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嘗論書,以謂鐘、王之跡[1],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至唐顏、柳[2],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為宗師[3]。而鐘、王之法益微。
至于詩亦然。蘇、李之天成[4],曹、劉之自得[5],陶、謝之超然[6],蓋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瑋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然魏晉以來,高風絕塵,亦少衰矣[7]。李、杜之后,詩人繼作,雖間有遠韻,而才不逮意。獨韋應物、柳宗元發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8],非余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圖崎嶇兵亂之間[9],而詩文高雅,猶有承平之遺風。其論詩曰:“梅止于酸,鹽止于咸,飲食不可無鹽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10]蓋自列其詩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韻[11],恨當時不識其妙,予三復其言而悲之。
閩人黃子思[12],慶歷、皇祐[13]間號能文者。予嘗聞前輩誦其詩,每得佳句妙語,反復數四,乃識其所謂[14]。信乎表圣之言,美在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嘆也。予既與其子幾道、其孫師是游[15],得窺其家集。而子思篤行高志,為吏有異材[16],見于墓志詳矣,予不復論,獨評其詩如此。
《經進東坡文集事略》,文學古籍刊行社1957年版
【作者簡介】
蘇軾(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嘉祐二年(1057)進士,官至翰林學士、禮部尚書。因政見與新黨、舊黨都有所不合,一生幾經貶謫,歷責授黃州團練副使,出知杭、潁、定三州,晚年先后被貶官嶺南的惠州和海南的瓊州,卒于常州。著有《東坡全集》110卷。《宋史》卷三百三十八有傳。
【題解】
蘇軾是北宋最重要的文學家和文學理論批評家,文學思想極為豐富,見解獨特,形成了一個比較完整的理論體系。作為古文運動的核心人物,蘇軾一直處于新舊黨爭的政治漩渦中,雖然也如歐、王等關注社會現實,提倡文學的政治諷諫功用,如稱“詩須要有為而作”(《題柳子厚詩》),認為黃庭堅詩“不為無補于世”(《書黃魯直詩后》)等,但其在文學理論上的最大貢獻則在探索文學藝術自身的審美風貌和內部創作規律上,并形成了一系列美學理論,本文所談“意境論”便是其中之一。
【注釋】
[1]鐘、王之跡:鐘繇(151—230),字元常。潁川長社(今河南許昌)人。三國魏著名書法家、政治家。王羲之(321—379),字逸少,祖籍瑯琊(今屬山東臨沂)。東晉著名書法家,兼善隸、草、楷、行各體,被譽為“書圣”。
[2]顏、柳:顏真卿(709—785),字清臣,京兆萬年(今陜西西安)人。唐代著名書法家。柳公權(778—865),字誠懸,京兆華原(今陜西銅川)人。柳公權書法以楷書著稱,有“顏筋柳骨”之稱。
[3]翕然:一致貌。
[4]蘇、李之天成:蘇、李詩,相傳是蘇武、李陵贈答的五言古詩。
[5]曹、劉之自得:指建安文人曹植和劉楨。自得,指自然而得,渾然天成。
[6]陶、謝之超然:指陶淵明、謝靈運。超然,一方面指人格精神的高超出眾和離塵脫俗,進而指詩歌審美風貌的超然物外和自然淡泊的意境。
[7]高風絕塵二句:也就是淡泊有味的審美理想,在他的美學批評中,突出地表現在清、奇、和、雅、妙、趣、格、韻等審美范疇。曾季貍《艇齋詩話》云:“東坡《黃子思詩序》,論詩至李、杜,字畫至顏、柳,無遺巧矣,然鐘、王蕭散簡遠之意,至顏、柳而盡;魏、晉詩人高風遠韻,至李、杜而亦衰。”
[8]獨韋應物、柳宗元二句:《東坡題跋》卷二云:“柳子厚詩在陶淵明下,韋蘇州上。……所貴乎枯淡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
[9]唐末司空圖崎嶇兵亂之間:司空圖字表圣,河中虞鄉人。唐末黃巢起義后,一直過著隱居生活。開平二年(908),哀帝被弒,他絕食殉唐,終年72歲。
[10]其論詩曰五句:見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
[11]二十四韻:即司空圖《二十四詩品》。
[12]黃子思:黃孝先,字子思,福建浦城人。
[13]慶歷、皇祐:宋仁宗年號,慶歷(1041—1048),皇祐(1049—1053)。
[14]予嘗聞前輩誦其詩四句:黃子思《題廳壁》云:“天寒霜落雁來樓,歲晚川空雁不歸。江海一身多少事,清風明月我沾衣。”
[15]予既與其子幾道、其孫師是游:蘇軾、蘇轍兄弟與黃幾道“相交幾十年,過從甚密”,關于其孫師是,蘇軾有《泗州除夜雪中黃師是送酥酒二首》《送黃師是赴兩浙憲》等文提及。
[16]子思篤行高志,為吏有異材:詳見蔡襄《送黃子思寺丞知咸陽序》。
【講疏】
本文的核心觀點就是詩歌藝術的意境論。我們結合其他相關文獻來綜合論述。首先,滋味論。所謂“信乎表圣之言,美在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嘆也”云云,也即司空圖所說的“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詩也”,以及“味外之旨”和“韻外之致”,本文中又稱“寄至味于淡泊”。這種滋味論源于鐘嶸《詩品序》,如稱“五言詩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及“味之者無極”,也就是鐘嶸對“興”的解釋“文已盡而意有余也”。其次,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這種“咸酸之外”“妙在筆墨之外”的滋味意境論,在司空圖《與極浦書》中又稱為“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蘇軾繼承了這點,往往以繪畫書法等藝術來說明。
如論繪畫,在《王維吳道子畫》文中云:“吳生雖妙絕,猶以畫工論。摩詰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論書法,《試吳說筆》云“鋒藏筆中,力出字外”等,都與本文開篇便以鐘王書法之“蕭散簡遠,妙在筆墨之外”同一機杼。再次,境與意會。蘇軾在《題陶淵明飲酒詩后》還直接提出了“意境說”,云:“因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這種意境說在中唐最為發達。最后,自然論。蘇軾認為蘇、李、曹、劉、陶、謝、韋、柳等人之詩最得意境之美,是因為他們的詩都具有“天成”“自得”“超然”“簡古”“淡泊”的自然之美。他在《書吳道子畫后》《答謝民師書》等文中,都提到這種自然天成之作,無堆砌雕琢之習,才能具有一唱三嘆的意境之美。
【關鍵詞解讀】
發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
“平淡”是宋人最崇尚的詩歌美學風貌之一,這在蘇軾對柳宗元、韋應物和陶淵明詩歌的高度評價中得以集中體現。即本文中稱韋、柳“發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與自然一樣,“平淡”“淡泊”也是他關于“咸酸之外”意境論的美學風貌之一。這種平淡不是平平無奇,索然無味,而是具有“味外之旨”,是“似淡而實美”。如《評韓柳詩》所云:“所貴乎枯淡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邊皆枯淡,亦何足道。”也就是他稱陶淵明之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蘇轍《追和陶淵明詩引》)。周紫芝《竹坡詩話》也記載他的話說:“大凡為文,當使氣象崢嶸,五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這種平淡論在蘇軾之前,梅堯臣和歐陽修已反復強調。可見,平淡、古淡、淡泊之美已成為宋人普遍的一種審美傾向。
【相關知識鏈接】
文藝創作與文藝理論是相通的,尤其是六朝以來書法繪畫創作的繁榮,其中一些理論、概念、術語等往往與文學創作和批評交融互用,極大地豐富了文學理論批評內涵。蘇軾多才多藝,書法等更在中國藝術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而他以書法、繪畫和音樂等評詩論文亦不只本文,可以說是他文學批評的重要特色之一。
如《書李伯時山莊圖后》中道與藝以及形之于心和形之于手之關系,《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之畫竹有道和成竹在胸,《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三首》及《琴詩》之虛靜物化,《魏晉勝流畫贊》之遷想妙得和想象虛構,《書黃鑒畫雀》和《書戴嵩畫牛》之“觀物要審”和“耕當問奴,織當問婢”的熟悉生活和虛心學習,《文與可飛白贊》稱其書法“盡萬物之態”的自然風神,《高郵陳直躬處士畫雁》之自然真美,《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之清新傳神,《書吳道子畫后》之“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王維吳道子畫》之“得于象外”等等,都繼承了六朝以來書畫理論,將書畫理論融于文學批評之中。他將詩書、詩畫藝術創作和理論整合在一起,在中國文學批評史和藝術史上地位獨特,影響深遠。
關于文學創作構思靈感及認識實踐上,《答謝民師書》提出了“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之靈感說等。其中所謂“技道兩進”“學而務求道”“渭濱千畝在胸中”“了然于口于手”云云,將文學藝術創作的知與能、認識與實踐的關系闡說得深刻透辟。
答謝民師書(節錄)
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觀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
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又曰:“辭達而已矣。”夫言止于達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辭至于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
揚雄好為艱深之詞以文淺易之說,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謂雕蟲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類也,而獨悔于賦,何哉!終身雕篆而獨變其音節,便謂之經,可乎?屈原作《離騷經》,蓋風雅之再變者,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可以其似賦而謂之雕蟲乎?使賈誼見孔子,升堂有余矣,而乃以賦鄙之,至與司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眾,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也。因論文偶及之耳。
歐陽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價,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貴賤也。紛紛多言,豈能有益于左右,愧悚不已。
《經進東坡文集事略》,文學古籍刊行社1957版
本文選自《中國古代文論讀本》黨圣元 夏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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