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動畫是大部分人認識劉毅的起點。在2016年“動漫美學雙年展”上,她因《混沌記》初露鋒芒。作品被放置在一個獨立的空間里,屏幕架在正中央,循環播放著這部短片。屏幕的兩端連接著輕柔的娟帶,上面保留了一些手繪,風吹過,薄薄的娟帶像小時候看的連環畫里的仙女那樣揮一揮衣袖,上面的畫就跟著一起飄起來。
用現在的眼光看這件作品,它傳遞著劉毅持續至今的視覺美學,東方的,詩意的,留白的,含蓄的。它也記載著她最初的創作方式,純手繪,一部短片意味著要畫好幾千張。她會把手稿列在桌上,擺在地上,長長列著好幾排,然后一幀接著一幀做。做動畫是與自己相處的過程,一旦沉浸其中,可以誰都不見,一宅就是幾個月。劉毅現在也這樣,但凡做起動畫,一整顆心就落在作品里,直至做完了,展出了,才翻篇。
這幾年,劉毅的水墨動畫持續推進著。《火》和《無需經營的清晨與黃昏》是疫情期間的創作。前者幾乎沒有任何明確的敘事,卻在一團燃燒的紅色里,顯得比以往任何作品都直白;后者可能是她創作生涯以來最接近“電影”的作品,更確切地說,是那種要是有機會在電影院播放,大部分觀眾不會因為是“當代藝術”而望而卻步的作品。
● 劉毅作品《火》
● 劉毅作品《無需經營的清晨與黃昏》
而事實上,除了水墨動畫之外,劉毅的創作還涉及其他媒介。比如繪畫——最近兩年,她開始挑戰架上,雖然顏料用的是丙烯,可畫面中完全沒有任何精美的、如拋光一般的視覺。“還是受水墨的視覺影響,感覺畫面濕漉漉的。”另外,她還創立了品牌LIU YI STUDIO,去年設計了一款刺猬形狀的懶人沙發—刺座,最近做了一款衍生品藝術香薰蠟燭《點石成金》。聽起來很時髦。當然。可它的形狀取傳統自宋畫中的山石。似乎不論做什么,劉毅的源頭總在東方,她喜歡大自然中的氤氳水氣,喜歡流動的變化莫測的事物和狀態,包括水墨動畫,每一幀都變幻著。
● 劉毅作品《一只烏鴉叫了一整天》
以下是劉毅的口述:
“點石成金”的奇跡
--- 有沒有那種不像藝術那么嚴肅,卻又很特別的禮物?
--- 我試一下。
這場簡單的對話,便是創作《點石成金》的緣起。當時,澳門的駐地項目“涌動的意識”剛結束,展覽中對蠟這一材料的實踐和記憶還很新鮮,所以,制作這個香薰蠟燭,既是好玩的實驗,也是繼續探索材料的契機。
燭身主體結構取自山,異形的,高峻的。中國自古以來有無數對山的描繪:華山險峻,泰山圓潤,蘇州太湖石,多變綺麗,所謂“瘦、皺、漏、透”。考慮到美學與實用并存因素,我選取宋山,即宋畫中常常出現的山形。在人們的印象中,山石是固態的、堅硬的,而當你點燃燭芯,升溫后的山體會慢慢地發生形變,自然地、自由地。我在蠟的溶液里加了金色物質,讓流下來的蠟液呈金色的山泉,它們就像瀑布一般落下,最后會把底座填滿。有意思的是,當積攢在底座里的蠟液凝固后,取出來,翻轉,會成為新的一座群山。所以,燃燒不只是物質的消解,也可以是一場循環,一個可以被觀看的過程。
這種形變與循環的靈感,取自于之前的作品《海岸線與新大陸》與《海神》:參觀展覽的人們可能不會留意到,腳邊的材料是日常的蠟,當固態的蠟很快地溶解成為浪花,這個過程就像兩者交換了靈魂。而另一邊,當海浪沖擊著蠟的溶液,最后聚成一個凝固的形態,那個瞬間就像一朵浪花在你心中瞬間凝固的感覺。
● 劉毅作品《海岸線與新大陸》
對我來說,制作《點石成金》有很多不一樣的體驗。有關材料——我先自己雕的泥稿,雕完后拿去掃描然后工廠開模,底座部分做成陶瓷,接著再去鍍金,這里的每一步都在探索各種材料的可能性,和各個工廠打交道的過程也很有趣。有關創作思維的轉變——作為一件產品,它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個人創作,而是得考慮使用者的需求:我常常想,他們會在什么樣的環境下使用它?會更傾向于喜歡什么香型的氣味?它可能會在哪些渠道上發售?以及很現實的——我的資金從哪里來,它能承接我做出怎樣的產品?從創作的初始,每一個節點的決定,比如命名、寓意、造型、香型,這些問題都在我腦中一頁一頁地展開,它可能超越了以往“藝術家”的經驗范疇,但每一個新的實現都值得。比如,我第一次研究了國際品牌是怎么制香的;比如,要讓流下來的溶液呈金色,里面的配比要多少;比如,燭芯的粗細有哪些講究……這些看似細節的細節,匯聚成最后的產品。
就像它的名字《點石成金》,我寫下一句:生命中的每一個瞬間,都有可能是一次點石成金的奇跡。
涌動的意識
“涌動的意識”是今年在澳門實現的駐地項目。以前去過澳門,但在那里實現駐地是第一次。
在地考察前,查閱了很多資料,初步羅列了幾個關鍵詞:海洋、大航海時期、多元文化的交集等。抵達以后,每天高密度地感受新老城區之間的差異,對澳門的認知更直觀了。那里兩處特別觸動我:首先,宗教、文化、習俗的包容與混雜。不論道教、佛教、媽祖廟,那些地標性建筑和不同膚色匆匆的行人總在提醒著你,這是一座多元的城市。
其次,澳門的陸地面積始終在變化。自十九世紀中葉以來,當地的填海造陸行為始終沒有停歇。據說,在過去一百年里,澳門的土地面積擴張了數倍。像這樣因城市建活動不斷地向大海尋討新的陸地的行為,究竟對原來的生態結構有多大的影響?雖然我不是相關領域的學者,但想到海底的結構可能在發生改變,想到紅樹林正在消失,島嶼正在消失,想到珊瑚群可能遭到了破壞,一些生物失去了它們的棲息之地,而作為交換,人們換來了自己的棲息之地,這就冒出了一些想要創作的想法。
我開始編寫關于填海的神話故事。寫的時候很自由,既不受以往典故的桎梏,也不抱著“一定”要有所創新的執念。這或許因為這座城市本身已經給我帶來無窮的想象,又或者因為神話本身就已無法驗證,沒有所謂真正的對與錯。
第一篇寫的是有關嫦娥,是這么寫的:她是月神的使者,手持一枚珍貴的“月亮寶珠”。當嫦娥看到辛勞的人們想要填海造陸,卻苦于海洋過于遼闊時,她取出珍視的寶物,使出神力,贈予人類一處來之不易的棲息之地。你可以看到,這則神話已經和我們熟悉的“嫦娥奔月”毫不相關了。我在一本正經地說“假”話。其他神話也是這樣。比如我描繪的象神,長著一條猶如魔杖一般的長鼻,這是它吹沙填海的武器。還有海翼女神,她掌管著海洋的生態,每次發現異樣時都會出現,身邊緊隨著一群信使一般的海鳥。這些神話人物要是追根溯源,是不分年代和地域的。它們能在這里成立,在這個展覽里成立,是因為澳門長久以來的海洋文明的信仰,比如媽祖,即便澳門的經濟結構早就不再以捕魚業為依托,但信奉媽祖的居民依舊寄望著她帶來海上的風調雨順。
▲ 左滑進入 劉毅的神話世界
借助這些文本,展開了一系列繪畫。和動輒千余幅手繪原作的動畫相比,它們像是重要的關鍵幀。用一個更通俗的比喻:生活不是過過的日子,是你記住的日子,這些繪畫仿佛是你精心準備的、你要記住的日子。 雖說是布面丙烯,但我依舊想要表現出猶如水墨一般的質感。它看起來有一點潮濕,流淌的、有呼吸的,而不是精確的、精美的。一開始從小畫開始,等畫到《生命之力》的時候,我發現,這是我要的感覺:單幀即繪畫,單幀即電影——每一張,都是故事。
比如《月亮寶珠》,想描繪的是嫦娥正想要施展神力但還未施展的瞬間。她垂下的雙眼可能讓人想到我們古老的佛像,那種月下靜思,半睜半閉之間的神態,而這一 幕又好像發生在中世紀,維納斯誕生的海邊。它是不受想象的局限的。我甚至想過,要是這個瞬間用動畫來呈現,那很可能是一個從下往上推的鏡頭:嫦娥被海環繞,月光灑下來,由下至上,接著,一個特寫的鏡頭。
● 劉毅作品《月亮寶珠》
最近這些繪畫的體驗,讓我覺得很快樂,很輕松。這不是說我把繪畫看得輕松,要想畫一張好畫是難的。我說的輕松,是一種相對的時間上的維度。相比繪畫,動畫得花更長、更長的時間,要是做一個長篇,得在一個故事里沉浸很久,讓自己長時間保持在某一個情緒或情境里是很難的,但動畫人是這樣。做動畫的時候,幾個月不出門是很正常的,創作中有無數重復的動作是正常的,宅也是常有的。我常常有一種感覺:做一個動畫,前半年,總是比較痛苦的,經歷無數的糾結、痛苦、掙扎,而開幕的那一刻,我感覺重生了。
這樣看來,繪畫就像是一場高度的濃縮。比如這一次,從考察、駐留、創作,每一天都有一種涌動的感覺。那不是浪,浪和涌不一樣。它來自于海底,哪怕海面風平浪靜,深深的底下已經涌成一團。可能這就是“涌動的意識”。
超越媒介
前幾天,我數了一數做過的動畫,《天演論》《混沌記》《渡口》《一只烏鴉叫了一整天》……我究竟做了多少動畫?數著數著,竟然還漏數了兩個。原來已經做了十年了。動畫究竟還能抵達哪些地方?我自然這樣想過。
這幾年,展覽在繼續,變化時常有。我做過不同的嘗試,比如與程龍老師合作的舞臺作品《春江花月夜》,比如與程龍、張昕、唐一雯老師合作的《漁樵耕讀》,它并不是單純地將動畫搬到“現場”,搬上舞臺,也不是簡單地定義為“一場跨界行為”。對我來說,它是一種探索的可能性,一個綜合媒介的限時藝術,涉及視聽的一切——燈光、舞臺、舞蹈、聲音、動畫,它還可以無限延展,有更多的可能。
我試過很多創作媒介和表達方式:動畫、繪畫、裝置、舞臺,劇場等包括現在的藝術衍生品,我想起大學的時候在樂陶社做陶瓷,從捏出一個形,到在上面繪畫,到等它干,再到素燒、修形、上釉,每一步都要等待,每一步也充滿著未知。這些體驗并不意味著你未來可能會做一名陶藝藝術家,但有些記憶是強烈的:比如握著手上的杯子、碗、器物,它是你做出來的,它是一個可以實用的藝術。想要做藝術,做日常里還能使用的藝術,那種感受是真實的。也能和更多人一起分享或許正是因為這樣的體驗,讓我一直有一股做“產品”——藝術衍生品的動力。
再給你看一個“刺猬”吧,只做了這么一個。我去朋友的陶藝工作室玩,我想做點什么好玩的呢,于是我做了我的寵物刺猬—白仙仙的造型,我希望我經常能見到她,所以我想設計成一個日常器皿,或者能裝點水果和小點心之類的,我做了很多五彩斑斕的刺,在工作室晾干的過程中,由于造型和陶藝工作室的其他器皿過于格格不入,總是會引起很多客人的好奇,拿起來端詳,所以刺也在會在每次端詳中掉落好幾根。不過在等待了幾個月,拿到實物的一刻還是挺滿意的,每次有朋友到我工作室,都會摸著它說:“好可愛,好可愛!或許你可以試試成立你自己的品牌。”
想起最初做藝術的初心。沒有目的,只是有趣、好玩。
一只陶瓷碗,可以有生命的感覺。藝術當然也是。
作者 - sapphire
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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