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作者:張佳
很長時間以來,烏爾善導演的《封神》三部曲成為最受人們期待的國產電影之一。團隊花了近十年時間,集結大量一線演員,更被譽為國內魔幻電影的里程碑。而早在影片完成制作之前,《封神》就已經被視作中國電影工業的高峰。類似的宣傳和評價在影片點映之后依然不減。看過電影可以發現,《封神》的確在工業技術上花費大量成本,其主要追求目標是恢宏壯麗的史詩感。那么什么是電影的史詩?《封神第一部:朝歌風云》又是怎樣塑造的呢?
史詩概念最早是指人們口耳相傳的,敘述英雄傳說或重大歷史事件的長篇敘事詩。例如古希臘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這些詩歌沒有固定作者,在流傳過程中罕見文字記錄,所述對象多為神話傳說、歷史故事和重要的英雄人物。
這一定義決定了史詩概念的民族主義色彩,它關系到本民族的歷史溯源和文化界定。在后續研究中,各地學者開始廣泛搜集民間史詩,也后見追溯出東方的史詩。這種廣泛性導致它在面對大眾文化的沖擊時,變成了一種獨特的形容詞,可以在廣義上用來形容各個類型的文藝作品:它們人物眾多,背景恢弘,具有龐大的世界觀設定和復雜、繁瑣的故事支線。
《暴君焚城錄》
顯然,這種修飾是為電影量身打造。誕生自攝影技術的電影工業,從未放棄過對奇觀鏡頭的追求。這種奇觀化內在于電影本體當中,是其無法擺脫、建立自身合法性的重要維度。因此,在電影誕生最初的年代,意大利就出現了展現奇觀的史詩電影。
歷史上出現過幾次史詩電影的熱潮,很大程度上都與文化和工業的民族性有關。如“一戰”期間意大利出現的歷史史詩劇(《暴君焚城錄》《卡比利亞》);“一戰”后法國為了與好萊塢進口影片競爭市場,出現了大量本土的類型電影,史詩成為其中的重要題材;“二戰”后隨著大制片廠體系的衰落,美國電影人開始融入法國印象派、德國表現主義電影的攝影技巧和調度手法,修正古典好萊塢的電影制作,出現了塞西爾·戴米爾的史詩片(《埃及艷后》《萬王之王》)。
《萬王之王》
可以發現,這些史詩題材的影片往往建基于宏大的歷史背景和突出、有代表性的歷史人物,通過主線的故事敘述帶出氣勢恢宏的歷史場面,形成“史詩感”。而這種“史詩感”在電影工業的發展中,也逐漸成為電影追求的重要符號。例如《阿拉伯的勞倫斯》、黑澤明的《影武者》、貝托魯奇的《末代皇帝》,以及《角斗士》《勇敢的心》,還有彼得·杰克遜在世紀初大放異彩的《魔戒》三部曲。
《指環王》
在這里,“商業片”和“藝術片”的分野消失了。內在于電影本體的奇觀沖動幻化成作用于審美的藝術力量。我們沉浸在黑暗的放映廳里,遠離工位和廚房,沒有人在雄壯的樂曲、巍峨的山峰、偉大的領袖面前不作出喟嘆。這仰賴于它們營造“史詩感”的共同技術手段:大全景攝影、宏大的世界觀、粗線條的故事鋪展,以及特效、配樂和服化道的相得益彰。但更重要的是,它們要共同表現出一種主流價值觀:勇敢、忠誠,或關乎正義的一切。沒有人知道這些抽象名詞所指到底是什么,但是英雄在追求。
做了這么多鋪墊之后,《封神》的形象已經清晰地出現在我們眼前。這部被譽為“中國的《指環王》”的電影,教科書般遵照“史詩感”的設計手段。在電影里,我們能看到大量表現朝歌宮殿和自然景觀的全景鏡頭,表現雄偉氣勢的大角度俯拍和仰拍。電影淡化了原著中的神仙情節,以“弒父”為核心矛盾,組織起權力斗爭和人物關系演變的系列脈絡(狐妖幫助殷壽弒父,奪取王位,殷壽懷疑兒子弒父,激發父子矛盾,與狐妖站到同一陣營,而他逼迫四伯侯的兒子弒父,造成了姬發的“啟蒙”和叛變)。更重要的是,它聰明地選取民族歷史、民族文化作為拍攝對象,在電影工業和類型前冠上“中國的”定語,其自身不再是簡單的商業影片,而成為一場關乎民族意識與民族認同的文化行動。我們無法帶著觀看《星戰》那樣的“平常心”來觀看《封神》。
此外,電影“史詩感”的另一個重心,是勇敢、忠誠、正義等核心價值。少年姬發因為景仰殷壽英勇善戰,萌生忠君之心。他無法理解父親姬昌為什么謀反,哪怕知道殷壽殘暴的真相,也依然認為是被狐妖蠱惑,英雄的真心是善良的。最終在見識殷壽的不可救藥后,姬發號召大家反抗。在這部影片中,所有的人物都牽扯到幾個抽象的核心價值,并作扁平化處理。例如姬昌在沒出場時,就在他人的敘述中,樹立了踏實務農、不同于其他貴族的形象。其出場的第一個鏡頭,也是站在農田里,親自查看收成,臨走時還平等地和百姓招手。這樣一個好官形象帶有強烈的當下語境色彩,我們可以輕易地捕捉到它的符號,并將其貫穿影片始終,不會出現任何變動。
這種抽象價值作用在人物身上,導致幾個正面角色十分扁平。無論是愛民如子的姬昌,忠誠勇敢的姬發,倔強愛爸爸的殷郊,還是增添喜劇色彩的姜子牙、哪吒、楊戩,他們都作為史詩的機器人鑲嵌在影片中。與人物的性格相比,更重要的是他們宏觀的符號、命運和動作戲。
與此相比,《封神》中的反派角色顯得鮮活很多。影片在原作《封神榜》的基礎上做了大量修改,其中最大的變更是紂王和妲己的形象。在《封神榜》里,殷壽侮辱女媧,女媧派狐貍精等去誘惑殷壽,成為暴君。在這個故事中,女媧和妲己成為禍亂的根源,而殷壽則成為無辜、被腐蝕的對象。然而,這一設定在電影里得到根本改變。殷壽在一場混戰中,由于血統論方面的原因,救出了狐妖,附身在蘇妲己上,到殷壽身邊報恩。殷郊和姬發最終也發現,不是狐妖蠱惑了殷壽,而是后者自身具有殘暴的性格。
這一修改顯然照顧到當代文化的女性主義維度,其在撕裂殷壽性格底色的同時,創造了廣闊的表演空間。殷壽被給予大量戲劇化的情節,制造緊張氛圍,凸顯其野蠻兇殘。費翔也抓住了每一次近景,以生動的表情和目光激活了人物。于是我們看到了一個立體的殷壽,勇武與殘忍并存,戰功背后是勃發的野心。進步與戰爭的正統敘事在這里遭到質疑。在監獄中,殷壽對姬昌說羨慕他有個好兒子。我們很難懷疑這句臺詞的真誠,人物的復雜性得到些微表露。
這些人性的幽微在影片中稍縱即逝。妲己在浴池里的那場戲中,也顯露出一絲異質的可能。當正妻姜王后闖入浴池,以死進諫時,妲己邀請她加入自己與殷壽的嬉戲。認為這都是男人闖的禍,我們女人為什么要拿命背鍋,不如珍惜生命,利用紅利,好好生活,長得這么好看死了多可惜。
在這里,妲己撕裂了一重女性主義維度,她向姜王后波伏娃式的女性主義提出質疑(事實上,姜王后無論如何努力,永遠只能是男性統治的配角),提出了一種更激進的擊碎權力結構的可能。
然而姜王后拒絕了。她走入浴池,掏出匕首,兩人共同沉入水下,再次出現在血色中的是殺掉姜王后的妲己。這一舉動把方才的可能性全部顛覆,姜王后再次站到了歷史正義的一方,而妲己的激進思想淪為離經叛道。
這場沖突成為影片悖論的絕妙隱喻。它動用一切技術經驗,塑造正義人物,書寫宏大事件,想要創造民族的史詩,卻因其正統敘事而變得乖謬。反倒是那些不屬于史詩傳統的部分提出了一些契機,卻迅速遭到扼殺。
(與之類似,影片精致卻濫用的服化道,竭盡全力地想要回到某種真實、正統的歷史現場,卻因其對夸張效果的追求,背離了真實,不如徹底走向魔改。)
這不僅是《封神》的失敗,或許也是今天主流敘事所面臨的共同困境。在這個價值失效、權力淪為話語、歷史成為寫作游戲的時代,我們很難相信那些偉光正價值口號有多么發自肺腑。與其說這是垮掉的時代,“一切堅固的東西都土崩瓦解了”,不如說,在68一代哲學的努力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擁有了爭取權力的可能。而與《封神》相比,同檔期的《碟中諜7》實景拍攝、淡化情節、放大景觀和諜戰元素的方式,似乎更具備“史詩感”。“什么是史詩”,在今天應當提出全新的答案。
回到這部影片。民族意識和單薄價值是“史詩感”的核心來源。在其統籌下,電影的調度和特效手段將恢弘的氣勢具化為可見的場面。那么說到底,《封神》的工業水準是否真的企及《魔戒》呢?答案是否定的。
在這部電影里,我們看到大量恢弘的建筑和奇觀,但制作它們的特效水準很難稱得上多高,強烈的電腦CG即視感溢出屏幕,甚至很多是一眼假的低劣鏡頭。結尾部分,姬發逃避申公豹追趕掉進大河,人頭在河水翻滾中出沒,高度模糊,讓人想起86版《西游記》。此外,還有刺耳、缺乏低音的混音制作(如開篇的弓箭聲),凌亂的場面調度,時快時慢的敘事節奏,古裝劇般做作、尷尬的對白,偶像明星的假妝容,平庸的正反打,這一切都讓人懷疑其所代表的電影工業的真實水準。
于是,我們看到了一首如此空洞的史詩。它賣力地運用技術手段,不厭其煩地重復自身的價值口號,獵奇般地把民族文化景觀化,得到的是一具史詩的軀殼。它成功地灌輸給觀眾一個名為“史詩”的概念,然后用大量低劣、虛假、不成熟的內容進行填充。我們興奮地在漫長的篇幅里捕風捉影,樂此不疲地完善頭腦里的那個符號,或者說噱頭。閻連科說得沒錯。《速求共眠》中,他說出了近年來電影市場的真諦:“噱頭治天下”。
但另一方面,這部史詩電影在其虛假的CG特效上,似乎步入了另一重可能。
《封神》的CG特效讓人想起游戲。而電影中許多主觀視角pov鏡頭,則無比近似于游戲的觀感。在姬發逃亡的戲中,他被敵人追趕,跑到一個莫名其妙被水缸和石頭堵住的角落,有多么像我們在游戲里走投無路被迫打怪的場景。
在這個意義上,《封神》成為展露了游戲電影的征兆。它提供了主線劇情,輔助角色,世界觀設定,魅力大BOSS。我們自然是姬發,完成自身成長的故事線,沉浸在打怪、逃亡的旅途中。游戲從來不曾否認自身特效的廉價,其所創立真實的方式,是通過玩家對世界觀符號的認同。我們游蕩在海拉魯大地上,為那個故去王國的歷史傷心不已。這么多像《封神》所做的工作。
隨著VR技術的進步,游戲和電影的邊界已經十分模糊。巴贊所謂電影對真實的不懈追求,使其勢必進入VR的沉浸式互動中。這一趨勢使得未來的藝術電影或許要開發某種隔膜、非沉浸的反巴贊維度。
《封神》的尷尬之處在于,它沒有決絕地讓自己徹底變成游戲,改用VR制作。它依然保有老派的史詩野心,卻在這條漫長的征途上力有不逮。在今天或許還可以通過符號和外殼賺回票房,但倘若到了第三部依然沒有工業或策略的更新,我們很難相信,那時的技術水平和觀眾見識,可以繼續接受這場空洞的自嗨。
關于作者:張佳,在讀文科博士,學術打工人,寫小說,關注文學與思想史、電影批評、文化研究、法國后現代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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