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一位高風亮節(jié)的同志在一次紀念會上，提出了“不折騰”三個字。

“不折騰”很快成了那個時期最火的詞，一句簡單樸素的短語，蘊含著高深的政治智慧，它是幾十年來全民達成的共識，是絕大部分普通國人的心聲。

不折騰，不是不作為，而是不亂作為，有多大能力辦多大事，超出能力范圍內的事，不要不懂裝懂、胡亂發(fā)號施令。

在這一點上，新疆軍閥楊增新堪稱不折騰的典型。

北洋時代，從辛亥革命撐到北伐戰(zhàn)爭改朝換代的督軍只有兩人：閻錫山和楊增新。

王綱解紐，天下板蕩，一個又一個猛人，在權斗修羅場中翻車退場，能演完整個劇本的軍閥，不一定是最強大的軍閥，卻一定是最有生存智慧的軍閥。

閻錫山之前說的比較多了，今天說說楊增新在新疆的“不折騰”。

楊增新

01

楊增新，云南蒙自人，光緒十五年（1889年）進士，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甘肅中衛(wèi)縣（今屬寧夏）當知縣，楊增新內政指數很高，在任上大力發(fā)展生產，妥善處理民族矛盾，政績斐然，有口皆碑，引起了陜甘總督和新疆巡撫的注意。

1908年，楊增新經大佬保薦，獲得了慈禧太后召見，在帝國最高領導人面前，楊增新慷慨陳詞，表達了經略邊疆的大志，慈禧太后壯之，任命他為新疆阿克蘇道尹。

楊增新是太后器重的人，又很有能力，升遷很快，新疆巡撫袁大化對他極為倚重。

1912年，辛亥革命的沖擊波傳到新疆，袁大化無力控制局勢，跑路前，他保薦楊增新為新疆都督。同年5月，大總統袁世凱任命楊增新為新疆都督兼民政長，軍政一肩挑，由此開啟了楊增新對新疆長達17年的統治。

楊增新

從楊增新的履歷可以看出，他生在大清朝，長在龍旗下，是一個守舊的封建專制主義者，頭腦中沒有什么新思想，如果把他和孫中山放在一起比，你會發(fā)現他們是兩個時代的人。

但是，就是這么一個思想停留在古代的人，在亂世中為新疆帶來了十幾年的和平穩(wěn)定，頂住了北方強鄰對新疆的野心，為祖國留下了一個完整的、有向心力的新疆。

楊增新治理新疆的秘訣就是：認清自己，認清形勢，不折騰。

02

認清自己。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擅長干什么，短板在哪里，揚長避短。

前面說了，楊增新是中國傳統的“能吏”、“循吏”，古代那套治世安民的方法，他玩得很溜，近現代的思想、事物，他不懂，也不太能接受。

在他看來，治理新疆，用古代那套方法足矣，新事物他玩不轉，堅決不玩。

楊增新治理新疆的總路線，是改良后的封建專制路線，他認為大清滅亡，不意味著封建制度的失敗，只能說明大清統治政策的失敗——大清對民眾剝削太狠了，如果改良一下，這個制度還是很好的。

具體而言，就是安定民生，收拾民心，以人為本，發(fā)展農牧業(yè)，讓人民安居樂業(yè)，從而贏得人民支持。

南疆女子

楊增新沒有大規(guī)模引入新技術、新思想、新制度，因而新疆社會經濟結構總體上依然停留在大清時代，發(fā)展水平很落后，但這種落后平衡且穩(wěn)定，人們沒有太多想法和雜念，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靜態(tài)的田園牧歌式的生活。

治新疆如烹小鮮，楊增新擅長這種統治，他也堅信這種統治有利于新疆的長治久安。

03

認清形勢。

1912年，楊增新剛剛執(zhí)掌新疆軍政大權，在一次宴會上，他發(fā)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說，分析了新疆的形勢。

“新疆孤懸塞外，從漢唐以來，時附時叛，多半因為中原多事，兼顧不暇，于是當地人趁機倡亂，到了中原平靖，武力充實，當地人乃又再事歸附。但是，當時新疆不但與中原關系較淺，尤其還沒有外力之侵略，縱使叛附不定，還不至于發(fā)生重大的影響。

如今形勢，卻已大不相同，自清朝開辟西域，以迄改建行省，歷次大軍西征的軍費，和承平時期協餉之所耗，中原金錢花在新疆的，早已不可勝數。中原對新疆的負擔，如此其重，倘使一旦掌握不住，那么，外有強鄰之虎視，內有外蒙古的貪狼，只怕此一大好河山，即將淪為異族之手。數十百年以后，再想跟以前一樣的加以收撫，勢不可能。”

這段話很直白，不用翻譯，大意是：時代不同了，新疆如果被異族占領幾十上百年，很難像古代那樣收回來，一旦丟失，就徹底丟失了。

在中國國力衰弱、強鄰壓境的形勢下，楊增新明白：他在新疆的主要任務，就是對外保住新疆邊界，對內使新疆不脫離中國，盡最大努力為中國保住這片大好河山。

只要完成這個大目標，他在新疆的統治就是成功的，就對得起國家和民族。

認清大形勢，明確大目標，接下來楊增新的內政外交舉措，都是圍繞大目標而進行的。

讓人民休養(yǎng)生息，過好日子，贏得人民支持，這是統治新疆的基礎。

和俄國/蘇聯盡量搞好關系，為的是什么？避免新疆遭受外敵侵略。

運用平衡術處理好復雜的民族關系，團結各民族，還是為了鞏固統治。

反對新思想，反對革命，是為了維護來之不易的安定團結的局面。

對中央政府，楊增新采取“認廟不認神”的原則，不管哪個派系上臺，他都擁護，不論誰當老大，他都承認。

另一方面，他不允許北洋政府插手自己的地盤，不卷入中原的軍閥混戰(zhàn)。他在進疆門戶星星峽設卡稽查，任何公私人員，沒有他的批準不得入境。

這倒不是他想當土皇帝，而是他的責任太大，如果和中原牽涉太深，容易把自己搭進去，造成大局崩壞。

楊增新曾在督署建了一座鎮(zhèn)邊樓，樓上有一副對聯頗為經典：

共和實草昧初開，羞稱五霸七雄，紛爭莫問中原事；

邊庭有桃源勝境，狃率南回北準，渾噩長為太古民。

你們爭你們的霸，我不問中原事，只想生活在桃花源里。

04

重點是不折騰。

前面說了，楊增新的路線是改良路線，怎么改良？

兩點：無為而治，以靜制動。一言以蔽之：不折騰。

整頓吏治，裁汰冗員，輕徭薄賦，減輕人民負擔，減少對人民生產、生活的干預，不苛民、擾民、虐民，讓人民踏踏實實過好自己的小日子。

楊增新認為“多一官即多一擾”，吏治腐敗是政局不穩(wěn)的禍根，主張打造“無為而治”的小政府。

當時，新疆有很多關內派來的候補官，人數是現任官的好幾倍，這些人把新疆當發(fā)財地和跳板，等著上任后搜刮夠了就離開或升遷，楊增新認為這些人的心不在新疆，也不在政績上，留著無益，于是給路費把他們都遣返了，不肯走的自謀生計。

對現任官，待遇給夠，使他們不貪腐也能維持體面的生活。干得好的獎勵，干得不好的懲罰。楊增新鼓勵人民控告地方官，查實的嚴辦，不實的，也不追究控告者。

楊增新上臺初就改組了新疆行政體體系，將府、廳、州、縣一律改為縣治，新疆共設37縣，一等縣6個，二等縣17個，三等縣17個。一等縣全部科長科員12人（不含編外人員），二、三等縣全部科長科員6人。

人員精簡到了極致。

對于陳規(guī)陋習，他認為對百姓不利的，就下令廢除。

1915年，新疆和田官員

比如，新疆各縣都有稽查、偵察、巡長等臨時工，這些人依仗官府，拿著雞毛當令箭，橫行街市，肆意勒索欺壓百姓，楊增新發(fā)現這一現象后，下令立即裁撤。

當時，新疆各機關衙門都有門丁，類似于現在的門房保安，百姓和下級進衙門，都要給紅包，否則門丁就不通報，更有甚者，門丁與衙門人員勾結，蒙騙長官，欺壓百姓，楊增新掌握這個情況后，下令各機關衙門不準再用門丁。

稅收機構利用制度漏洞重復收稅，稅收人員淋尖踢斛，禁止；地方官吏借賑災的名義，向民間勒索捐款，廢除，借修渠墾荒，向百姓攤派，禁止；政府利用壟斷地位參與商業(yè)活動，與民爭利，禁止。

他曾自夸：十年以來，從未加賦稅，從未借外債，人民負擔尚輕·······

05

楊增新是軍閥，可是他的統治并不靠軍隊。

軍閥們喜歡窮兵黷武，楊增新反其道而行之，實行的是“弱兵政策”。

自廢武功，也是不折騰的表現之一。

楊增新認為民生、民心才是統治的根本，治理新疆不需要軍隊，迷信武力只會適得其反，民國以來，武將跋扈不服從命令，軍隊本身就是一個動亂的根源，所以必須削弱軍隊的分量。

再者，新疆財政困難，養(yǎng)不起太多兵，這些兵內不能維持治安，外不能對抗強敵，有兵和沒兵的區(qū)別并不大。之所以保留了一些兵，純粹是象征意義。

楊增新算過一筆賬，新疆養(yǎng)一個兵，一年要花60兩，新疆每年稅收320多萬兩，人口230多萬，平均每人每年稅收負擔一兩五錢，算了下來，40個人的民脂民膏，才能養(yǎng)一個兵。

楊增新

要增兵，就要加稅，加重人民負擔，引起人民不滿和反抗，然后派軍隊鎮(zhèn)壓，再增兵，這樣就會形成一個死循環(huán)，倒不如不增兵。

楊增新統治時期，新疆兵力明面上有編制2萬人，實際上不到1萬人。

為了削弱軍隊，楊增新故意不統一軍隊編制，不設高級軍官，他手下這1萬兵力，分屬巡防營、陸軍、新軍三大系統，每個系統三四千人，民族成分不一，相互制衡，而且軍隊駐扎的非常分散，防止他們聯合起來搞事。

楊增新還借口財政困難，不斷裁撤軍隊，而且從不練兵，軍隊武器裝備要多爛有多爛，軍風軍紀，要多拉垮有多拉垮，他允許軍官吃空餉，允許官兵抽鴉片，允許士兵在農忙時節(jié)外出打工掙錢，割草、砍柴、編筐，農閑時歸隊。

他自己的衛(wèi)隊也一樣，大半是癮君子，蓬頭垢面，衣冠不整，活像乞丐，這些人跟著楊增新出去，絲毫沒有首長衛(wèi)隊的形象，他們有的把槍拿在手里，有的扛在肩上，有的借故離隊辦私事，到達目的地時，往往一半的人都不見了，楊增新也由著他們。

楊增新對軍隊的要求是：不給老百姓增加負擔，不擾民，不干政，不作亂。

至于維護秩序、抵御外敵，對不起，老楊從沒指望過軍隊。

1915年，駐新疆和田的軍隊

有人向他提過這個問題，讓他關心軍隊，楊增新是這樣回答的：

“你說的這些腐化情形，我何嘗不知道呢！不過我認為這還沒有達到我所期待的腐化程度。我治理新疆對內也好，對外也好，向來不用軍隊來解決問題，我的一顆腦袋，一支禿筆就夠了。

你們要曉得，新疆如果對外用兵，只有與蘇俄打仗······以新疆一省之力，能和蘇俄較量嗎？答案是否定的，又何必養(yǎng)精兵，以惹其疑心呢？

至于對內，地方安謐，更用不著精兵鎮(zhèn)壓，養(yǎng)少數精兵，對外既不足成事，對內可能無事生事，欺壓百姓，我所以名義還還保留軍隊者，一則有時以之虛張聲勢，解決問題，再則為國家體制關系，不能不備一格而已。”

06

楊增新的不折騰，整體上是成功的，它既給民眾帶來了和平安寧，也為國家保住了這塊土地。

同時代的東北張氏父子，手握一副好牌，卻各種瞎折騰，毀了多年基業(yè)，大好河山淪于敵手。

兩相比較，楊增新的能力和境界，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