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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

• 當人類活動侵入自然的每一個角落之時，植物也在走進人類藝術的空間。

藝術家休·海登1的裝置作品《根》（Roots，2021）呈現的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半機械人，今年早些時候他在邁阿密ICA空間內舉辦了個展 ——“Boogey Men”。哲學家唐娜·哈拉維2在20世紀80年代提出了賽博格（又稱半機械人或改造人）3的概念，作為對資本主義、技術官僚和父權制對自然征服的一種回應。哈拉維在她1985年的文章《賽博格宣言》4中描述過，自然與文化之間的“邊界戰爭”（border war）源于“西方”科學與政治的傳統，如果這個問題的解決方法可以被想象為生物體與機器的融合，那么今天它就被迫切地設想為植物與人類的融合。如果說40年前，科技似乎是最大的威脅和希望，那么現在環境危機則是世界舞臺的中心議題。

休·海登，《根》，2021。

《根》是一種由禿柏樹制成的無頭人物骨骼，它以一種順從或冥想的姿勢蹲坐在空間的角落，樹枝沿著它的脊柱和四肢生長出來。在木材與骨頭的融合之中，無論是個人還是全球性的 —— 這件作品挖掘了藝術家的族譜，以及當代藝術中與我們被遺忘的自然世界的嵌入性作斗爭的深層環境潮流。植物正在走進人類藝術的空間，而人類活動正在入侵大自然的每一個角落，威脅著世界上五分之二瀕臨滅絕的植物，盡管我們依賴它們，植物的光合作用維持著我們賴以生存的星球生命系統。

海登的“植物-人類”（plant-human）的概念令人難忘，但它卻并不孤獨，因為它與巴爾德萊米-圖果5、瓦格希·穆圖6和費雷萊·巴茲7等藝術家們的作品交相輝映。來自非洲和非洲僑民的藝術家們的作品中也出現了植物與人類的混合體，這絕非偶然。因為他們所身處的一直是全球性社區，種植系統中植物的被征服伴隨著人類的苦難。如果說在古羅馬詩人奧維德8的《變形記》9中，達芙妮（Daphne）為了躲避阿波羅（Apollo）的性暴力而變成了一株植物，那么今天的“植物-人類”則是為了紀念世界歷史中數百萬遭受過綁架與暴行的人們，以及由此造成的對人類和環境的傷害。

1497年，在威尼斯出版的奧維德的《變形記》中的一頁。

喀麥隆是巴爾德萊米-圖果的故鄉，這里曾是重要的大西洋奴隸貿易中轉站。19世紀，這個國家先后被德國、英國和法國殖民，這些西方殖民者從當地種植的可可、橡膠、棕櫚油和香蕉中獲利。圖果的作品《植物人 I》（Homo Planta I，2018）將非洲大陸強迫勞動的歷史轉化為一種被釘子打斷的痛苦姿勢。然而，樹木的汁液以能量的形式也在人體中流動，將這個人物的悲情與喀麥隆熱帶雨林持續遭受的威脅聯系在一起。2009年，圖果在法國巴黎和喀麥隆班祖恩10之間穿梭，他開設了一個藝術家聚居地和咖啡種植園 —— “班祖恩站”（Bandjoun Station）。當地種植的咖啡被包裝在藝術家的石版版畫中出售，凸顯了非洲自然資源的價值。圖果在2018年的展覽目錄中曾寫道：“我們認為，西方不能決定我們原材料的價格。”

巴爾德萊米-圖果，《植物人 I》，2018。

巴爾德萊米-圖果發起的“班祖恩站”外觀。

幾千年來，土著社會一直與他們的非人類親屬保持尊重的互惠關系。但在近代，西方國家發展并輸出了物化自然的技術，以便更好地迫使自然服從于剝削的目的。現代分類系統將自然世界中的標本從其生態和文化背景中分離，使其具有可互換性，從而適合大規模開發。林奈分類學11是18世紀瑞典植物學家卡爾·林奈12提出并首次應用于植物的二項式物種命名系統，它體現了對物種進行分類的強烈要求，這種要求后來也成為種族和不平等意識形態的基礎。即被西方殖民者認為“落后”或“低等”的社會需要改進。

為剝削階級服務的分類法的組織沖動在費雷萊·巴茲的《Ciguapa Habilis》（題目源自卡爾·林奈的分類法，2009）等作品中被消解。Ciguapa，是多米尼加民間傳說中的一種生物，是一個有著美麗頭發的野生女人，危險而迷人，由于她跑得極快而難以追蹤。她一直與當地的土著泰諾文化13聯系在一起，但可能是起源較晚，通常出現在島上的非裔拉丁身份、口頭傳統和民族神話之中。巴茲的《Ciguapa》顛覆了特魯希略14政權體制下的種族主義、消極的女性氣質和厭惡女性的意識形態：她濃密的頭發既是植物叢，又是蛇形辮子，她那毛茸茸的四肢末端有一個肉型后跟；她蔑視自然或文化的分類，顯示出與瓦格希·穆圖的生物的親緣關系。

費雷萊·巴茲，《Ciguapa Habilis》，2009。

瓦格希·穆圖，這位肯尼亞藝術家以拼貼圖像聞名，比如《重復的夫人》（Madam Repeateat，2010），它是通過從時尚、旅游和色情雜志中收集的繁雜組合而闡明其混合性的。穆圖的拼貼實踐捕捉到了分層的、支離破碎的位移歷史，以及其所產生的復雜、復合的主體性，同時對黑人女性身體上種族主義化和性別歧視的投射進行了質疑和拷問。她的雕塑喚起了在我們這個被破壞的世界里似乎有著異常自在和怪異的多物種存在。與神話中逃離性暴力的達芙妮不同，穆圖的《樹女》（Tree Woman，2016）以無比自信的形象堅守著自己的立場。

瓦格希·穆圖，《重復的夫人》，2010。

瓦格希·穆圖，《樹女》，2016。

相比之下，海登的《根》缺少這些種族或性別的標記符號。但在ICA的展覽中，它是在一輛蒙面警車附近展出的，而它的標題也讓人想起了亞歷克斯·哈利15的文化塑造和爭議性同名小說，以及上世紀70年代的同名電視劇。哈利小說《根》的家譜起源于18世紀的岡比亞奴隸貿易，追溯到了北美種植園的恐怖時期。海登的工作是將這些人類和生態危害的譜系與今天的環境危機聯系起來。

與上文提到的其他作品所具有的那種旺盛、怪異的生命力不同，海登的混合體作品充滿了死亡氣息，即：一種被雕刻的空虛感。人與植物的關系亦充滿張力。樹枝是寄生的嗎？它們是死后長出來的，還是說它們是一種只能從其遺骸中演變出來的奇怪有機體的組成部分？巨大的規模強化了揮之不去的影響：這件雕塑既控制同時又創造了空間，為觀眾提供了一個可環繞和窺視的環境。這是一種挽歌式的情緒，暗示著過去的失落，或預示著未來的滅絕 —— 至少是人類的滅絕。光禿禿的樹枝是否會以人類骨骼無法企及的方式再次發芽，這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人類世16下的“植物-人類”混合體呼吁我們迫切地重新想象我們在自然世界中的嵌入性，同時也暗指將我們帶到這里的暴力歷史。

背景簡介：

1.休·海登：Hugh Hayden，1983，美國黑人當代藝術家。
2.唐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1944，，美國哲學家，主要研究方向是后現代主義和女性主義，現任加州大學圣克魯斯分校教授。她的作品批判了人類中心主義，強調了非人類過程的自主組織能力，并探討了這些過程與文化習俗之間的不和諧關系，重新思考倫理的來源。2000年，哈拉維因其領域的杰出貢獻而被授予社會科學的最高榮譽：John Desmond Bernal獎。
3.賽博格：Cyborg，又稱改造人、半機械人或生化人，是控制論有機體（Cybernetic Organism）的簡稱，是擁有有機體（Organic）與生物機電一體化（Biomechatronic）的生物/人機融合。不同于仿生學、生物機器人或仿生人，改造人是以無機物所構成的人造物，植入或者裝配在有機體身體內外，但思考動作均由有機體控制的生物。其目的是藉由人工科技來增加或強化生物體的能力。賽博格通常在生理或精神上都具有超出人類的能力，他們可能具有超強的力量、增強的感官能力、電腦輔助的大腦或內建的武器。
4.《賽博格宣言》：A Cyborg Manifesto，是一篇由唐娜 · 哈拉維撰寫的文章，1985年發表在《社會主義評論》上。該文中，賽博格的概念是對嚴格界限的摒棄，尤其是那些將“人”與“動物”，以及“人”與“機器”分開的界限。《宣言》批判了傳統的女性主義觀念，特別是女性主義者強調的身份認同政治，宣言主張以親近性（affinity）取代結盟（coalition）。她用賽博格的形象，敦促女性主義者超越傳統的性別、女性主義和政治的局限；《宣言》被認為是女性主義在后人類理論發展的里程碑之一。
5.巴爾德萊米-圖果：Barthélémy Toguo，1967，喀麥隆畫家、視覺和表演藝術家。
6.瓦格希·穆圖：Wangechi Mutu，1972，出生于肯尼亞的美國藝術家。穆圖的作品（拼貼、裝置、視頻表演）一直將女性身體作為主體，探索了自我形象、性別結構、文化創傷和環境破壞，以及美與力量的概念。
7.費雷萊·巴茲：Firelei Báez，1981，多美尼加藝術家，以復雜的拼貼作品以及大型雕塑而聞名。她的藝術通過了非西方式的閱讀元素探索西方經典。
8.奧維德：Ovid，公元前43-17年，普布利烏斯·奧維修斯·納索，在英文世界中通稱其為奧維德，是奧古斯都時代的古羅馬詩人，奧維德、賀拉斯和維吉爾是古羅馬文學的三位經典詩人之一。羅馬帝國學者昆提利安認為他是最后一位一流的拉丁愛情詩人。其作品也影響了西方美術及西方文學。《變形記》是古希臘羅馬神話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9.《變形記》：Metamorphosis；拉丁語 Metamorphoseon libri，是古羅馬詩人奧維德的作品，大約開始寫于公元1年或3年，完成于公元8年，使用六步格詩體記錄了關于變形的神話作品。全詩共十五卷，每冊大概700到900行，其中總共包括大約250個傳說（多為愛情故事）。根據古希臘哲學家畢達哥拉斯的“靈魂轉回”理論，變形，即人由于某種原因被變成動物、植物、星星、石頭等這一線索貫穿全書，是古希臘羅馬神話的大匯集。故事按照時間順序敘述，由宇宙的創立、大地的形成、人類的出現開始，直至羅馬的建立，凱撒遇刺變為星辰和奧古斯都順應天意建立統治為止。從其首次發行起，《變形記》就成為最受歡迎的神話作品之一，其對中世紀的文學，以及中世紀至巴洛克時期的繪畫藝術均有深遠影響。
10.班祖恩：Bandjoun，非洲中西部國家喀麥隆西部區的城鎮。
11.林奈分類法：Linnaean taxonomy，是卡爾·林奈在他的《自然系統》（Systema Naturae，1735）一書和隨后的著作中提出的特定形式的生物分類法。在林奈的分類學中，自然界被劃分為三個界（王國）：礦物、植物和動物。每個王國又分有等級，它們依次按等級順序劃分為四類：綱、目、屬和種。林奈還建立了用于命名所有物種學名的方法 —— 將物種名稱統一成兩個單詞的拉丁文名稱，即雙名命名法。
12.卡爾·林奈：Carl Linnaeus，1707-78，瑞典植物學家、動物學家和醫生，瑞典科學院創始人之一，并且擔任第一任主席。他奠定了現代生物學雙名命名法的基礎，是現代生物分類學之父，也被認為是現代生態學之父之一。他在1735年發表了最重要的著作《自然系統》。
13.泰諾人：Taino，是加勒比地區歷史悠久的土著民族，其文化一直由泰諾人后裔社區和泰諾人復興者社區延續至今。在15世紀后期與歐洲接觸時，他們是現今古巴、多米尼加、牙買加、海地、波多黎各、巴哈馬和小安的列斯群島北部大部分地區的主要居民。泰諾人是哥倫布在1492年航行中遇到的第一批新大陸原住民。他們講泰諾語，是阿拉瓦坎語系的一個分支。他們生活在由酋長統治的農業社會，擁有固定的定居點和母系親屬關系和繼承制度。泰諾宗教以崇拜zemís為中心。雖然在西班牙入侵之前有數百萬泰諾人，但到1500年代，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已經被殺。一些人類學家認為，歷史上的泰諾人已不復存在，他們逐漸融入了包括非洲和西班牙文化在內的共同身份。然而，目前有幾個民族自認為是泰諾人或后裔，尤其是加勒比群島和美洲大陸上的波多黎各人、多米尼加人和少部分古巴人。
14.拉斐爾·特魯希略：Rafael Trujillo，1891-1961，綽號老大、大頭目、大老板，曾任兩次多米尼加共和國總統。從1930年軍事政變開始，他以軍事強人的姿態，在幕后擔任多米尼加共和國的獨裁者，直到1961年被暗殺，統治多米尼加共和國時間長達30年。其統治的30年間，稱為特魯希略時期，在多米尼加共和國推動對他的個人崇拜，也是多米尼加共和國最血腥的年代。
15.亞歷克斯·哈利：Alex Haley，1921-92，位美國黑人作家。他最著名的作品是1976年出版的《根》。該書及同名電視劇于美國提升了公眾對美國黑人歷史的意識，并引發對系譜學的廣泛興趣。
16.人類世：Anthropocene，又稱人新世，是一個尚未被正式認可的地質概念，用以描述地球最晚近的地質年代。人類世并沒有準確的開始年份，可能是由18世紀末人類活動對氣候及生態系統造成全球性影響開始。這個日子正與詹姆斯·瓦特于1784年改良蒸汽機吻合。一些學者例如威廉·拉迪曼則將人類世拉到更早的時期，例如人類開始務農的時期。

END .

本文由“ABAGo”藝術主理人快樂大胖原創，不可轉載或復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