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定都臨安,是典型的精神上懈怠、斗爭上茍且、戰略上失敗。
滅南唐時,宋太祖霸氣側漏: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靖康之后,初創時的雄心壯志,早已蕩然無存。
澶淵之時,宋真宗尚且御駕黃河、直面遼軍。靖康之后,宋朝只有逃跑的官家而無親征的君王。
慶歷之時,宋仁宗可允和親、可諾增幣,但不讓關南十縣。靖康之后,不要說十縣關南就是千里中原也能說棄就棄。
北宋滅亡、南宋偏安,最直接標志性的事件,同時也是最根本性的原因,就是放棄汴京、定都臨安。
“后視”之明我們既哀之又痛之,但處在當時當地的宋高宗未必哀之也未必痛之,反而慶幸自己的英明決定。
正是因為及時逃往江南、逃到臨安,趙構才在第四次宋金戰爭中幸免于難。否則,他大概率會在揚州當了俘虜。
正是因為提前布局江南、逃亡海上,趙構才在第五次宋金戰爭中幸免于難。否則,他大概率會在江南當了俘虜。
而這還不算完。
公元1161年,紹興三十一年,海陵王完顏亮四路攻宋,金軍東路主力頓兵長江。而南宋的臨安朝廷泰然自若,甚至還能派出戰船殺到山東擊潰女真水軍。
所以,趙構終其一生都會慶幸自己的這個英明決定:汴京不安全、揚州不安全,甚至建康也不安全,只有臨安最安全。
但趙構沒長“后眼”。
自己這個新朝廷到底在哪里定都,不可能是這些“慶幸”所能決定的。那么,放棄汴京、定都臨安,到底是怎么發生發展的?
首先,宋高宗趙構在靖康之變后就沒有回過汴京,而且他也沒法回汴京。
所以,定都汴京根本不可能。
老將宗澤連續上書二十余次力勸趙構返回汴京,但趙構始終不為所動,死活也不愿意重返故都。
根本原因不是趙構不敢回,而是沒法回。
公元1127年,靖康二年,四月初一,金軍離開汴京。
四月初四,趙構派出的先頭部隊就抵達汴京外圍。之后,趙構的勤王大軍陸續開到汴京。
到這個時候,宋軍就算收復汴京。
四月十八,趙構的文書帥令傳到開封府。而開封府也立即行動,將康王文書貼滿大街小巷。
四月二十四,孟太后,也是唯一沒被金軍擄走的在京皇室宗親,派人到南京請趙構回京。
四月二十五,見趙構不為所動,孟太后又派遣車駕、法令到南京迎接趙構;四月二十六,早已退位的偽楚皇帝張邦昌率汴京文武大臣前往南京、表示效忠。
然后呢?
五月初一,趙構在南京應天府(今商丘)登基為帝。
這之后,趙構仍舊沒有回到汴京。
那趙構不回汴京的原因是什么?
一是解不開的心結。
汴京城內的文武百官和滿城百姓,他們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竟把兩位皇帝和整個皇室送給了女真人。
所以,靖康之變后的汴京,滿城都是叛徒,是對皇帝的背叛,更是對至高無上的儒家意識形態的背叛。
四月十八日,趙構的文書送抵開封府。但四月十七的時候,汴京竟給范瓊升了官,讓這家伙擔任神龍衛四廂都指揮使兼四壁都巡檢使,相當于衛戍區總司令。范瓊是金人策動靖康之變時表現最積極的北宋官員。這時候,給他升官是啥意思?
意思就是:你趙構必須發布赦令,才能得到汴京的擁護。否則,我們汴京就獨立了。
二是大家都不干凈。
既然滿城都是叛徒,那趙構為什么沒有興師問罪?
汴京不干凈,趙構也不干凈。
欽宗皇帝讓他到河北募集兵馬勤王救駕。兵馬倒是募集了不少,但勤王呢?
勤王僅是擺擺樣子。
趙構的軍隊始終跟女真的軍隊若即若離,真正的戰斗少之又少。即便徽欽二帝被俘北上,趙構的軍隊仍舊一直跟隨,卻一直跟不上。
所以,如果汴京軍民寄望于趙構的勤王軍隊,然后跟金軍死戰到底,那他們肯定會被趙構出賣。
汴京將是一座死城。
既然大家都不干凈,那就誰也別說誰。
所以,四月十八日的趙構文書,將所有的罪責推給了女真人的狡猾:金人表面和談而實際卻在下套,竟然套走了整個北宋皇室和汴京財富。
于是,汴京人民有了臺階:我們本可以誓死抵抗,但金人太狡猾,所以沒有抵抗。
同樣,康王趙構也有了臺階:我本意是要勤王的,但又怕阻撓和談大局,所以行動不夠果決。
這些個“臺階”道理,虛得不能再虛,但只要大家愿意相信,也就硬得不能再硬。
都不干凈的的處理辦法,就是都不要臉,而且是想著法的、創造性的不要臉。
但是,再怎么不要臉也解不開趙構的心結。
這座能把他們的皇帝送去當俘虜的城市,這座曾把自己的父兄姊妹送去當俘虜的城市,自己還能回去嗎?
不可能,永遠也不可能。
其次,定都江南是兩宋政治邏輯的必然結果,只有臨安最合適。
南宋定都臨安的時間是紹興八年,即公元1138年。
但在建炎三年,即公元1129年,南宋就升杭州為臨安府。而趙構也在這一年閏八月便從建康跑到杭州,并以州治為行在所。
而1129年,也就是建炎三年閏八月,正是第四次和第五次宋金戰爭的轉檔期。第四次馬上結束、第五次馬上開打。
所以,定都臨安,與其說謀劃良久而逐漸完成,不如說事急從權而臨時起意。
事急從權的原因就是女真人的戰法太詭異。
雖說擒賊先擒王,但把擒王作為戰略目標的,可以說前所未有,甚至后世罕見。
劉邦白登被圍,那是劉邦主動跳進了匈奴人的埋伏圈。人家只想來個誘敵深入,誰知誘到了一個皇帝。同理,后世的土木堡之變也是如此。韃靼人就想來個包圍殲滅戰,哪成想把明英宗給包圍了。
所以,斬首行動,多是戰術層面。即便“于百萬軍中取上將之頭,如探囊取物耳”,那也是兩軍陣戰或兩軍大戰。而千里奔襲、閃擊首都,然后捉人家皇帝的戰法,也就女真人敢這么想、敢這么干。
關鍵是屢試不爽且游刃有余。女真人捉皇帝捉得特別專業。
金遼戰爭捉天祚帝,靖康之戰捉宋徽宗、宋欽宗,以及第四次、第五次宋金戰爭捉趙構,全都是在捉皇帝。
因此,之所以定都臨安,就是因為事急從權。
女真人都已經搜山檢海了,那趙構也只能跋山涉海。最后跑到了杭州,那就定都在臨安。
但事急從權,僅是一種表面上看似很通情理的解釋。表面之下還有一個更硬的解釋,那就是兩宋的政治邏輯。
一是兩宋定都與秦漢隋唐定都非常不同。
秦漢隋唐是封建社會的尾巴和豪族社會的主流。所以,帝國朝廷實際有兩個敵人,一個是外部的草原,一個是內部的豪族。內部矛盾從來都是主要矛盾。于是,內部的豪族就是最需提防的對象。
而定都長安就是在防備豪族。豪族是不可信的,皇帝必須以關中形勝對抗豪族的叫板。而定都洛陽則是在依賴豪族。豪族是有力量的,皇帝必須主動接近豪族才能得到支持。所以,定都長安的朝廷,很強勢;定都洛陽的朝廷,很弱勢。
于是,秦漢隋唐,要么定都長安、要么定都洛陽。
但是,安史之亂加五代十國,終結了豪族社會。宋朝是個平民社會。面對一個沒有豪族的社會,那定都在哪里就成了一個成本優先的問題。
成本優先就是:在政治允許的前提下,哪里富庶就定都哪里。
所以,北宋定都汴京。
這里是隋唐大運河的關鍵樞紐。物資都在這里集中、商品都在這里集散。首都定在這里,能夠輕松解決養官、養兵、養皇帝的任務。
這是經濟中心與政治中心重合。
然后,順著這個邏輯,我們也就能找到南宋定都的最佳地點。
二是南宋只能把首都定在江南地區。
· 方朝廷在故都時,實仰東南財賦,而吳中又為東南根柢。語曰:蘇常熟,天下足。
· 在北宋的時候,也就是“方朝廷在故都時”,已經是“蘇湖熟、天下足”的局面。簡單說就是南方的經濟權重已經徹底超越北方。
而之所以繼續定都汴京,一方面因為國防,西北有西夏、東北有大遼,首都就不能偏安;二是因為政治,遠離中原故土還怎么中國,所以餓死也得扛住。關鍵是開封不錯,是大宋的第一城市,根本到不了餓死的地步。
但是,當汴京不可能成為首都,黃河和淮河都成了前線呢?
那就只能定都江南。
因為江南最富庶。
既然是江南,那為什么不是六朝古都建康?
第五次宋金戰爭,建康直接跪地向金兀術投降了。這時候,你再怎么強調建康“王氣龍盤”也沒用,建康“不如錢塘有重江之阻”。
而最主要的還是杭州的經濟權重比建康更高。成本優先的考慮,臨安就要比健康更好。因為無論是商稅、酒稅、糧食以及人口,當時的杭州都要碾壓建康。
此外,宋滅南唐,圍攻建康一年之久,徹底打爛了這個六朝古都。所以,建康人民太有理由出賣南宋皇帝、歸順大金。而曾為吳越國都的杭州是直接投降了北宋。所以,對于趙構來說,杭州人民總比建康人民更可信任。
因此,對趙構來說,臨安也就成了最為合適的選擇:安全、富庶以及可能更加忠誠。
既然是平民社會,既然是成本優先,既然是哪里富庶定都哪里,那怎么解釋元明清定都北京?
平民社會的主要矛盾,是中原與草原的矛盾。
所以,首都首選在樞紐地區。
這樣才能最高效率、最為及時地響應四方。草原韃靼鬧事、東北建奴鬧事,在沒有高速公路、也沒有現代通信的古代,定都南京還怎么響應?
因此,元明清就是修條大運河也要把首都定死在北京。否則,就無法兼顧中原、草原以及東北這些各具特色的政治板塊。
但是,從未染指幽云十六州的兩宋王朝,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草原到底是個什么生態,更不會也無心去處理草原問題。
兩宋的一貫邏輯就是用錢解決一切問題。
對內招安、對外歲幣,總比自己直面問題更容易。
而定都哪里,實際又可以轉換為錢的問題。成本優先說白了就是一個錢的問題。自己直面女真鐵騎、解決北方問題,這太困難、也太費錢。而偏安一隅則安全第一,歲幣贖買則成本最低。
趙構是要求和的。既然是求和,那為什么要定都淮河以北的開封、又為什么要定都長江邊上的建康,直接定都臨安才是“中興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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