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吟先生者,忘其姓字、鄉里、官爵,忽忽不知吾為誰也?;掠稳d,將老,退居洛下。所居有池五六畝,竹數千竿,喬木數十株,臺檄舟橋,具體而微,先生安焉。家雖貧,不至寒餒;年雖老,未及昏耄。性嗜酒,耽琴淫詩,凡酒徒、琴侶、詩客多與之游。
醉吟先生,忘掉了他的姓名、鄉里、官爵,心情恍惚不知自己是誰。在外做官三十年,快老了,退職后居住在洛陽履道,所住的地方有池塘五六畝,竹幾千棵,喬木幾十株,樓臺水榭舟船木橋規模都笑,但都具備了,先生安居在那里。先生本性酷愛喝酒,喜歡彈琴,特別喜歡寫詩。凡是喜歡喝酒的人、彈琴的朋友、寫詩的交好,大多與他來往。
游之外,棲心釋氏,通學小中大乘法,與嵩山僧如滿為空門友,平泉客韋楚為山水友,彭城劉夢得為詩友,安定皇甫朗之為酒友。每一相見,欣然忘歸,洛城內外,六七十里間,凡觀、寺、丘、墅,有泉石花竹者,靡不游;人家有美酒鳴琴者,靡不過;有圖書歌舞者,靡不觀。自居守洛川泊布衣家,以宴游召者亦時時往。每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好事者相遇,必為之先拂酒罍,次開詩筐,詩酒既酣,乃自援琴,操宮聲,弄《秋思》一遍。若興發,命家僮調法部絲竹,合奏霓裳羽衣一曲。若歡甚,又命小妓歌楊柳枝新詞十數章。放情自娛,酩酊而后已。往往乘興,屨及鄰,杖于鄉,騎游都邑,肩舁適野。舁中置一琴一枕,陶、謝詩數卷,舁竿左右,懸雙酒壺,尋水望山,率情便去,抱琴引酌,興盡而返。如此者凡十年,其間賦詩約千馀首,歲釀酒約數百斛,而十年前后,賦釀者不與焉。
游歷之外,醉心佛學,普遍地學習了小中大乘法。和嵩山的和尚如滿是空門中的朋友,平泉的韋楚是山水朋友,彭城的劉夢得是詩歌朋友,安定的皇甫朗之是酒友。每一見面,便高興得忘記回家。洛城里里外外六七十里間,凡是道觀寺廟、有泉石花竹的山丘溝壑,沒有不游覽的;別人家里有美酒、有彈琴的,沒有不拜訪的;有圖書、歌舞的,沒有不觀看的。從洛川的守令到百姓家中,以集會游覽召喚的,也經常前往。每當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好事者來拜訪他,他一定為他們先打開酒壇,再翻開詩柜。喝酒盡興以后,就自己彈琴,奏起音樂,彈奏《秋思》一遍。如果興致大發,命令家中的仆從調好法部絲竹,合奏《霓裳羽衣》一曲。如果更高興,又命令小歌妓演唱《楊柳枝》新詞十數章。放任自己自娛自樂,酩酊大醉才作罷。往往趁著興致,走到鄉里旁邊,拄著拐杖游覽鄉中,騎著馬游歷都邑,坐著轎子去到野外。轎子里只放著一張琴一個枕頭、陶淵明、謝靈運詩歌集幾卷。轎桿左右懸掛著一對壺酒,沿著水繞著山,由著興致前往。抱著琴,舉著酒壺喝酒,興盡而返。像這樣子共十年。在這期間寫詩約千余首,每年釀酒數百斛。而十年前及十年后所寫的詩和所釀的酒不算在內。
妻孥弟侄慮其過也,或譏之,不應,至于再三,乃曰:“凡人之性鮮得中,必有所偏好,吾非中者也。設不幸吾好利而貨殖焉,以至于多藏潤屋,賈禍危身,奈吾何?設不幸吾好博弈,一擲數萬,傾財破產,以至于妻子凍餒,奈吾何?設不幸吾好藥,損衣削食,煉鉛燒汞,以至于無所成、有所誤,奈吾何?今吾幸不好彼而目適于杯觴、諷詠之間,放則放矣,庸何傷乎?不猶愈于好彼三者乎?此劉伯倫所以聞婦言而不聽,王無功所以游醉鄉而不還也?!彼炻首拥?,入酒房,環釀甕,箕踞仰面,長吁太息曰:“吾生天地間,才與行不逮于古人遠矣,而富于黔婁,壽于顏回,飽于伯夷,樂于榮啟期,健于衛叔寶,幸甚幸甚!余何求哉!若舍吾所好,何以送老?因自吟《詠懷詩》云:
妻子、女兒、弟弟、侄兒擔心我這樣太過分了,有時譏諷我,我不理會;一直到他們再三勸說,我才說:“每個人的天性,很少能持中,一定有所偏好。我不是個持中的人。假設我不幸貪財而去經商,因此達到財富多而使四壁生輝,招禍危及自身,對我怎么辦?假設我不幸喜歡賭博,一個賭注扔上幾萬,全部家財押上去而破產,以至于妻子兒女受凍挨餓,對我怎么辦?假設我不幸愛好服食丹藥,減少衣食,用爐子燒煉丹藥,而結果沒有成功反有所誤,對我怎么辦?我幸而不喜歡那些,而自我適意于飲酒吟詩之間,放達是放達啦,難道有什么妨礙嗎?不是還比喜愛那三種事情好得多嗎?這就是劉伶聽到妻子的勸說而不接受、王績沉迷醉鄉而不愿返回的原因吧。”于是帶領子弟,進入酒房,圍著酒缸,兩腳伸直張開而坐,仰面長嘆說:“我生在天地之間,才能與品行不及古人很遠;而比黔婁富裕,比顏淵壽長,比伯夷要飽足,比榮啟期要快樂,比衛叔寶健康,太幸運了,太幸運了!我還追求什么呢?如果拋棄我所愛好的,用什么送老?”因而自己吟唱《詠懷詩》道:
抱琴榮啟樂,縱酒劉伶達。
榮啟期抱琴而樂,劉伯倫縱酒放達。
放眼看青山,任頭生白發。
放開眼量看青山,任憑頭上生白發。
不知天地內,更得幾年活?
我不知天地之間,更能有幾年可活?
從此到終身,盡為閑日月。
從今到壽終正寢,全是悠閑的歲月。
吟罷自曬,揭甕撥醅,又飲數杯,兀然而醉,既而醉復醒,醒復吟,吟復飲,飲復醉,醉吟相仍若循環然。由是得以夢身世,云富貴,幕席天地,瞬息百年。陶陶然,昏昏然,不知老之將至,古所謂得全于酒者,故自號為醉吟先生。于時開成三年,先生之齒六十有七,須盡白,發半禿,齒雙缺,而觴詠之興猶未衰。顧謂妻子云:“今之前,吾適矣,今之后,吾不自知其興何如?”
吟罷自己苦笑,打開酒甕蓋,舀出酒來,又飲數杯,昏昏沉沉地大醉。不久醉了又醒,醒了又吟詩,吟完詩又飲酒,飲了酒又醉,醉酒與吟詩相反復,如同循環一樣。因此能夠把身世夢幻,富貴如浮云,以天為幕以地為席,百年為一轉眼之間??炜鞓窐返?,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老年將要到來。古人所說的“沉醉于酒中能保全”,所以自號為醉吟先生。到唐文宗開成三年,六十七歲,胡子花白,頭發稀疏,牙齒脫落,白居易的觴詠之心還沒有減弱。所以他對妻子和孩子說:“今日以前的日子,我是很舒適了,今日之后,我不知道自己的興致將會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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