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收集現場證物
南風窗消息,一場悲劇,把戰爭的裂痕推到了美國人的眼前。
當地時間5月22日晚9點05分,一男一女兩名以色列使館工作人員在華盛頓市中心的首都猶太博物館外被一名男子槍殺。
據報道,嫌疑人在現場向警方自首時聲稱“為了加沙”,并從口袋中掏出一塊紅色的巴勒斯坦方巾,高喊著“解放,解放巴勒斯坦(Free,Free Palestine)”。
事發時,館內正舉行由美國猶太人委員會主辦的雞尾酒會,嘉賓多為年輕的猶太外交官與專業人士。兩名遇害者是活動參與者,也是一對即將訂婚的年輕戀人。
5月22日,人們在美國首都華盛頓白宮附近悼念遭槍殺的以色列駐美使館工作人員 圖源:新華社
據華盛頓警方介紹,這是一場“有針對性”的襲擊。嫌疑人被目擊在博物館門口徘徊,隨后朝包括受害者在內的4人“近距離開槍”。
目前,嫌疑人身份已確認:埃利亞斯·羅德里格斯,30歲,來自芝加哥,被指控犯有兩項一級謀殺罪。警方表示,其過往并無犯罪紀錄,也未出現在任何監控名單中。
隨著更多信息的披露,羅德里格斯的政治立場引發諸多討論。
羅德里格斯曾長期參與各類政治抗議和社會運動,包括反特朗普集會、反對警察暴力示威游行等;他也曾在一份2017年的眾籌頁面中提到,自己11歲那年父親被派往伊拉克參戰,自那時起便“政治覺醒”,試圖阻止“又一代美國人從種族滅絕的帝國主義戰爭中回家”。
在槍擊案發生后不久,社交平臺X上出現一封署名“埃利亞斯·羅德里格斯”的公開信,表達了對以色列加沙軍事行動的強烈憤怒。信中稱“非暴力抗議已被證明無效”,并將“武裝行動”描述為“唯一理智的回應”。
羅德里格斯位于芝加哥的公寓外窗,他的窗戶上有兩個關于巴勒斯坦的標志,其中一個展示了伊利諾伊州的一名巴勒斯坦裔美國男孩的形象,這個男孩2023年時被房東用刀刺死 圖源:觀察者網
然而,被殺害的兩位年輕外交官,政治立場并不與內塔尼亞胡政府一致,而是主張猶太人與穆斯林在中東毗鄰而居,兩人在過去積極參與主張和平和人道主義的社團活動。
這場發生在街頭的慘案,標志著極端情緒和撕裂不再屬于遙遠的戰場,而是以一種更難預警的方式,進入普通人的生活。
撕裂
遇害的兩人是亞倫·利辛斯基和莎拉·林恩·米爾格里姆。亞倫本計劃在下周返回耶路撒冷,向莎拉求婚。
兩人相識于摩洛哥,當時美國猶太人委員會和當地NGO正在舉辦一場公益項目,匯集了來自美國、以色列、法國和摩洛哥的猶太人和穆斯林。他們參觀了猶太教堂和清真寺,并尋求建立更密切的聯系。
穆斯林參與者之一亞斯米娜·阿斯拉爾吉斯(Yasmina Asrarguis)告訴媒體,在旅行中亞倫和莎拉變得親密無間,因為他們發現雙方有著一致的價值觀,猶太人和穆斯林可以毗鄰而居,而不是為了土地而互相殘殺。
莎拉的父親羅伯特在接受采訪時談到,他的女兒“熱愛以色列”,也“關心生活在中東的每一個人”。他提到,她既有親密的巴勒斯坦朋友,也有許多以色列朋友。
圖為事件遇害者,他們是一對戀人
事發當晚,首都猶太博物館正舉行一場主題為“將痛苦轉化為目標”的聚會。主辦方邀請了多位人道援助工作者,共同探討包括加沙在內的中東人道主義危機。
主辦這場活動的喬喬·卡林心有余悸地表示,“諷刺的是,我們當時討論的是如何建立橋梁,結果卻被如此深重的仇恨迎頭砸下。”
對這起悲劇的定性,迅速在政界與社交媒體上發酵。
以色列駐聯合國大使丹尼·達農稱這是一起“反猶恐怖主義的變態行徑”;美國駐以色列大使邁克·哈克比則表示,“這起恐怖襲擊讓以色列人民在清晨震驚不已”。美國兩黨多位政界人士也迅速表態,將此案定性為反猶主義暴力。
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等國領導人亦陸續發聲,譴責這起“反猶主義罪行”。
美國聯邦調查局(FBI)則表示,正在調查此次襲擊是否構成恐怖主義或仇恨犯罪,目前尚未作出定性。
5月22日,在美國華盛頓,執法人員在槍擊事件現場工作 圖源:新華社
在社交平臺上,有人表達出對安全局勢的擔憂,認為距離白宮與國會不到兩公里的地方都不再安全;還有人直言:“還需要多少證據,才能承認反猶主義已發展到令人膽寒的地步?”
另一些評論則將此次襲擊視為“全球化巴勒斯坦大起義”(globalize the Intifada)口號的現實回響,認為部分抗議者所使用的激進行動語言,已模糊了抗議與暴力之間的界限。
也有聲音強調,嫌疑人不過是“又一個精神問題的人”,質疑其是否被戰爭輿論激化,“有本事就去戰場,不要把仇恨帶來我們這兒”。主張“中東的沖突應留在中東”的言論,在此背景下再次抬頭。
與此同時,這起悲劇發生之際,正值國際社會對以色列擴大加沙軍事行動、人道危機加劇的批評日益高漲。
以色列總理辦公室22日發表聲明,內塔尼亞胡要求全球所有以色列外交機構加強安全防護。圖為5月22日,警察在位于柏林的以色列駐德國大使館外警戒 圖源:新華社
以色列總理本雅明·內塔尼亞胡隨即將此案與哈馬斯2023年10月7日對以色列的襲擊聯系起來,稱嫌疑人在被捕時高呼的“解放巴勒斯坦”,與那場襲擊中聽到的口號如出一轍。
他還點名批評英國工黨領袖基爾·斯塔默、法國總統馬克龍與加拿大央行前行長馬克·卡尼,指責他們“讓哈馬斯有勇氣永遠繼續戰斗”。就在案發前幾日,三人曾聯合簽署一封措辭激烈的公開信,譴責以色列在加沙的軍事行動。
很快,這起原本應引發哀悼的悲劇,被一連串密集的政治語言包圍。
反猶主義
在如今的討論中,一個舊詞——反猶主義被不斷復寫。事件發生后,媒體將其與1973年的以色列外交官刺殺事件并列。當年,以色列空軍上校、駐美軍事副武官約瑟夫·阿隆在馬里蘭家門口被暗殺,案件至今未破。但調查指向巴勒斯坦激進派組織“黑色九月”,背景牽涉冷戰時期的地緣政治與恐怖主義網絡。
在私人層面,當兩條年輕的生命因此消逝,因猶太身份而感到不安與恐懼,是一種真實而合理的反應。但在公共層面,將兩者相提并論,也試圖將當前事件納入“延續性的反猶暴力框架”和恐怖主義敘事中,從而淡化它與當下戰爭責任的聯系。
一方面,在過去一段時間,以色列政府表現得愈發瘋狂。
5月17日,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宣布,以色列軍隊在過去兩天中殺害至少45名巴勒斯坦兒童;華盛頓槍擊發生的前日,以軍在約旦河西岸對一支涉及數十國外交官的和平使團鳴槍示警,引發國際社會譴責。
事發當日,以色列軍隊轟炸了賈巴利亞難民營內的奧達醫院,并派出地面部隊進入院區,約180名醫護人員與病患被困。這是加沙北部最后兩家運作的醫院之一。
5月21日,在以軍空襲加沙地帶北部杰巴利耶難民營所在區域后,一名男子抱著受傷的兒童尋求救援 圖源:新華社
這也是為什么在以色列國內反對派看來,反猶主義愈演愈烈,內塔尼亞胡政府要負首要責任。不少居住在海外的以色列公民,也多次公開反對這些行動。然而,他們的身份和國籍,早已卷入沖突之中,變得高度政治化了。
此外,在社交平臺上,也有不少人質疑:在美國,個體襲擊者可以在第一時間被定性為“恐怖分子”,但為什么以色列的軍事行動,即使造成大量平民傷亡,卻鮮少被賦予類似標簽?
另一方面,特朗普在巴以沖突與“反猶主義”議題上的應對方式,也令美國國內的政治與言論生態進一步復雜化。
特朗普的“親以色列”立場,更多是對以色列政府的戰略支持,而非出于對猶太社群的文化理解或同理心。在公開發言中,他曾多次使用帶有反猶刻板印象的言辭,對極右翼群體中的反猶言論亦鮮少制止。
這種“雙重”立場,使他在打擊“反猶主義”時,往往表現出政治化、工具化的傾向,并傾向于將一切針對以色列的批評,簡化歸類為“反猶主義”。
4月7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在華盛頓白宮迎接到訪的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 新華社記者胡友松攝
2023年10月,哈馬斯襲擊以色列、加沙戰事升級后,全美多所高校爆發聲援巴勒斯坦的抗議潮。最初,多數行動以“人道主義”與“停火訴求”為核心,但隨著拜登政府被批“過度偏袒以色列”,隨著加沙形勢惡化,抗議迅速演變為全國性政治爭議。
美國對以色列的支持早已超越黨派之分,成為一項穩定的外交共識。這背后既有冷戰延續下的地緣戰略,也有國內政治考量。
雖然猶太群體在總人口中占比不高,但在捐款、輿論與學術資源配置中影響深遠。學生運動將加沙戰爭帶入校園議程,自然觸碰了這一政治敏感區。
面對保守派日益高漲的施壓,特朗普在去年競選期間直接將親巴抗議者稱為“哈馬斯同情者”和“圣戰支持者”,并承諾“驅逐出美國”。
特朗普在社交平臺發帖稱:“發生在華盛頓的這類顯然基于反猶主義的恐怖殺戮必須馬上停止” 圖源:觀察者網
2025年初上任后,他迅速簽署第14188號行政命令,以“打擊反猶主義”為名,擴大打擊范圍至高校與移民群體。特朗普命令調查60所大學是否“未能保護猶太學生”,以此驅逐親巴立場外籍學生與綠卡持有者。
行政令出臺后,政治清算迅速展開。哥倫比亞大學面臨4億美元聯邦預算削減的威脅,選擇妥協;而哈佛大學則拒絕與政府合作,并宣布提起訴訟。作為回應,聯邦政府凍結了其研究經費,并于5月22日暫停哈佛招收國際學生的資格,要求已在讀的外籍生必須轉學,否則將失去合法身份。這一舉措,被廣泛解讀為對高校親巴抗議潮的直接報復。
事實上,早在特朗普重返白宮前,由共和黨主導的國會教育委員會,就已持續向高校施壓,要求“肅清反猶主義”。不到半年內,哈佛、賓夕法尼亞大學等多所名校的校長相繼辭職,輿論與學術空間隨之收緊。
盡管部分保守派猶太組織表示支持,但也有大量猶太人對此深感警惕。
一項2025年5月的民調顯示,49%的注冊猶太選民認為,這些做法實際上加劇了反猶主義氛圍,僅25%的人認為有所緩解。在是否應逮捕或驅逐親巴抗議者的問題上,61%表示反對,支持者僅占20%。
可以說,特朗普這一系列操作,使原本旨在回應“反猶主義”的政策,逐漸演變為權力斗爭與政治動員的工具。就像當代思想家、哈佛大學心理學教授史蒂芬·平克所言,“政府的真正動機其實很明顯——是要削弱那些不受行政權力直接控制的公民社會影響力中心”。
在這樣一個風聲鶴唳的氛圍里,仇恨持續蔓延。
仇恨
圍繞這場悲劇的討論中,存在不少強烈極端情緒和陰謀論的發泄。有人在為此歡呼,認為這是加沙的“劇本重演”,是一種“因果循環”;也有不少人認定這就是一場“偽旗行動”——是以色列為了轉移注意、制造同情所策劃的事件。
在這樣混雜的輿論場,一個問題被再次推到了人們面前——人們是否在仇恨與信息混亂中,放棄了去確認一起事件是否真實、一個生命因何值得哀悼的努力?
5月22日,人們在美國首都華盛頓白宮附近悼念遭槍殺的以色列駐美使館工作人員 圖源:新華社
有一位網友寫道:“我非常理解我們這些支持巴勒斯坦的人所感受到的憤怒和無力感。但那種毫無顧忌的歡呼,真的讓我感到惡心。這不是抗爭,而是反猶。”
他指出,嫌疑人根本不可能了解遇害者的政治立場,只是在仇恨中選擇了隨機攻擊,“沒有人贏了,人性輸了”。
巴以問題本就復雜,美國乃至整個國際社會在其中的角色,早已引發廣泛爭議。在過去兩年中,人道危機幾乎成為全球治理失效的縮影。
連續數月的轟炸、不斷攀升的死亡數字、不忍直視的軍事現場畫面,逐漸成為新聞中的“背景音”。但在5月22日晚9點05分,這樣的暴力,追上了和平社會的腳步。
這并非一次偶發的恐怖事件。近兩年,不止一個美國人選擇在標志性地點自焚來表達對加沙人道災難的抗議。
5月23日,加沙地帶中部布賴杰難民營遭以軍空襲后冒出濃煙 圖源:新華社
在那封據傳是羅德里格斯所寫的公開信中,他提到他的行為受到一名美國空軍士兵的啟發——那名士兵名叫亞倫·布什內爾,于2024年在華盛頓的以色列大使館外自焚,以抗議加沙戰爭,羅德里格斯稱他為“烈士”。
但如今,逐漸積累的情緒,也將這股仇恨轉向無辜的他人。
有網友表示,過去幾年在美國生活,已目睹極端右翼思潮的崛起,如今他擔心,“另一種極端形式的左翼也正在形成”。
不少人感嘆,那些曾以“反對仇恨與偏執”為初衷的人,最終卻走向了制造仇恨與偏執的另一端。
這起悲劇發生后,當地政客,乃至警察局長都多次出面,試圖安撫民眾,并承諾將加強安全部署、增派執法人員。但真正缺失的,從來不只是“看得見的安全”。
5月22日,在美國首都華盛頓,華盛頓特區聯邦檢察官珍尼娜·皮羅在新聞發布會上發言 圖源:新華社
仇恨的副產品,不只是恐懼,更是那種在日常生活中悄然蔓延的不信任,是在無形中加深對另一個群體的簡化和刻板想象。
盡管這場悲劇會在法律層面迎來一個結果,但它引發的后續爭論和政治后果,將會在更長時間內持續發酵。反猶問題,將進一步撕裂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