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遲凡樂
2006年,《三體》開始在《科幻世界》上連載;八九年后,《三體》摘獲雨果獎最佳長篇作品獎,正式走入科幻迷之外更大范圍的公眾視野之中。無數讀者正是從這部作品開始,才將我們在現實社會中的日常生活,和未來的宇宙景觀或危機相聯系上。
自那以后,又過了八九年。劉慈欣和《三體》所創造的想象世界,仍在不斷生長和擴張。
最近,《三體》走進了線下——沉浸式科幻體驗現場《三體·引力之外》(下簡稱《引力之外》)于上海徐匯區開業。體驗館搭建了3400平方米的實景,首次將《三體》IP以“實景沉浸+虛實共生”的形式呈現在公眾面前。
為什么在《三體》作為小說問世的17年后,這部作品依然能給予讀者震撼,并且持續擴大影響力?從小說到影視作品再到線下體驗空間,為什么我們愿意不斷走進那個世界?在《三體》已被反復描寫過了的今天,我們還能從這個體驗現場中收獲什么新的理解?
帶著這些疑問,我走進了《引力之外》。
《引力之外》故事的開場從“太空電梯”開始。
原著小說中,“太空電梯”正是是劉慈欣宇宙中連接地球和太空探索的重要標志。而當觀眾們登上電梯,電梯門一開一關,日常瑣碎和未知旅程之間也就完成了一次切換。
走出電梯,“等待登入區”里展示著大量三體原著中頗具代表性和紀念意義的物品,幾乎稱得上一座“三體博物館”,一下子將觀眾拉到三體故事的情景中。
我們將從這里登陸《引力之外》的主要場景:“萬有引力”號恒星戰艦。
“萬有引力”號出自《三體》中一段重要背景:在末日戰役后,地球太空武裝力量幾乎全軍覆沒。隨后,地球建造了第一艘恒星戰艦“萬有引力”號。戰艦上載有“執劍人”羅輯以及和三體人談判交涉的重要籌碼——引力波發射器。在小說中,是否啟用引力波發射器暴露三體文明的坐標,在地球文明和三體文明的沖突中,有非常重的故事分量。
我們已經見過太多三體改編作品了。普遍的一大難點在于,既要足夠尊重原著、讓讀者能順利代入故事,又要結合該改編形式有所創新和加成,否則我們何必重復體驗?
《引力之外》的設定于是顯得巧妙:它的背景來自一段重要的三體故事情節,但另一方面,原著又沒有太大篇幅對“萬有引力”號內部結構和故事進行過多描寫,甚至連它的最終結局,也只是在關一帆和程心的對話中被簡要交代——留下給《引力之外》重新敘述的空間很大。
于是,《引力之外》便不僅是《三體》的戲劇改編,也成為了《三體》故事的有效補充。
并且,和之前所有三體改編作品都不同,這次我們不再作為被動的讀者和觀者。我們將會作為三體世界一員,按我們對宇宙和個體關系的理解,實現自己的行動和抉擇,推動故事的進展。
此刻我站在“萬有引力”號前,連串假想躍進我的腦海:決定三體和地球文明命運的引力波發射器正屹立在我即將登陸的戰艦上。如果我有機會去決定觸發它與否,如果我有能力降低三體和地球文明坐標被暴露的概率——那么《三體》結局和黑暗森林法則走向,會在這個平行宇宙里,得到扭轉嗎?我能影響銀河系,乃至更廣大宇宙的命運嗎?
一盆冷水很快澆在躍躍欲試的我頭上:登艦后,按規定我需要進入“睡眠艙”做心理檢測,不知道是劇情設定還是我在回答問題時過于興奮而不夠穩定,我的檢測結果被判斷為失敗,而需要多“冬眠”一會。
冬眠技術是《三體》里的技術設定,也伴隨著一些倫理討論。顯然我并不是真正的“萬有引力”號船艦上的一員——這點理智還是有的——但當該情節發生時,我卻瞬間感受到了“冬眠”狀態的孤獨和無助。盡管只有幾分鐘時間,獨自呆在睡眠艙里的我已經忍不住盤算起,如果和隊員走散了該怎么辦?被封閉期間會不會錯過重要劇情?冬眠之后如果還不通過心理測試又當如何?更何況對一次冬眠動輒上百年的小說角色而言,冬眠的選擇意味著什么。
這段插曲給我帶來的另一種具象感受是:在演出現場,去“感受三體宇宙”的重要性似乎要優先于去“解讀”它。
演出是多線并行的,觀眾會被隨機分為五組——分別是工程組、參謀組、后勤組、科研組,以及我所在的醫療組。演出開始后,我們找到自己的“組長”,也就是“萬有引力”號上主要的幾位演員,了解故事背景和工作任務。
多線并行,也就意味著每個人接觸到的故事是不完全一樣的。
一個典型的因為信息差導致的觀感差異很快就出現了:醫療組的我,在一些分支任務線中,恰巧旁觀到了隔壁工程組組長因為和兒子分別、而滋生出孤獨和掙扎,開始對正在執行的任務感到倦怠的過程。意想不到的是,我所在的醫療組組長,則直接針對工程組組長的“差狀態”大為發難。隊員臉上出現了不同的表情:對沒有接觸到工程組組長辛酸往事的人來說,這的確是一個職業操守意義上的問題;但對于全程目睹過他心靈困境的我來說,則很難用那些硬性的要求和規定,去評判他的付出。
自由開放的多線敘事,讓這樣的張力時刻經常出現。每個觀眾實際上都只體驗了自己版本的《引力之外》。
于是,當故事推進到最終的投票環節,要決定引力波發射器是否啟用、來決定三體文明和地球文明的最終命運時,觀眾們便有了大不相同的立場。
在是否啟用引力波發射器的投票中,我選擇了不發射。
在經歷《引力之外》之前,根據某種“崇高”的觀念或者話語,來做出“符合人類利益”的選擇,似乎是輕易之舉。
我也曾以為投票情形會很明朗。無論是單純想見證一個區別于原著的結局,還是基于我們在演出現場目睹過的痛苦和焦慮,沖突似乎都有充分的理由迎來結束。
然而投票真正開始后,情況遠比想像中糾結。對于跟隨過這些不同角色、傾聽過Ta們所經歷的漫長宇宙和黯淡終點的觀眾來說,要做出一個影響Ta們命運的決定,是困難而揪心的。而當看到那么多人和我做出相反的決定時,也令我產生一種自我懷疑,是否我沒經歷到的那部分故事線里,藏有更具說服力的關鍵線索?
但這或許正是這次演出最特殊的魅力所在:當一切文本上的、觀念上的內容,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接觸和經歷之后,我們原本以為無法被動搖的信念都會經受一次新的考驗。
劉慈欣曾在第一部《三體》的后記中寫道:
“如果存在外星文明,那么宇宙中有共同的道德準則嗎?往大處說,它可能關乎人類文明的生死存亡……我認為零道德的宇宙文明完全有可能存在,有道德的人類文明如何在這樣一個宇宙中生存?這就是我寫地球往事的初衷。”
回望《三體》最早開始出現連載的2006年,今天的世界已經大不相同。如今的我們生活在疫情、戰爭和氣候危機偶發交替出現的世界里。遠方的消息是不同歷史文明間難以溝通理解的齟齬,近處的恐懼是人工智能似乎隨時會取代人類價值的焦慮。
劉慈欣當初的思考,在如今世界復雜性的襯托下,反而顯得更有價值——人類要如何在不同道德準則的文明中,持續和平互助的生存下去?在人類文明生死存亡的各種危機面前,人類的道德還能發揮什么作用?
這個命題貫穿在三體宇宙形形色色的作品中,也同樣支撐著《引力之外》的戲劇內核。
對此,《引力之外》給出的回答是:比起某種永遠崇高的抽象存在或者道德倫理,更有意義的是每一個不同個體,每一種不同的講述。
走出演出現場,我又花了一些時間,確認了這個結尾所帶給我的感觸所在。在過去幾年的現實生活中,我們都感受過當外部世界劇烈變化、危機頻發時,個人被裹挾其中的無力。代入這個背景,我們在《引力之外》中收獲的體驗,就顯得像是日常黑暗森林里的小小光明。我們在演出中感受到的,是一種個體推動命運變化的角逐之力,它幫我們重溫一個簡單但有時被忽略的事實:個人是有能力為自己命運走向做出選擇和貢獻的。
而比起演出“結果”是否你所認同的,更重要的是,我們已經充分經歷了這段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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