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知名內衣品牌「維多利亞的秘密」（簡稱：維密），曾經重新定義了「天使」一詞。

多年來，吉賽爾·邦辰、海蒂·克魯姆、Gigi……全世界最美麗的超模，穿著價值百萬美元的鉆石內衣，揮動著鮮艷而閃耀的羽毛翅膀行走在T臺上，把內衣從閨房之樂變成了世界公民——不分男女——翹首以盼的嘉年華。

但品牌和她的粉絲都沒有想到，從某一天開始，這個極度強調女性化與浪漫化的內衣秀好像突然不再流行了——2019年，維密秀第一次被取消，2021年正式告別歷史舞臺。

為什么神話褪色了，是因為不喜歡嗎？

是的！

撰稿 ｜Ling

編輯｜鮮 于

校對｜許 靜

出品｜Figure紀錄片

「很多人不適合用這種狹窄的美的標準來判斷。」

美國國家廣播環球公司旗下的視頻網站Hulu剛剛推出了三集紀錄片《維多利 亞的秘密：天使和惡魔（Victoria's Secret: Angels and Demons）》，講述的內容大致就是：維密是如何過時的？

影片采訪了大量維密的前高管與員工——包括兩名前任首席執行官、選角導演和著名前「天使」——力圖追溯這個美國乃至于全世界最成功的零售品牌帝國的興衰史，從而勾勒出使該品牌登上神壇的社會背景，以及將它打入低谷的文化海嘯。

如果只講述商業史，影片沒必要拍這么長。 導演馬特 · 蒂瑙爾 （ Matt Tyrnauer ）又引入了另一條主線： 維密秀的開創者萊斯·韋克斯納（ L es Wexner ）與臭名昭著的投資人愛潑斯坦之間，長達數十年的緊密聯系。 這一對金錢伙伴的聯手與割席，幾乎嵌入了維密崛起與衰落的每個關鍵節點。

是的，在這部紀錄片中，你只有少量機會看到那些神賜的豐胸與長腿，大部分內容是那些被掩埋在粉紅蕾絲與雪白羽毛背后的黑暗真相： 權力與金錢是如何塑造、操縱甚至虐待了美本身。

它就是門生意，赤裸的生意。

這個女性內衣品牌是為男人開創的

「 維密的核心是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 。 」雖然在后 me too 時代，維密并不出人意料地被視為一個充滿了男性凝視的品牌，但《天使與惡魔》一片試圖證明的，用互聯網最愛的黑話翻譯就是： 維密自誕生之日起，就擁有「男凝」基因。

韋克斯納 是維密秀的創始人，但實際上他并不是內衣品牌維密的「親生父親」。 維密誕生于 1977 年，畢業自斯坦福的 羅伊 · 雷蒙德 （ Ro y Raymond ）在 女性內衣店陪 妻子 買內衣 時 倍感尷尬 ，所以決定創立一家「讓男人也能自在購買女性內衣」的品牌。 劃重點： 維密初創時的目標用戶就是男性。

其創立的初衷，是為了滿足男性而非女性的需求。

早期維密

獨特的品牌理念讓維密很快取得了成功，1982年的銷售額超過400萬美元。但因為公司接下來的一系列決策失誤，導致企業瀕臨破產，最終只好以100萬美元的低價賣給了韋克斯納創立的Limited Brands。

年輕時的萊斯·韋克斯納

接手維密的韋克斯納在商界被視為一個「難以讀懂的男人」，一個習慣于獨斷專行的領導者。

在收購維密后，他馬上將營銷對象從男性調整為女性 ——內衣的真正用戶。

「維多利亞的秘密應該是女性的天堂，如果男人喜歡它，是一種獎勵。但在我的想象中，當他們身處商店，就應該感覺不舒服。」整個店面的極度女性化設計，都是在瘋狂地暗示：「這里與男人無關」。

雖然現在看起來這是個常識，但在上世紀 80 年代初，重視內衣的使用者而非觀賞者，讓維密吃到了第一波女性賦能紅利。

韋克斯納 致力于講一個更大的品牌故事 ，將維密視為一部造夢的電影。這種 手段放在今天依然有效： 首先是 給「維多利亞」女士 編織 人設 ，詳細且真實到公司新人以為自己有一天會看到「她」本人； 其次是 營造氛圍感 ，邀請頂級名模 在 海邊的 豪宅拍 目錄，將品牌形象與其他競爭對手 拉開檔次 。

這些郵購目錄暗示它的讀者，這些內衣「賦予了女人擁有自己身體的權力」——到1997年時，維密每年會寄出4.5億本目錄，獲得超過6億美元的收入。

韋克斯納 是 時尚品牌 拉夫 · 勞倫 （ Ralph Lauren ） 的崇拜者，認為后者塑造了非常生動鮮明的品牌形象 ： 寧靜、低調、富貴， 這正是他極力 給予維密 的 形象 ——成為 「美國幻想」 的一部分。

維密的美國夢在1995年的首場維密秀上達到頂峰。現場前所未有地擠滿了男性觀眾，對著滿T臺的蜂腰長腿張大了嘴巴、露出心曠神怡的表情，「維多利亞的秘密本身就成為了值得了解的東西」。

憑借這場走秀紅極一時的超模弗雷德里克的回憶卻截然不同：「秀很精彩，但對我而言太暴露了。我很高興能離開，回家，然后躲在浴缸里哭。」

1999年，維密在超級碗中場秀投放的天使系列廣告吸引了過百萬點擊，導致服務器宕機。這奠定了維密秀在互聯網時代的傳播神話，也定義了千禧年的性感標準：過時的天使翅膀，成為了C位象征。

「 走了維密秀就 告別了高級時裝秀」 的潛規則已不再存在，維密秀 成了打開 輝煌職業生涯 的登天梯 ，模特們趨之若鶩 ， 流量成為了第一位的考慮。

維密通過販賣對于完美軀體的幻想，把自己打扮成一場盛宴， 而參與者需要付出的代價沒有止境。

金錢與權力的媾和史

對《天使與惡魔》的批評之一，是它用了大量的篇幅在介紹愛潑斯坦和他的性犯罪——這些細節本已在大量紀錄片和報道中被重復多次，且看上去與維密故事關系不大，近似灌水拖時長。

韋克斯納（左）和愛潑斯坦

然而《天使與惡魔》提供了另一種打量的視角：是什么樣的金主，會在背后始終如一地支持這個多次逍遙法外的惡人？這個金主真的像自己的律師所聲明的那樣，僅僅是被愛潑斯坦蒙蔽，對他的罪行一無所知嗎？

韋克斯納和愛潑斯坦的相遇，正是一部標準的金錢與權力的媾和史。

韋克斯納于1937年出生于美國俄亥俄州哥倫布市。這是一個打滿了共和黨烙印的城市，還有強烈的反猶情緒暗流，而韋克斯納本人出身于下層中產階級家庭，有機會了解財富，卻沒機會親自體驗。這些被認為綜合造成了他成長中的自卑，以及「我要展示給他們看看」的決心。

韋克斯納的父親失業后開了一家女裝店，慧眼獨具的他建議專注做運動裝，卻被父親否定與嘲笑。1963年韋克斯納借錢創立了「The Limited」，很快銷售額就遠超同類品牌（包括他父親的店），并擴展為全國連鎖店，最終于1982年上市。

1985年，韋克斯納試圖將自己的帝國版圖擴展到紐約。他收購了高級百貨公司Henrybendel，邀請前第一夫人杰奎琳·肯尼迪參加酒會，還買下紐約最大的豪宅之一，但作為一個來自中西部的猶太人，他之于紐約時尚界始終是個局外人。

韋克斯納（右一）與杰奎琳

愛潑斯坦的出現成為韋克斯納進軍社交界的轉機——這個老男人有足夠的魅力和交際手腕，而韋克斯納有足夠的錢和野心，更大的共同點，是他們都在自己的領域不擇手段地攀爬。

愛潑斯坦的交際圈中不乏頂流權貴，克林頓、特朗普和安德魯王子都是他的座上賓，但韋克斯納對于他的信任和支持是數一數二的。

韋克斯納把紐約的豪宅轉賣給了愛潑斯坦，那里成為了后者虐待和囚禁少女的恐怖場所。韋克斯納把一架私人飛機以遠低于市價的價格出售給了愛潑斯坦——這就是后來被稱為「性愛航班」的「洛麗塔快車」。在這架飛機上， 愛潑斯坦把未成年少女推到各種大人物的懷中，形成了大量非法性交易。

他還簽了授權書，把自己名下20家公司、19個信托與慈善基金的處置權都給了愛潑斯坦。韋克斯納還允許后者分享自己的權力：1990年代初韋克斯納的母親因病退出董事會，位置被愛潑斯坦取代。當她病愈后，為了拿回自己的位置進行了一場漫長的訴訟——而韋克斯納選擇袖手旁觀，沒有支持一直與自己關系親密的母親。

所以，愛潑斯坦坐在韋克斯納的身邊，出現在第一場維密秀的第一排，成了理所當然的事，這也為他臭名昭著的皮條生涯打開了一條通天大道。

金融家杰弗里·愛潑斯坦。2021年11月，因涉嫌組織未成年少女為名流權貴提供性交易而受審期間，在監獄中突然離世，死因被列為待定。

1993年時，就有高管向公司報告：愛潑斯坦在紐約聲稱自己是「維密模特目錄的招聘者」。韋克斯納回復說會處理愛潑斯坦。但事實是直到1997年，仍有模特接觸愛潑斯坦時，被他以「為維密面試」為由，要求只穿內衣褲展示身體，同時被觸摸和被羞辱。

兩人之間的關系是如此匪夷所思的深入和長久，以至于在庭審時，愛潑斯坦曾被詢問「是否和韋克斯納之間保持了性關系」。他否認了。

但或許，這種深厚交情來自于共同的價值觀：性，是一種可供販賣的資源。

這種理念鑄造了維密在千禧年的輝煌。先是1990年代末萊溫斯基事件的爆發，對美國人的道德觀形成了沖擊，緊接著《欲望都市》的流行，讓「性」成為了女性賦權的最前沿，而維密順勢開始將品牌形象推往更性感的方向。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維密看似是強調女性力量，可依然具有揮之不去的「男凝」視角，但在21世紀的頭一個十年，品牌塑造的「完美女性」的確是女性向往的形象：她們總是有閃亮的卷發，從不困于生育、哺乳和贅肉，「就像從大炮里射出來，生而完美」。

維密雇傭了大量女性領導者和女性員工，但是真正能夠定義「性感」的始終只有男性——在韋克斯納的堅持下，被女性員工視為「垃圾產品」的丁字褲仍然獲得了增產。

這是在英國賣得最好的單品。

由男性主導、評判的單一女性審美，背后意味著定義「性」的權力，很容易就會滑向另一條更黑暗的路：性剝削。

愛潑斯坦在韋克斯納的莊園勢力范圍內進行了更多違法勾當：瑪利亞·法默被性侵和強制關押達12小時之久，911和當地警局均含糊其辭，事后報警檔案也被「消失」。

韋克斯納一直拒絕紀錄片的采訪，只通過律師進行回應。但視頻比文字報道有優勢的地方，就在于可以進行剪輯。

法默事件后，《天使與惡魔》緊跟的鏡頭，是韋克斯納的妻子阿比蓋爾講述自己為什么要建立防止年輕人遭受家暴的慈善基金；而再下一個鏡頭，是韋克斯納本人在采訪中聲稱「不能容忍任何來自權力的虐待行為」。

對比他通過代理人的發言：對愛潑斯坦是否在維密雇員中進行了性交易一無所知。不著一字，諷刺入骨。

2006年愛潑斯坦事發，直到第二年，韋克斯納才刪除了他給予愛潑斯坦的管理資產授權書。人們不得不發出疑問：「為什么切斷關系需要這么久？」

一旦將愛潑斯坦和韋克斯納結合起來打量，才能得到完整的鏡像：性剝削是如何被權貴階層視為自身金錢和地位的延展，看起來如此正常和無害。如紀錄片導演蒂瑙爾在采訪中所說：「愛潑斯坦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典型代表……它的核心是非常腐敗的。」

維密針對青少年的品牌線「pink」被認為更為軟色情化

誰在要求女性必須完美？

進入新世紀的第二個十年，維密的衰落，既是一部輿論公關災難史，也是一部me too運動的活年鑒。

第一個低谷，是2014年維密推出的「the perfect body」廣告。曾經維密男性管理者篤信的那一套「完美女性」，引起了普通女性用戶的極大反感：我們為何必須完美？是為了誰完美？

維密海報及大眾的反擊

新一代消費者已經開始拒絕被「單一的美的標準」PUA，開始尋找適合更多膚色、更多體型、更多尺碼的內衣，「感覺一個新時代正在來臨」。

維密已經開始成為脫口秀和電視節目中的笑梗，它的領導者們卻還沉浸在舊日的世界里，企圖讓自己的那一套「老白男」規則運轉如常。消費者不再買賬，維密的銷售量開始了斷崖式下滑，從2016年到2018年，市場份額從33%下降到了24%。

第二次輿論災難，是品牌長期CEO埃德·拉澤克（Ed Razek）在2018年的一次口不擇言的采訪。他攻擊了那些使用大碼和跨性別模特的新內衣品牌，認為她們配不上維密的「奇幻劇」風格。這讓維密再次陷入危機，再多的道歉也無濟于事，一個季度的賬面虧損2.5億元。

而反映維密是如何與世界脫節的明證，就是應該負全責的拉澤克花了一年才辭職——就像韋克斯納等了一年才和愛潑斯坦劃清界限一樣。

第三次輿論地震，也是棺材上的最后一顆釘子，還是愛潑斯坦。

韋克斯納妻子名下的基金會被證實接受了愛潑斯坦4600萬美元的捐款——據推測，韋克斯納付給愛潑斯坦的傭金不低于4億美元。

愛潑斯坦暴斃于獄中，在身后留下了大量謎團與猜測。盡管韋克斯納聲稱自己只是「被一個如此病態、如此狡猾、如此墮落的人利用」，但已很難從愛潑斯坦的「保護者甚至是支持者」的標簽中脫身，連累維密品牌也受到了普遍的質疑。

2020年紐約時報的重磅報道標題是《Angels in hell（天使在地獄）》，揭露了維密公司盛行的欺凌、騷擾和厭女的職場文化。大量維密內部過去被習以為常的行為被重新審視：模特被物化、被攝影師毆打，以及被迫接受大量非必要的身體接觸。

而拉澤克也被指認經常羞辱和性騷擾女員工。完全不意外的是，他的親密朋友中包括了金牌制片人哈維·韋恩斯坦——點燃Metoo運動那個人。

百名維密模特簽署了請愿書，呼吁抵制性騷擾和各種形式的暴力行為，大量員工也提出了騷擾索賠。性騷擾的陰云在維密頭上累積、聚攏。

到2021時，L Brands旗下只剩下兩家公司：維密和沐浴與身體產品，股價也一路下跌；受疫情影響，維密還關閉了英國所有門店。重重困境下，韋克斯納宣布辭職，僅僅保留了榮譽董事長頭銜，并大量出售了自己的股份——諷刺的是，辭職兩年后，深陷各種糾紛的他，財富又增加了近20億美元。「這會讓你想知道：這世界到底還有多少層？」

作為一門生意，維密選擇以和過往的男凝形象切割作為重生：新的代言人有意識顯示中多元化和包容性，包括了女性足球明星和變性巴西模特、年長者和懷孕的模特。

維密的新代言人

在《維多利亞的秘密：天使與惡魔》上線播出當天，維密在自己的官方ins賬號上留下了這樣一段話：「這里沒有秘密，我們不為過去找借口。今天，我們很自豪地成為一家不同的公司，擁有一個新的領導團隊和使命，歡迎、慶祝和捍衛所有女性。」

但大換血之后的維密公司管理層，現任CEO依然是男性。

與此同時，各種社交媒體中仍有無數華美圖片在向普通女性傳達同一條信息：你還不夠好，你應該更完美。

換個簡單的說法就是：「維密的遺產依然存在在那里」。

在法國學者安東尼·加盧佐《制造消費者：消費主義全球史》一書中，有這樣一段話——「為了美麗，女人要將正確的符號物組合起來，好裝扮自己。她們得到的，與其說是自由，不如說是象征性的自由。」

資料參考：

《The rise, fall, and comeback of Victoria's Secret, America's biggest lingerie retailer》

《Real is the New Sexy: How Victoria's Secret Got Replaced by Body-Positive Lingerie》

《‘Angels’ in Hell: The Culture of Misogyny Inside Victoria’s Secr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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