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羅佩一家人

上中學時，從家到學校有一條沿河小路，經常幻想河坡上的樹林中走來一個白胡子老頭，塞給我一本《廣陵散》后，消失不見。那個時候，廣陵散這三個字于我是豐繁意象。廣陵散幽古誘惑還未散去，高羅佩這個名字在心里生根。讀小學時，學校附近有出租小人書的鐵皮屋，鐵皮墻面上有塊地方專貼公案故事的小人書封面。有時候，從人家廚房窗戶邊走過，腦子里不由補出一只老蜈蚣爬過一碗放在灶臺上的菜的畫面，萬一被人吃了會不會引出命案？彼時，還不知道，有個荷蘭人寫的《大唐狄公案》會引得我在大大小小書店，不動聲色地去搜尋，直至如愿以償。

一個荷蘭人，怎么把中國故事寫得那么好？尤其是小說中描述的細節，即便母語是漢語的中國人也未必能寫到那樣精細。對一位通才來說，真是沒有什么不可能的。敲下這段文字時，突然想到，廣陵散和高羅佩之間還真是有淵源呢。

○高羅佩其人

高羅佩，原名羅伯特·漢斯·古利克，荷蘭外交官、漢學家、翻譯家，小說家，收藏家，通曉十五種語言。1910年出生于荷蘭葵德蘭的祖芬，父親是荷蘭陸軍的一名軍醫。四歲時隨父親到荷屬東印度，生活了九年。小時候，他對家中花瓶上的中文字產生了極大興趣，與中國及中國傳統文化的淵源，或可說結緣于此。十八歲，在荷蘭萊登大學，學習政治和法律。二十二歲進入烏策特大學研究院修讀中文、藏文、日文和梵文。碩士論文是將米芾的《硯史》譯成英文。二十歲開始練習書法。他發表的第一篇關于漢學的文章是對《詩經》研究的論文，刊登在荷蘭的荷華文化協會的刊物《中國》上，這一年，他十八歲。高羅佩對中國文化的癡迷，貫穿其一生。二十五即出任荷蘭駐日本大使，到日本后給自己取了中國姓名：高羅佩。“高”是他本姓Gulikd 音譯文，“羅佩”是他的基督教名Robertd 的音譯。字芝臺，緣于他剛到日本時，住在東京“芝公園”附近。號笑忘，取自“一笑百慮忘”之義。精通琴道，師從葉詩夢學古琴，善工舊體詩詞，擅長書法繪畫。

1943年，高羅佩出任荷蘭駐重慶大使的秘書。與同在使館工作的水世芳相識。婚后，生有三子一女。水世芳的父親水鈞韶早年是一位外交官，曾在蘇俄圣彼得堡工作過。后出任過天津市市長和京奉鐵路局局長。水世芳畢業于齊魯大學，通曉英語、西班牙語和荷蘭語。

她從不認為自己嫁的是一個“外國人”，兩人相識到高羅佩患癌去世，從未間斷過寫字臨摹，喜歡川菜，他的琴室、書房的雅稱是中國文人的習慣。在她眼里，他就是個中國人。

他用英文創作的《狄公案》系列小說，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推出后，在英國分別拍成電視劇和電影，譯作西班牙語、葡萄牙語、捷克語等多種譯本。深受西方讀者喜愛。影響深遠。

東方福爾摩斯 ? 狄仁杰

早年，我買過一本作者署名為佚名的狄仁杰探案的書。因遍尋不著《大唐狄公案》，將就買回，聊勝于無。這本書的原名《武則天四大奇案》，四十年代初，高羅佩讀到時，斷言這本書后半部分是偽造。他砍掉書的后半部分，翻譯成英文《狄公案—狄公破解的三樁謀殺案》，在東京出版。后來陸續創作了《狄公案》系列，包括15個中長篇，8個短篇，130多萬字。漢學家中用章回體寫小說他是第一人。

創作狄仁杰探案系列的初衷，他曾在自序中道出創作緣由：前清末年，英國柯南道爾所著福爾摩斯之偵探小說譯成華文，一時膾炙人口；是后此類外國小說即遍流國內，甚至現代人士多以為：除英美德法四國以外，全無此類述作。果爾，中國歷代循吏名公，豈非含曲于九泉之下？蓋宋有棠陰比事，明有龍圖案。清有狄彭施李諸公奇案；足知中土往時賢明縣尹，雖未有指紋攝影以及其他新學之技，其訪案之細，破案之神，卻不亞于福爾摩斯是也.....高羅佩用英文創作的文本是稿本，他再親自翻譯成中文的文本，才是他計劃中的定本。1953年，從日本調往印度的高羅佩把英文《迷宮案》譯作中文，小說題目改為《狄仁杰奇案》在南洋出版。直到八十年代初，在西方流傳已久的《狄公案》回到中國。被翻譯成中文前，已經翻譯成29種語言，在38個國家出版。

后世有知音，《大唐狄公案》的中譯本，語言非常講究，與高羅佩的創作風格契合。《大唐狄公案》翻譯作者是陳來元和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的胡明。陳來元也是一位外交官。

在他看來中國的公案小說素材和東方文化元素，絲毫不遜色西方的偵探小說。高羅佩對中國古代的司法、吏治、刑事等非常熟稔。他研究并翻譯過元代的刑典案例集《棠陰比事》。對明朝的社會習俗及制度亦有鉆研。還把自己的書齋曾稱為“尊明閣”。西方漢學家研究中國古代法典等制度，《狄公案》系類小說是參考書目。寫公案小說是他喜歡的業余愛好，治學甚是嚴謹。他筆下大到社會活動，民情風俗，軍事政治，小到生活細節的家居，物件等都是他經過考證而來。可以說，他對漢學的研究是他創作小說的靈感來源。他在東京買過一座明代的漆屏風，后來在希臘作長途旅行的路上，構思了《漆屏風》的故事。在北平游白云觀時，結識了一位善談琴學和文藝的道士。后來，他聽說這個道士被自己的徒弟活埋了，緣由是道士不守清規，與女信徒有染。這個故事的影子在他小說里也能讀到。他塑造的狄仁杰有勇有謀，不乏幽默，明察秋毫，心有悲憫。跟隨狄公的王朝馬漢張龍趙虎亦各有特性。這部他為中國讀者創作的狄公探案系列作品，幾十年后，被改編為不同版本的電視劇，在新世紀熒屏上熱播多年。

狄仁杰系列風靡海外。荷蘭貝爾納親王讀完《黃金案》后，翻譯成西班牙文出版。一度成為美國外交官了解中國的必讀書目。1950年日本出版商出版《迷宮案》時，出版商要求封面為裸女畫。高羅佩斷然拒絕，認為這不是中國傳統。出版商告訴他，中國古代就有春宮圖、裸女圖。行事嚴謹的高羅佩分別給日本和中國幾十家古董商致函，詢問有無明代木刻裸女畫像。最后，自己在京都的一家古董店買到了一套24幅的彩印《花營錦陣》木刻原本，即萬歷年間刻工頗為精細的“秘戲圖”。因而催生了他在漢學上的另一個研究----中國春宮畫的性學研究。

▲高羅佩親繪書中插圖

中國古代性文化研究的開山鼻祖

由小說封面的裸女圖，引出中國古代春宮圖，繼而進入性學研究，如同一個美麗的邂逅。1961年，他用英文寫了《中國古代房內考—中國古代的性與社會》在荷蘭出版。他是第一個系統整理研究中國房中術的人。直到1990年才有中文譯本。早幾年，網絡熱播的美劇《性愛大師》的故事原型，取自上個世紀六十年代，華盛頓大學著名婦產科教授麥克·辛和助手秘密做性學實驗和的故事。在當時引發了極大震動。高羅佩埋首研究中國春宮圖的五十年代更為保守，他研究匯輯的《秘戲圖：中國彩印春宮版畫》限量出版后，他又自費印制了五十套。

高羅佩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喜愛有著非常炙熱的情感。他由春宮畫中推出“西方人認為中國畫家拙于描繪人體”是一種偏見。與其說有因視角差異而生的論斷，或許源于他骨子里乃至靈魂對漢文化的熱愛，總能看見被忽視的美。《秘戲圖考》和《中國古代房內考》成為他在中國性學研究的代表作。

高山流水悟妙趣

高羅佩的興趣愛好拓展到中國古琴時，與嵇康相遇了。我想不起少年時，是在何種機緣下被“廣陵散”三個字吸引，大概與讀到過嵇康的故事有關。高羅佩在荷蘭駐日本大使館工作時，迷上古琴，遇見嵇康及其《琴賦》。1936年，中國駐日大使是許世英，使館參贊是王芃生。為了使自己的漢語更好，高羅佩經常去中國領事館跟他們交流學習。他實在是愛一樣，鉆一樣，通一樣。1941年，由日本上智大學出版的《琴道》被目為古代琴學研究鄰域的權威之作。書稿用英文寫成。他在扉頁上滿懷敬重和深情地寫道：“謹以此書紀念我的第一個古琴指導老師葉詩夢先生：一個天才的音樂家和偉大的文人。”高羅佩對為之熱愛的中國傳統文化，亦有很深的敏感、細膩的體察。他發現嵇康的《琴賦》在西方被介紹的很少，將《琴賦》譯作英文，寫了《嵇康及其琴賦》的注釋。

他對中國文化不遺余力的傳播在創作《狄公案》系列小說中已然有心。那些曲折的案情中設置不只是結構，還有屬于中國特性的細致描述，比如算盤、古琴、道家等等漢文化符號。用心細膩深情。在重慶時，“雅好古琴”的高羅佩拜葉夢得為師學習演奏《高山流水》。他是從事琴藝研究的“天風琴社”里唯一高鼻深目的人。與琴社的組建者馮玉祥、于右任、徐悲鴻、齊白石等是交好的朋友，韻相酬唱，談詩論藝。研究古琴的過程中，他發現把中國古琴帶入日本的是東皋禪師，就有了1944年出版的《明末義僧東皋禪師集刊》，理出了中國琴學傳入日本的史據。

▲天風琴社

雅好皆深情

在讀他的作品和事輯中不免懷想，高羅佩上輩子大概是個中國人，他有個中國傳統文化的靈魂。如上所述外，學過中國畫，翻譯了陸時化的《書畫說鈐》，1958年出版了《書畫鑒賞匯編》。會寫中國舊體詩詞，“漫游浮云到此鄉，故人邂逅得傳觴。巴渝舊事君應記，潭水深情我未忘。宦績敢云希陸賈，游蹤聊喜繼玄奘。匆匆聚首匆匆別，便泛滄浪萬里長。”是他在重慶寫的一首七律，句句藏典，字字含情。他二十歲時開始練習書法，與書畫家沈尹默、、傅抱石等往來甚厚。他歷年所刻印章的手卷印譜上有齊白石的題字。對密宗、梵文的研究亦有作品《馬頭明王古今諸說源流考》和《悉曇—中國與日本梵文研究的歷史》。到晚年，去世前寫作了《長臂猿考》，錄有一張猿啼的錄音。

高羅佩說，他自己明白一身三任各有目的：外交官是他的職業，工作卻只有暫時的意義；漢學是他的終身事業，學術有永久價值；寫小說是他的業余愛好，是消遣。1967年，五十七歲的高羅佩因肺癌在荷蘭去世。他對漢文化的熱愛和研究，他那首七律中“漫游浮云到此鄉，故人邂逅得傳觴”，正好是他一生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