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和尚爸爸”道祿的慈善和生意丨在場)
圖為上虞“護生小居”,上學的十幾個孩子居住的小院
道祿的身份撲朔迷離。
他曾出家,也喜歡讓人叫他“道總”。有人認為他打著救助孕婦的名義騙捐,他說直播和網店是賣貨,是生意;被質疑后,他又在直播中稱“會更好地照顧孩子”。
但他已經沒有機會了。
6月26日,浙江紹興上虞警方通報:2018年以來,道祿先后伙同歷某依、姜某琪、吳某雯等人輾轉于江浙多地,以“資助孕婦、助養兒童”為名大量接受社會捐贈,善款大多用于個人高消費,涉嫌詐騙犯罪。警方依法對上述4人采取刑事強制措施,并查封、扣押、凍結相關涉案財物。同時查明,道祿還涉嫌其他違法犯罪行為。
紅星新聞調查發現,歷某依和姜某琪曾是先后求助于道祿的孕婦,且歷某依曾與道祿有過短暫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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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爸爸”:
自稱救助過600余名孕婦
紹興市上虞區驛亭鎮楊溪村。
緊挨004鄉道,村子入口,原本供孩子們活動的包公祠大殿已經被簡易隔板隔開,兩側的三層木樓里,還散落著捐助的物資和床墊。
包公祠對面,隔著一條小道,一個藍色屋頂,帶有院子的小屋則是學齡孩子們此前睡覺的地方,院子里還晾曬著沒來得及收的襪子。
圖為上虞“護生小居”,在上學的十幾個孩子居住的小屋
隔著窗戶望進去,五六十平米的房屋分成兩間,四張床鋪上堆著雜物,水泥地板上堆放著被褥和衣物。
這是“護生小居”的孩子們在上虞最后的一個居住地。今年5月,當地警方介入調查后,這里很快被取締。
被取締前,道祿帶著28個孩子在這里生活。5個女孩和23個男孩,都在五歲以上,上學的有18個。道祿曾在深夜“求饒”的電話中,跟捐助者掰指頭:13歲以上的孩子有7個,6個不上學,最大的16歲,“都是半路來的。”
一直跟著道祿從小養大的有兩個孩子,現在讀四年級,那是2012年他救助的第一批孕婦留下的。
道祿曾面對媒體公開自述,2012年,他救助了近10名孕婦。這些孕婦大多未婚單身,有的甚至未成年。她們面臨種種困境,瞞著家人和朋友求助于道祿。
對于為何萌發救助孕婦的念頭,道祿對媒體自述因看到墮胎女性到寺廟,后受山東一名救助孕婦的信眾啟發,決定自己出資“挽救生命”。他用自家的一棟3層小樓開辦“護生小居”,并在網上公布了自己的聯系方式。
救助孕婦的行為被媒體廣為報道后,道祿被稱為“和尚爸爸”。
隨著知名度的增加,救助的人越來越多,發布在公眾號以及短視頻平臺上關于初生嬰兒的內容,打動了觀眾,強化了人設,大量社會捐贈隨之而來。
道祿早期照片 圖據道祿微博
在和捐助者的通話中,道祿說自己這么多年一共救助了600多名孕婦。一位在上虞“護生小居”先后工作了兩年多的義工統計,“護生小居”每月接受的孕婦在4到5名左右。“護生驛站”公眾號也曾多次公布“護生小居”每年的救助數據,2020年到2024年分別為43名、54名、50名、34名、32名。
2022年,“護生小居”從道祿的老家江蘇如皋白蒲鎮搬至浙江上虞。道祿所在社區相關工作人員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因擔心存在的各種安全隱患,2021年當地政府介入要求“護生小居”搬離,將20多個孩子轉入政府救助機構,并聯系了一些孩子的媽媽。此后,道祿帶著一些孩子到了浙江上虞,并在當地注冊了“蓮花慈善社”。
公開信息顯示,蓮花慈善社成立時間為2022年6月24日,法人是吳某雯(道祿出家前與第一任妻子的女兒),業務范圍為開展弱勢兒童、單親困難孕婦救助等慈善活動和慈善文化交流。該組織2024年的年報顯示,工作人員有30人,去年的捐贈收入為346.95萬元。
2025年,上虞區民政局委托相關機構對蓮花慈善社2022~2024年度慈善收支情況進行了專項審計,結果顯示,審計年度內的賬面收入為868萬余元。審計發現,該組織存在收到的捐贈收入未全部開具捐贈票據、已開具的捐贈票據抬頭與實際捐款對象不一致等現象,并存在以現金方式支付等問題。
值得注意的是,在道祿案發之前,蓮花慈善社的法人已從道祿悄然變更為其女兒吳某雯。道祿身邊的知情人均為吳某雯惋惜,認為她并沒有參與父親的事情。道祿自己透露,24歲的女兒畢業于湖南一所醫學專科學校,畢業后一直沒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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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
被認為“毀了寺廟”,也曾在村里助老
手機地圖上已經搜不到萬善寺了。
7月1日,南通市崇川區通劉河東側,林立的高樓中,一個掛著“萬善寺”牌匾的低矮鐵皮房里,秦灶村的幾位老年村民正在打牌。萬善寺被撤并前,道祿帶著他的幾個“弟子”曾經在這里待過幾年。
提起道祿,村民情緒激動,“原來好好的,他來了后,養雞、養羊、養狗。亂搭亂蓋,搞得烏煙瘴氣,臭烘烘的。”“后來還把女人帶進來。”女人就是指道祿救助的孕婦。他們甚至認為是道祿“毀了寺廟”。
距離萬善寺5公里外,南通一座更大的寺廟普賢禪寺曾接納過道祿兩年。
對于普賢禪寺的這段歷史,道祿的說法是因為自己救助孕婦的事情被寺廟知道,建議其自行離開。針對這段往事,普賢寺已經不愿再多提,一位負責寺廟對外事務的居士告訴紅星新聞記者,道祿只是在普賢寺暫住了兩年,“不存在除名”。
除了最知名的“道祿法師”,他還有多個法號,包括長燈法師、通體法師等。
2014年到萬善寺作住持時,道祿對外使用的法號更多是長燈法師。說是寺廟,萬善寺只有一小段圍墻、兩個小殿,晴天悶熱,下雨積水。
“長燈法師”彼時的收入主要來源于幫信眾做法事、放生,偶爾賣些素餅。名為“定燃長燈法師”的微博賬號上還保留著那段時間的大量照片。
正是在萬善寺期間,道祿救助孕婦的故事開始被更多的公眾知道。
2016年7月,幾場暴雨后,萬善寺被淹,道祿曾求助于當地電臺。一年后的2017年3月,當地電臺連續報道了“和尚爸爸和22個孩子”的事情,道祿和“護生小居”成為熱搜話題。
道祿因救助孕婦開始被更多的公眾知道 圖據道祿微博
信眾邱先生是在普賢寺和道祿認識的。2015年,得知道祿到了萬善寺,他把兩個兒子送過去“受點教育”,但“條件太苦了”,一年后,邱先生又把孩子接了回去。他印象中,那時的道祿師父“很苦”,“他沒什么錢,還要養孕婦和幾個弟子,忙得一天都吃不上飯,睡得也很晚。”“下雨時穿著一雙布鞋在雨地里走。”對于10年后道祿被抓,他直言很吃驚,“沒想到。”
道祿自稱受戒于2011年,出家前俗名吳兵,1977年生人。
距萬善寺40公里,南通如皋市白蒲鎮林梓社區,吳兵的父母不愿多談大兒子。吳兵25歲“另立門戶”后,父母主要的精力放在小兒子身上,對于大兒子的事情很少過問。吳父稱,自己和妻子沒什么大的本事,主要靠種地把兩個孩子養大。
上了年紀的村民對于道祿的名字比較陌生,但提起吳兵,會說起他這些年在村里助老的事情。社區書記證實了此事,“不光是80歲以上老人,生病的也會給錢,每人400塊錢加禮品,去年春節捐助的有80多位老人。”
社區書記告訴紅星新聞記者,2024年,道祿還出錢參與了社區內一條河流的治理,村里出錢購買了污水處理設備,道祿出錢修了河邊步道,裝了欄桿。
對于出家前的人生經歷,道祿說自己開過服裝廠,“做點外貿的小生意。”針對其出家前已是千萬富翁的說法,道祿曾否認,“我有那么多錢還搞什么捐助,那都是別人亂寫,我有什么辦法。”
上述社區書記介紹,道祿出家前曾有過兩段婚姻。他不知道的是,警方通報中的歷某依也曾和道祿有過短暫的婚姻。正是這段婚姻和此后的糾葛為道祿的“塌房”埋下了導火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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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媽”:
與多名女子存糾葛,被指不尊重女性
求助于道祿的孕婦,在“護生小居”被稱為寶媽。歷某依也是一名寶媽。
救助孕婦后,孩子上戶口的事一直困擾著道祿。按照道祿的說法,東北人歷某依八年前大著肚子求助于“護生小居”,自己和歷某依領證是為了給她的孩子上戶口。
“只在一起3個月,2018年6月6號就辦離了。”
網上的公開爆料和道祿及歷某依自己的說法,兩人離婚后,歷某依仍在幫道祿做事,孩子也留在“護生小居”叫道祿“爸爸”。通話錄音顯示,因道祿身份問題,無法注冊公司,歷某依曾提出要“前夫”把公司轉至其名下,道祿不同意,歷某依遂自立門戶,利用“護生小居”孩子的素材開展直播,被封號前有30萬粉絲。
原本“相安無事”的兩人,因另一名寶媽姜某琪的出現開始有了“紛爭”。
今年5月的一次直播中,歷某依突然爆料,講述其與道祿的情感糾葛,并指道祿出軌。
紅星新聞獲得的近五個小時的錄音顯示,姜某琪是山東人,2024年9月求助道祿,10月兩人就在一起。道祿曾從自己個人賬號轉給其20萬元,作為一年的“抖音外包服務費”。因為姜某琪的出現,歷某依提出要道祿給其800萬元,在道祿同意后又反悔,要求分取道祿直播收益的五成。隨后歷某依和姜某琪分別被爆出曾在朋友圈和直播中曬豪車和奢侈品。
紅星新聞獲得一份視頻顯示,為了平息事端,道祿曾答應由自己的女兒吳某雯給歷某依的兒子“留下”300萬元。
據多名義工和長期生活在其身邊的“徒弟”回憶,道祿通過救助“染指”的寶媽并非只有歷某依和姜某琪。
工作群的微信聊天記錄顯示,“護生小居”的救助對象——寶媽,均由道祿一人指定,線上的志愿者審核資料后會報給道祿,由其單線聯系對方,孕婦到達后,道祿會安排司機和“護生小居”里面大一點的孩子去接送。
救助初期,道祿曾對媒體說救助最重要的是為孕婦保守秘密。在“護生小居”,道祿不允許寶媽之間互相加微信,也不允許里面的工作人員與寶媽加微信。
寶媽和工作人員聊天記錄
一位2023年底到過“護生小居”的寶媽說,其離開時被要求檢查手機,不讓留那里的任何人的聯系方式。
上述義工曾撞見道祿與一名寶媽躺在同一張床上。而道祿曾給一位寶媽發微信:你很可愛,你跟別人不一樣。
在義工和“徒弟”看來,道祿“并不尊重女性”,“喜歡的放在身邊,不喜歡的踢出去。”
紅星新聞記者獲得的“護生小居”內部工作群的聊天記錄顯示,新來的孕婦,被道祿稱為“一拖一掛”。在按照道祿的要求,有工作人員將新來的寶媽拍照發到群里后,道祿還笑著發語音調侃對方“死樣子”。
紅星新聞記者了解到,道祿對外所稱的照顧孩子和孕婦的“義工”,多數為生產后和孩子一起留下來的寶媽。“這些寶媽自身有很多問題都沒有解決,如何能夠照顧好孩子。”
一位單親媽媽回憶,因為生活和精神困境,其曾求助過道祿,離開后,道祿發短信:“讓你女兒叫我爸爸,我們以后一起生活不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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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播帶貨:
“實際就是捐贈,不用發貨”
白蒲鎮林梓社區,最早用作“護生小居”照顧孕婦的三層小樓已大門緊鎖。不遠處,道祿后期準備開工藝品廠的院子已經租給了別人,附近其用來放生的魚塘波瀾不驚。道祿早期的生活和事業均在這里展開。
隔著那條道祿參與整修的河道,對面同一小區里,還有5棟三層別墅也屬于道祿。其中一棟,道祿長期在這里直播。
推開沒有上鎖的房門,里面散落著數張字畫。有知情人說,雖然道祿會書寫一些簡單的扇面直播時賣,但道祿并不喜好這些,是有收藏者身后贈予其藏品。
地下室里,大量黃酒和少量白酒、紅酒堆在一起,目測有20多箱。而道祿對外說自己滴酒不沾。
除了身上的灰色僧袍,道祿對內似乎不再以出家人自居。工作群里,他會安排人去買牛羊肉,“孩子們長身體,我也跟著吃點。”
包括義工和身邊人在內,都說道祿自己生活并不講究,甚至有些“邋遢”,“他自己開的車,接送孩子們上學的車,包括一部房車都是二手的。”
但外人不知道的是,除了6棟三層別墅外,道祿還擁有南通市區一個知名樓盤里的三套復式公寓,另一個樓盤里擁有一套兩室一廳房屋,其曾安排“徒弟”前去監工裝修。
關于這些房屋的購買時間和價格,當地人士透露,由于別墅位于如皋市郊區,房屋價格整體并不高,購買得早的話,只要三四十萬元,而南通市區的房屋價格“要高些”。
“護生小居”內部工作人員告訴紅星新聞記者,道祿自2016年就開始在網上賣貨,主要是素食月餅和茶葉,2022年在短視頻平臺開設網店。根據其內部工作人員提供的微信小店銷售記錄,紅星新聞記者統計了2024年9月22日一天內的賣貨總額,約為72000元。貨品多為“裝飾畫”,最高一件價格5888元,最低為128元,據其內部工作人員透露,這些貨品多用紅繩代替,并沒有實物,成本“可以忽略不計”。
“護生小居”微信小店的后臺數據
一位江蘇連云港的捐助者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其在2023年關注到道祿,此后頻繁收到直播推送,先后購買約4000多塊錢的“貨物”,“實際就是捐贈,不用發貨。”
公開資料顯示,道祿在抖音平臺上擁有兩個賬號,粉絲數均為50多萬。
而其中兩個抖店顯示,截至五月中旬左右銷量為13.7萬。上述連云港捐助者長期從事電商行業,其估算道祿利用慈善人設直播總收入應在6000萬元以上。而上虞警方則透露,經過初步查實,道祿涉案金額“大幾千萬”。
道祿被曝涉嫌挪用善款后,針對捐助者的質疑,其態度強硬:直播和網店收入是生意,不是善款,“自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上虞相關部門透露,警方通報后,先后有200多人以各種形式報警,要求追回捐款。
天眼查顯示,道祿名下關聯5家企業,其中南通護生養老服務有限公司、如皋護老小居養老服務部(個體工商戶)為存續或在業狀態。南通護生小居教育咨詢有限公司、如皋市護生小居工藝品廠、紹興市上虞區護生百貨商行顯示已注銷。
其中,南通護生小居教育咨詢有限公司成立于2017年11月21日,位于如皋市白蒲鎮林梓社區,目前處于注銷狀態,經營范圍包括教育咨詢服務;樂器、茶具、日用百貨、食品、工藝禮品、服裝批發、零售。
上述質疑道祿的捐助者稱,除了道祿的直播帶貨收入,其還有多個自己建立的“日行一善”群,這些錢直接到了道祿的賬戶,此外還有物資和錢款是直接通過道祿捐贈。
多位員工稱,這些物資可以滿足孩子們和“護生小居”所有人的日常吃穿用度,但隨之也存在浪費。“米生蟲了喂羊,奶粉生蟲就倒了”,甚至在下雨時把尿不濕當作墊腳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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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
“每天都擔心他們長大了會怎么樣”
“我之所以愿意站出來面對媒體,就是為了‘護生小居’的孩子們。”上述曾在上虞“護生小居”工作過兩年多的義工說。她曾經因為受不了道祿的“霸道”和“不專業”,中途離開9個月,又因為掛念孩子們返回直至今年5月。
她舉例說,因為怕孩子拉肚子,道祿強行要求學校發的水果不能吃,牛奶不能喝。聊天記錄顯示,他在工作群里要求“一旦發現就打板子”。因為吃多了萬一拉肚子會弄臟衣服,留下來做義工的“寶媽”就會只讓孩子吃粥,導致孩子會“偷著吃”。
5個女孩,最大的八九歲,目前有兩個在上學。這位義工認為,這些孩子普遍情感發展遲緩,缺少共情能力。
長期跟隨道祿一起生活的徒弟說,大一點的孩子會抽煙,“14、15歲的孩子都抽煙。”雖然師父發現了會懲罰,還是“悄悄抽”。
孩子們沒有到外面去過公園,參觀過博物館,“從沒有過。”只有偶爾愛心人士會帶一些孩子出去玩一下。“我之所以堅持那么長時間,是因為孩子需要,跟孩子有感情,每天都擔心孩子長大了會怎么樣。”
捐助者在通過“護生小居”內部人士獲取一些關于孩子們的真實生活情況后,曾質問道祿,為什么拿了那么多錢,還讓十幾個孩子睡通鋪,導致孩子感染腳氣、皮膚病?
除了上虞“護生小居”和南通的別墅,還有一些孩子被道祿“寄養”在各個地方。他告訴捐助者,2012年到現在一共有70多個留下來,在其身邊的有50幾個。其他的都散在每個家庭里面,有的一個,有的三四個。“除了上虞、南通,寧波有,鎮江丹陽也有,吉林市也有。”其第二任妻子和父母也一直在幫著帶孩子。
捐助者質疑有一個小女孩在別人家里已經寄養了三年,孩子未來怎么辦?道祿回答說,能上戶口就給他們帶。
如皋市和紹興市兩地民政部門介紹,“護生小居”在案發前共有45名兒童,其中來自如皋的兒童有14名,來自上虞的有31名。目前部分孩子已經聯系到家人接走。
“孩子們都做了體檢,采集了DNA。”上虞區相關部門人士介紹,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不存在虐待孩子的情況,也不存在買賣孩子的情況。”
警方介入后,道祿在直播間說:這件事情如果能過去,我一定對孩子好一點。
但他已經沒有這個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