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業(yè)難，讓讀書的意義重新被審視。年輕人開始流行“孔乙己文學”，中心思想就是：學歷不但是敲門磚，也是我下不來的高臺，更是孔乙己脫不掉的長衫。

女大學生對著鏡頭哭得梨花帶雨：辛辛苦苦大學畢業(yè)，畢業(yè)即失業(yè)，投了幾十份簡歷找不到工作，實習期一分錢都沒有。她們哭訴：讀書有什么意義？

與此同時，“211大學生撿破爛月掙萬元”“清華博士送外賣”之類的正能量新聞，跟商量好似的被密集推送，這種反向勵志，為大學生的困境更增添了一股古怪的悲情。

“孔乙己文學”引起了一些正義之士的不滿和警覺。有官方發(fā)評論，以恨鐵不成鋼的口吻怒訴不掙氣的年輕人和喪氣的孔乙己文學：孔乙己之所以陷入生活的困境，不是因為讀過書，而是放不下讀書人的架子，不愿意靠勞動改變自身的處境。長衫是衣服，更是心頭枷鎖。

“長衫”是個隱喻，在這段隔空對話中被極限拉扯，一個說，這長衫我脫不掉，那個說，這長衫你得脫……如果歷史上真有孔乙己這個人，聽到這里估計都得氣得炸尸：這長衫，我特么到底脫是不脫？

官方媒體的評論，無中生有的水平已經(jīng)如入化境，自有一派風格，說的當然也都是無比正確的大道理。但就這段話，其實有兩個邏輯硬傷：

其一，它把“勞動”視為勞苦大眾的專利，必須放下“讀書人的架子”才行，有意無意否定了還有腦力勞動這回事，不知這是不是“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的翻版。

其二，孔乙己到死還欠著19文錢，這一身長衫估計也就是僅有一點東西，再脫下去，恐怕只有底褲了。

年少不知孔乙己，讀懂已是書中人。上學讀書的時候，人人都嘲笑孔乙己，笑他的迂腐和笨拙，笑得古怪與生硬。長大以后才發(fā)現(xiàn)，其實人人都是孔乙己。作為酒店里唯一站著喝酒而穿著長衫的人，這件長衫不僅是他的御寒衣物，也是他的精神外套，脫掉這件長衫，他將一無所有，更是對他整個人生的否定。他艱難而努力地維持一個讀書人的可笑的體面，不過是最后的倔強與尊嚴。

年輕人自比“孔乙己”，其實也是一種不甘心和不服氣，而絕非懶惰和矯情。必須清楚的一點的是，痛苦于“脫不掉長衫”的年輕人，不是出身于祖孫三代都奉獻于煙草事業(yè)的世家子弟，不是家中一切都安排妥當?shù)闹芄樱皇腔鸺缴w、以至狂妄到敢調(diào)戲中央掛職女干部的李縣長，而都是來自于普通家庭的孩子，他們沒有人脈沒有靠山，只有“學歷”這一件破舊的長衫。

這一件長衫，太過沉重，太過珍貴。上面有自己十幾年的汗水，有父輩的凝視與期待，有親朋好友的打量與羨慕，有讀書改變命運的機遇和未來，更有對于一個家庭來說傾其所有的巨大投資。現(xiàn)在，楊大評論員說，脫下吧，去做一個光榮的體力勞動者，這未免過于無知和輕佻。

一個孔乙己脫掉長衫，投入到火熱的勞動中去，不可怕。無數(shù)個孔乙己脫下長衫，扔掉學歷，去跑腿、送外賣、擺地攤，才是可怕的。工作不分貴賤，但職業(yè)有分工，所有人都拿著大學畢業(yè)證去工廠打螺絲，先不說螺絲夠不夠打，這就不是一個健康的社會。

不要問年輕人為什么脫不掉長衫，要問的是，屬于他們的機會與資源去哪了？

今天的年輕人，萬般皆下品，唯有編制高。這是從來未有之現(xiàn)象。無數(shù)人年輕人以無比的熱情考公考編，奔赴體制內(nèi)。是他們真的這么想為人民服務嗎？是他們真的喜歡天天抄寫文件、文山會海嗎？顯然不是，是因為公職人員雖然不創(chuàng)造財富，卻占據(jù)大量的社會資源。社會資源的傾斜，是主導社會分工的最大原因。

進入體制內(nèi)，就一切安好了嗎？也未必。這甚至都不是脫長衫的事了，還可能脫點別的。近段時間以來，密集暴發(fā)的官場艷事，都說明了這一點，很多時候個人努力并不是最重要的。清華北大的碩士只能去街道辦當個辦事員，而是三流本科的李秋平卻搖身一變成了縣長。這雖然不是普遍現(xiàn)象，卻足以令人深思。

也不要忽視權(quán)力與財富巨大的輻射力量。江西的周公子說過：我的那些成績好的同學，上了985、211，然后去北上廣的大廠打拼，但他們過得遠不如我。這句話的殘酷之處，不在于權(quán)貴的傲慢，而在于真實。普通人無論如何努力奮斗，可能都無法找破階層固化的堅冰。周公子就是千千萬萬二代們的一個縮影，他們一出生就在羅馬，壟斷了有限的社會資源和機遇，普通人的路只能越走越窄。

年輕人找不到工作，有大環(huán)境的原因，也有許多現(xiàn)實的社會問題。主流媒體不去找這些原因，卻拼命打壓、教育年輕人，除了年輕人沒有話語權(quán)、欺負他們風險更低之外，其實也是一種服從性訓練，他們試圖教化年輕人要懂事、聽話、乖巧，遇到問題不要抱怨，要多從自身找問題，不斷地向下兼容。脫了長衫，再脫短褂，脫了短褂，再脫內(nèi)褲，實在沒脫了，就直接裸奔吧，不斷地向命運屈服、和解，才是年輕人應該有的樣子。

不知道為什么有些人這么害怕年輕人的抱怨和不滿。其實年輕人的抱怨，才是這個社會發(fā)展生生不息的動力。如果讀了十幾年的書，受過高等教育，連抱怨都不會，只學會順從和忍受，甚至都不知道向這個世界發(fā)問，那才是沒有希望的。

最后說一句，那個靠撿破爛實現(xiàn)財務自由的女大學生的故事，我是一個字都不會相信。真實的苦難不能被看見，而虛假的成功卻大行其道，這實在是一件可悲而荒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