誰?"
"是小的表哥,啞巴,幫忙挑擔子的。"王福邊說邊比劃。周景明配合地"啊啊"兩聲,彎腰駝背,活像個老實莊稼漢。衙役罵咧咧地走了。周景明直起腰,與王福對視一眼,均看出對方眼中的憂慮——搜查這么嚴,驛館是回不去了。
"大人,城南有座廢棄的磚窯,咱們先去那兒避避?"當夜,周景明在窯洞里借著月光研究金鎖片。王福湊過來:"這鎖片做工精細,像是官宦人家的東西。"
"嗯。"周景明摩挲著上面的刻字,"壬戌年...那是十八年前。趙夫人說若見到她兒子..."他突然頓住,"王福,你耳朵后面是不是有塊胎記?"王福一愣,摸著自己右耳:"大人怎么知道?"周景明猛地抓住他手腕:"什么樣的胎記?"
"就...像個銅錢大的紅印子,我娘說是出生時帶的..."周景明呼吸急促起來。他舉起金鎖片對著月光,終于在"青州趙氏"四個字下方,發現一個極小的"琨"字。
"趙琨...王福,你本名叫什么?"
"小的自幼被賣,哪有什么本名..."王福突然瞪大眼睛,"大人是說...不可能!我爹是個酒鬼,因為欠債把我賣了..."周景明緊盯著他:"你左耳后有胎記嗎?"王福下意識摸向左耳,臉色變了:"有...可從小沒人注意過..."
"趙夫人說,她兒子左耳后有胎記。"周景明聲音發顫,"你今年多大?"
"約莫二十...具體記不清了。"
周景明把金鎖片遞給他:"你摸摸這背面。"王福——現在或許該叫他趙琨了——手指顫抖著撫過那些刻字,突然抱住頭蹲下:"我...我好像記得這個鎖片...有個女人給我戴上,說能保平安..."就在這時,窯洞外傳來腳步聲。周景明急忙吹滅蠟燭,示意王福躲好。借著月光,他看見三個黑影摸進窯洞,為首的舉著火折子——竟是白天那個老石匠!
"大人別怕,是小老兒。"老石匠快步上前,"雨婆托我找您,她傷得不輕..."周景明又驚又喜:"趙夫人在哪?"
"在..."老石匠剛要開口,外面突然傳來尖利的哨聲。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和吼叫:"搜!一個角落都別放過!"
"不好,官差追來了!"老石匠拉起周景明,"快走,后面有暗道!"幾人剛鉆進窯洞深處的窄縫,火把的光就照了進來。周景明屏息趴在潮濕的暗道里,聽見上面衙役罵罵咧咧:"又讓那狗官跑了!"、"怕什么,那老妖婆撐不了多久,等她一死..."、"閉嘴!不要命了?"……待腳步聲遠去,老石匠才領著他們繼續前行。暗道蜿蜒向下,竟通到一個巨大的地下洞穴。借著火折子的光,周景明看見洞壁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符號,像是某種水利圖紙。
洞穴深處,趙夫人靠在一堆干草上,臉色慘白如紙。見他們進來,她掙扎著坐起,目光卻死死盯住王福:"這孩子..."
周景明將金鎖片遞還給她:"夫人,您看看他的左耳后。"趙夫人顫抖的手撫上王福耳后,突然淚如雨下:"琨兒...真的是我的琨兒!"她一把抱住懵住的王福,"娘找了你十年啊..."
原來十年前趙縣令暴斃當晚,五歲的趙琨在混亂中被人販子拐走。趙夫人遍尋不著,以為兇多吉少,沒想到竟被賣到京城,陰差陽錯成了周景明的隨從。"娘..."王福——現在該叫趙琨了——跪地痛哭,"兒子不孝..."趙夫人卻推開他,轉向周景明:"大人,時間不多了。劉祿山已知您身份,必會狗急跳墻。"她從懷中掏出半張泛黃的紙,"這是先夫留下的真賬冊,記載了青州府歷年治水款項去向。另半張..."話音未落,洞穴突然劇烈震動,碎石簌簌落下。
"不好,他們發現暗道了!"老石匠驚呼。趙夫人強撐著站起來:"跟我來,這洞連著舊河道,能通到黑石灘。"她意味深長地看著周景明,"大人想要的答案,都在那里。"幾人剛鉆進一條狹窄的岔道,身后就傳來坍塌的巨響。趙夫人領著他們在迷宮般的洞穴中穿行,不時指著壁上的標記講解。周景明這才明白,整個青州地下竟有一套完整的水利系統,而趙縣令當年就是利用這個系統引水灌溉,使青州成為魚米之鄉。
"劉祿山為貪墨治水銀兩,故意堵塞暗渠,制造旱情。"趙夫人咳嗽著說,"又謊稱修堤,實則將民夫押去黑石灘挖銀礦..."周景明恍然大悟。難怪賑災糧往北運——北邊正是通往京城的官道!而所謂"給龍王爺的貢品",分明是劉祿山轉移贓物的幌子!正說著,前方出現微光。爬出洞口,竟是處荒廢的碼頭。月光下,渾濁的河水拍打著岸邊礁石,遠處隱約可見幾艘大船的輪廓。
"那就是運礦的船。"趙夫人指著對岸黑黝黝的山崖,"銀礦就在山后,由官兵把守。民夫們...有進無出。"周景明握緊拳頭。這已不是普通的貪腐案,而是謀財害命的大罪!突然,趙夫人身子一晃,栽倒在地。周景明急忙扶住她,卻摸到滿手溫熱——她后背竟有一道猙獰的刀傷!
"娘!"趙琨撲過來,手忙腳亂地撕下衣襟包扎。趙夫人氣息微弱:"大人...另半張賬冊在..."她突然瞪大眼睛,看向眾人身后,"小心!"周景明本能地一矮身,一支羽箭擦著頭皮飛過。回頭一看,十余個黑衣人已包圍過來,為首的正是劉知府的師爺!
"周大人,您這是要去哪兒啊?"師爺陰笑著搭上第二支箭,"知府大人備了接風宴,等您多時了..."
師爺那支箭直取周景明咽喉!
電光火石間,趙琨猛撲過來,箭矢"噗"地扎進他肩頭。周景明趁機拔劍,寒光一閃,逼退兩個沖上來的黑衣人。"大人快走!"老石匠掄起拐杖砸向師爺面門,"順著河灘跑,有漁船!"趙夫人突然掙扎著站起,從懷中掏出個朱紅葫蘆:"劉祿山的走狗,看這是什么!"她拔開塞子,葫蘆里飄出一股刺鼻的白煙。
師爺臉色大變:"快躲開,那妖婆的毒霧!"黑衣人慌忙后退,趙夫人趁機將葫蘆擲向地面。"轟"的一聲,白煙四起,混著河灘上的水汽,瞬間模糊了視線。"走!"趙夫人推了周景明一把,自己卻踉蹌著往反方向跑去,"劉祿山,你害我夫君,今日老身與你同歸于盡!"
"娘!"趙琨想追上去,被周景明死死拽住。"別辜負你娘的心意!"周景明咬牙拖著他往河邊跑。身后傳來趙夫人凄厲的笑聲和師爺驚恐的喊叫:"攔住那妖婆!啊——"一聲炸雷驟然響起,暴雨傾盆而下。周景明回頭最后一眼,只見趙夫人白發飛揚,站在河灘高處,手中不知何時多了個青皮葫蘆。閃電劃破夜空,照亮她決絕的面容。
"大人,上船!"老石匠已解開一條小漁船。三人剛跳上去,岸邊就追來十幾個舉著火把的衙役。
"放箭!"
箭雨襲來,老石匠悶哼一聲,后背中箭。周景明拼命劃槳,小船在湍急的河水中顛簸。借著夜色和雨幕掩護,他們總算甩開了追兵。"老丈撐住!"周景明查看老石匠傷勢,箭已沒入后心,鮮血染紅了整個后背。老石匠搖搖頭,從懷里摸出個油布包:"大人...這是趙縣令當年留下的...黑石灘礦圖..."他劇烈咳嗽起來,"礦洞...東側...有條暗道..."話音未落,老人頭一歪,再也沒了氣息。
周景明攥緊油布包,望向黑沉沉的對岸。雨越下越大,河水翻騰,小船像片樹葉般搖晃。趙琨捂著肩頭箭傷,突然指著遠處:"大人,有火光!"只見對岸山崖上,隱約可見幾處移動的火把,排成一列往山頂去。
"是運礦的隊伍!"周景明瞇起眼,"咱們跟上去。"靠岸后,兩人將老石匠遺體安置好,循著火光摸上山。雨勢漸小,山路泥濘難行。爬到半山腰,眼前豁然開朗——一個巨大的礦洞張著黑黝黝的大口,洞口有官兵把守。
"大人,怎么辦?"趙琨臉色蒼白,肩頭的傷雖不致命,但失血不少。周景明展開油布包,是張精細的礦洞地圖。圖上標明東側確有暗道,入口在一處瀑布后。他抬頭四望,夜色中隱約聽到水聲。
"走這邊。"
兩人繞到東側,果然發現條隱蔽的小路。穿過密林,一道瀑布如白練垂掛山間。周景明率先鉆進水幕,后面竟是個狹窄的洞口。暗道潮濕陰暗,壁上長滿青苔。走了約莫半里,前方透出微光。周景明示意趙琨噤聲,悄悄探頭——是個巨大的礦坑!數十個衣衫襤褸的民夫正在監工鞭打下搬運礦石。坑中央架著個熔爐,幾個工匠將碎礦石倒入,熔煉成銀錠。最觸目驚心的是,熔爐旁堆著幾十個麻袋,上面赫然印著"賑災"二字!
"果然..."周景明咬牙。劉祿山竟將賑災銀兩熔了重鑄,難怪查不出去向。正觀察間,背后突然傳來腳步聲。周景明急忙拉趙琨躲到石縫里。兩個監工提著燈籠走過,嘴里罵罵咧咧:"這批銀子今晚必須運走,知府大人催得緊。"、"急什么,京城來的欽差早被做掉了..."、"噓,小聲點!聽說那欽差是'鐵面周',厲害著呢!"……待兩人走遠,周景明低聲道:"得想辦法混進去。"
趙琨突然指著礦坑一角:"大人看,那些人在做什么?"只見幾個民夫被押到角落,往個木箱里裝東西。周景明瞇眼細看,心頭一跳——那木箱里裝的竟是賬冊!"賬房先生每晚清點后,會把賬冊鎖進那個箱子。"身后突然傳來沙啞的聲音。周景明猛回頭,是個滿臉煤灰的老礦工,不知何時出現在暗道里。
"別怕,小的是趙夫人安排的。"老礦工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礦里還有二十多個兄弟愿意作證,劉祿山私開銀礦、強征民夫的事。"周景明心中一喜:"那些賬冊..."
"記錄著每月產銀數量和去向。"老礦工從懷中掏出本小冊子,"這是小的偷偷抄錄的副本,足夠定那狗官的罪了!"正說著,礦坑里突然騷動起來。一個監工大喊:"有人逃跑了!"
周景明望去,只見幾個民夫沖向洞口,卻被守衛攔住。混亂中,一個瘦高個兒奪了火把,扔向堆放麻袋的地方。"轟"的一聲,火焰騰起。趁著守衛救火,那瘦高個兒竟直奔賬冊木箱!
"是狗兒!"趙琨驚呼。周景明仔細一看,果然是那日給趙夫人送飯的少年。狗兒剛抱起木箱,后背就挨了一箭。他踉蹌幾步,竟拼死將木箱拋向熔爐方向!箱子撞在爐壁上散了架,賬冊"嘩啦啦"掉進通紅的爐膛,瞬間化為灰燼。
"不!"一個師爺模樣的人尖叫著沖出來,"快救賬冊!"場面徹底亂了。民夫們趁機反抗,與守衛扭打在一起。狗兒倒在地上,鮮血很快浸透衣衫。"得救那孩子!"周景明拔劍就要沖出去,被老礦工攔住。"大人別急,小的有辦法。"他吹了聲口哨,礦坑四周突然站起十幾個礦工,手持鐵鎬圍攻守衛。趁亂,周景明和趙琨溜到狗兒身邊。少年氣息微弱,看到他們卻笑了:"周...周大人...娘說您會來..."
"你娘?"周景明一愣。"李...李石匠的媳婦..."狗兒艱難地指向礦洞深處,"那邊...還有地牢...關著...不肯干活的人..."話未說完,少年頭一歪,沒了氣息。周景明輕輕合上他的眼睛,胸中怒火燃燒。他起身環顧四周,守衛已節節敗退。
"趙琨,你帶人控制礦洞,我去地牢!"
地牢入口在礦坑西北角,陰暗潮濕。周景明打倒守衛,奪了鑰匙開門。牢里關著十幾個奄奄一息的民夫,見到光亮,紛紛抬頭。"是...是官府的人?"一個白發老者顫聲問。"本官周景明,奉旨查辦青州貪腐案。"周景明挨個打開牢門,"各位受苦了,隨我出去作證,定要那劉祿山伏法!"民夫們互相攙扶著走出地牢。礦坑里的戰斗已近尾聲,趙琨帶著礦工們控制了局面。見周景明帶出地牢里的人,一個滿臉疤痕的漢子突然跪下大哭:
"青天大老爺啊!小的被關了三年,天天挖礦,親眼看見劉知府把不肯干活的人推進熔爐..."周景明扶起他:"可有證據?"
"有!"漢子從褲腰暗袋里摸出塊布條,上面用血寫著幾行字,"這是前任主簿臨死前寫的,揭露劉祿山私分官銀..."天光微亮時,周景明已收集了足夠證據。他命人封鎖礦洞,押著俘虜的監工返回城中。剛下山,卻見一隊官兵迎面而來,為首的竟是劉祿山!
"周大人,下官找您找得好苦啊!"劉祿山滿臉堆笑,眼底卻藏著狠毒,"聽說您昨夜遇襲,下官特來..."
"劉大人消息真靈通。"周景明冷笑,"本官剛查到黑石灘銀礦,您就來了。"劉祿山臉色一變,隨即笑道:"大人明鑒,那銀礦是朝廷特許開采..."
"特許?"周景明亮出那塊血書,"那這些民夫也是朝廷特許你強征的?這些賑災銀兩也是朝廷特許你熔煉的?"劉祿山見事情敗露,突然變臉:"周景明,別給臉不要臉!這青州地界,本官說了算!"他一揮手,"給我拿下!"
官兵剛要上前,趙琨突然舉起一塊令牌:"御賜欽差令牌在此,誰敢造次!"官兵們猶豫了。劉祿山獰笑:"假的!真的早被本官...呃..."他突然意識到說漏了嘴,惱羞成怒,"殺!一個不留!"千鈞一發之際,天空驟然烏云密布,雷聲隆隆。一道閃電劈在不遠處樹上,嚇得官兵連連后退。
"劉祿山!"一個沙啞的女聲從林間傳來,"還我夫君命來!"劉祿山面如土色:"雨...雨婆?!"他驚恐四顧,"你不是死了嗎?"狂風驟起,吹得人睜不開眼。恍惚間,周景明看見林間站著個白發身影,手持青皮葫蘆——正是趙夫人!
"妖...妖術!"劉祿山嚇得跌下馬,"快放箭!"箭矢射向林中,卻如泥牛入海。那白發身影飄忽不定,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劉祿山,你毒殺趙縣令,私開銀礦,貪墨賑災銀兩,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劉祿山徹底崩潰,跪地哭嚎:"饒命啊!下官知錯了!都是...都是按察使大人指使的..."
"住口!"師爺急忙去捂他的嘴,卻被周景明一腳踹開。"劉大人,這可是你親口招供。"周景明冷笑,"來人,拿下!"官兵們見知府都認罪了,哪還敢反抗,紛紛放下武器。周景明命人押住劉祿山和師爺,再尋趙夫人時,林間已無人影。回到城中,周景明立刻升堂問案。劉祿山起初還想抵賴,直到周景明亮出礦圖、血書和民夫們的證詞,又傳來被救的礦工當堂指認,他才癱軟在地,一五一十交代了罪行。
原來十年前趙縣令發現青州官銀被貪,暗中調查。劉祿山時任同知,受按察使指使,在趙縣令茶中下毒。后又借修堤之名私開銀礦,強征民夫,甚至將賑災銀兩熔煉重鑄,中飽私囊。為掩蓋罪行,他們故意堵塞河道制造旱情,再謊稱天災申請賑災款...
案情大白,周景明當堂摘了劉祿山頂戴,押入大牢。退堂后,他急忙帶人尋找趙夫人,最終在破廟后的枯井邊找到了她。
趙夫人奄奄一息地靠在井沿,白發散亂,懷中緊抱著個藍布包袱。見周景明來了,她艱難地舉起包袱:"大人...這是先夫留下的...全部證據..."周景明接過,里面是厚厚一疊賬冊和書信,詳細記錄了青州官銀被貪的經過,甚至還有劉祿山與按察使的密信往來。
"夫人大義,下官定當..."趙夫人搖搖頭,目光轉向跪在一旁的趙琨:"琨兒...過來..."趙琨哭著爬過去。趙夫人顫抖的手撫上他的臉:"娘對不起你...讓你流落在外..."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嘴角溢出血絲,"記住...青州的天象...五月多雨...九月..."話未說完,她的手垂了下來。趙琨抱著母親遺體嚎啕大哭。周景明肅立默哀,忽覺臉上一涼——竟是下雨了。這雨來得突然,去得也快。片刻后云開日出,一道彩虹橫跨天際。百姓們紛紛出門,驚喜地望著久違的晴空。
"雨婆走了,天晴了!"、"胡說,雨婆不是妖婆,是青天大老爺的夫人!"、"我親眼看見她站在云頭,把劉知府嚇得尿了褲子..."周景明聽著百姓議論,心中感慨。他命人厚葬趙夫人,又安排趙琨暫時住在府衙。
三日后,朝廷回文到了,著周景明將劉祿山押解進京,另派干員接任青州知府。臨行前夜,周景明在院中獨酌,忽見趙琨匆匆走來:"大人,要變天了。"周景明抬頭,果然見月亮周圍起了暈圈。他驚訝地看著趙琨:"你怎知..."
"娘教我的。"趙琨輕聲說,"趙家祖輩觀察青州天象,總結出規律。娘臨終前說的'五月多雨,九月...',是青州氣象口訣。"周景明恍然大悟。所謂"雨婆呼風喚雨",不過是趙夫人利用祖傳的氣象知識,加上對水利系統的了解,做出的精準預測!
"你今后有何打算?"周景明問。趙琨跪下:"求大人收留,小的愿追隨大人,懲奸除惡!"周景明扶起他:"你既有家學淵源,不如留在青州協助新知府治理水利?本官會向朝廷舉薦。"趙琨含淚應下。次日清晨,周景明押著囚車啟程。出城時,無數百姓自發相送,有人甚至跪地高呼"青天大老爺"。隊伍行至城外十里亭,周景明忽見亭中站著個熟悉的身影——竟是那日面攤的老漢!老漢捧著一碗清水攔在車前:"大人,小老兒沒什么可送的,這碗井水,代表青州百姓的心意。"
周景明鄭重接過,一飲而盡。水清涼甘甜,帶著泥土的芬芳。他望著遠處郁郁蔥蔥的田野,忽然明白趙夫人為何拼死守護這片土地。"老丈,這水..."
"是趙縣令當年打的井。"老漢抹著眼淚,"百姓們一直記得他的好..."
周景明點點頭,從懷中取出那個金鎖片交給老漢:"請轉交趙琨,告訴他,青州的天,就托付給他了。"囚車繼續前行,周景明回頭望去,青州城墻在朝陽下熠熠生輝。他想,這世上哪有什么呼風喚雨的妖婆,有的只是一位忠貞的妻子,一位堅強的母親,用智慧和勇氣守護著夫君深愛的土地和百姓。
而關于"雨婆"的傳說,必將在這片土地上世代流傳——不是作為怪力亂神的迷信,而是一個關于正義與堅守的永恒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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