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公能卡曼生活在四川雅安寶興縣磽磧藏族鄉,這是一個以嘉絨藏族為主的民族鄉。此外這個族群還有大量人口聚居在四川甘孜和阿壩兩州。嘉絨藏族作為藏民族的一個分支,其悠久的歷史和獨特的民族屬性是最初吸引我去接觸這樣一個題材的原因。
許多人都知道能卡曼的故事——一位生活在大山深處的藏族婦女自學攝影、剪輯,并購買了攝像機、三腳架,去拍攝她熟悉的生活。幾年中她積攢了大量的影像素材,從嘉絨藏族的節日、婚禮、歌舞,到飲食、釀酒、手工藝,都有所涉及。
↑ 正在拍攝的能卡曼
↑ 能卡曼與做手工的婦女們
關于嘉絨藏族更多的歷史背景和文化溯源,是非常需要時間和耐心去了解的。只有做足前期工作,才有可能從中為片子提取出有價值的信息,從而為能卡曼這個人物找到好的拍攝角度以及精準得闡釋她長期所做事情的意義。但時間緊迫,從拿到能卡曼的資料到準備前往雅安拍攝,僅有半個月左右的時間。
在資料中我們查閱到,“嘉絨藏族有自己的語言—藏語嘉絨方言,卻沒有自己的文字。嘉絨方言中仍保留著古藏語以及古藏文化的一些特質”??蛇@樣的說法我們無從論證,也無法短時間從一個陌生的語言系統中找到蛛絲馬跡。
一天監制閆非老師發來信息,他聯系到嘉絨藏族的兩位資深學者,一位是西南大學民族學院教授曾現江老師,另一位是來自阿壩州馬爾康縣的嘉絨藏族文化研究者阿根老師。我們立刻和兩位學者取得聯絡,將此前所積累的疑問一一提出。曾教授幫我們梳理了嘉絨藏族的民族溯源問題,包括從先秦時代到秦漢時期,再到唐朝,這個族群如何演變發展,形成文化根基。其中雪山之子、牦牛羌、嘉良夷、瓊鳥部等這些古老的部落都是今天嘉絨藏族的主要組成部分。而“瓊鳥部”這個名字也和此前查閱的資料中所提到的“瓊鳥”傳說有所對應。瓊鳥被嘉絨人視作族群緣起的重要角色,直到今天還會出現在他們的服飾、墻壁,以及嘉絨藏族節日慶典的重要環節上。而在和阿根老師的通話中,也更正了我們在調研中對于藏語嘉絨方言的一些誤解。她提到,嘉絨藏族并不是“沒有自己的文字”,只是嘉絨藏文字不再流通,不被人們所廣泛使用。但這個文字并未消失,只是散落在古書籍以及民間各處,需要花大量的時間和人力去整理保護。這也正是阿根老師和她的團隊長期所做的工作。
隨后阿根老師發來了他們的研究結果——嘉絨藏文、古藏文、藏文與漢字對照的表格,其中嘉絨藏文形態與古藏文高度相似。這也證實了我們之前所了解的“嘉絨方言中保存了較多的古藏語”這一說法。
正在誦經的嘉絨藏族老人
磽磧藏鄉的嘉絨藏族婦女
攝影師齊博正在拍攝能卡曼給小馬駒喂食
最初,在阿根老師發來大量資料前,閆非老師就曾跟我們提過,可以關注下“能卡曼曾拍攝的嘉絨藏族老人在葬禮上的徹夜‘詠誦’”以及“詠誦中是否有能體現這個民族精神內核的元素”。也許從這兩個具體的角度切入,就可以把能卡曼這些年拍攝和紀錄的意義表達清楚。于是我們開始翻閱資料,發現資料中這樣記載著嘉絨藏族“出殯與下葬”的習俗 —“在出葬的前一晚,人們通宵達旦吟唱‘瑪尼’……”資料中提到的“吟唱瑪尼”就是指誦經祈福,但其中并不涉及具體的意思。我們又無從下手了。
恰巧這幾年我們正在做一部關于新疆塔吉克題材的長片,我從塔吉克朋友口中了解到一個關于“使者”的故事:
長途跋涉的使者因為當地百姓善意的幫助,而為他們劈開山石,開渠引水,播種耕地。使者還在離開前,將隨身攜帶的拐杖插在泥土中,拐杖隨即化作一棵名為“肖麥西萊普”的青楊樹,長久陪伴著這里的子孫后代。
在上百年的時光里,這個故事被帕米爾高原的塔吉克人口口相傳,雖然使者和故事的真實性早已無從查證,但人們以這樣的方式來追求人性的光明,同時抵抗生命中的苦難,就是最大的意義。正如蒙古族的“江格爾”、藏族的“格薩爾”,還有柯爾克孜族的“瑪納斯”,這些民族在漫長的發展過程中都曾有過各種各樣的傳說甚至史詩,以此來贊揚人性之光,并支撐著整個民族的精神世界。
由此,在阿根老師提供的資料中,我們又關注到,嘉絨藏族中流傳著一個關于“阿吾·格爾冬”的故事。那是類似于“格薩爾”一樣的英雄史詩。格爾冬力大無窮卻心存大愛,在族人面臨滅頂之災時挺身而出,獨自與邪惡的魔王戰斗并取得勝利。直到今天,每逢年節,嘉絨藏族各地就會為英雄格爾冬奉上食物,跳起鍋莊來紀念他。最終在和阿根老師以及能卡曼溝通后,我們將這個片子的重點放在能卡曼與“阿吾·格爾冬”之間的故事。
這樣的角度也正切合能卡曼用視頻去紀錄的意義,她在片中提到,“我們小的時候都聽過關于阿吾·格爾冬的故事”,“我想要拍攝下來讓更多人去了解我們的文化”。在實拍前,我們聯系到當地一位會講阿吾·格爾冬這個故事的老人,也就是片中的澤良伻叔叔。他現場的講述非常流暢和自信。他說這是他們從小都聽過的故事,為了細致得為我們口述這個故事,澤良伻叔叔在我們來之前,把全部內容又梳理了一遍??梢钥闯?,在澤良伻叔叔講述時,能卡曼已全然忘記了現場的拍攝,而是沉浸在格爾冬的故事中,并努力用她手中的攝像機將全部信息紀錄下來,這就是她的一雙“有記憶的眼睛”。更難得的是,拍攝期間能卡曼的兒子勒爾甲也放假從學?;丶伊?,他也參與了包括講故事在內的全程拍攝。和能卡曼一樣,他全神貫注,我想這應該是勒爾甲第一次完整得聽到阿吾·格爾冬的故事。
現場拍攝能卡曼做手工
磽磧藏鄉的百姓跳起鍋莊
最終我們將澤良伻叔叔所講的故事篩選后,穿插在整部片中,盡量讓觀者能以“聽故事的人”的第一視角,去了解“阿吾·格爾冬”這樣一位被嘉絨人供奉了千百年的英雄人物。
拍攝時老人們用嘉絨方言講述了不同的故事,這就意味著后期階段我們也要做大量的翻譯工作?;鼐┖?,我們幾經周折聯系到了一位同樣來自馬爾康的嘉絨藏族姑娘索朗斯基。當她聽到是要為一部關于自己民族的影片做翻譯工作時,顯得非常開心。經過她的講述我們才了解到,索朗斯基和她的家人長期自發得為保護和發展嘉絨藏族文化做著各種努力,包括音樂、舞蹈、語言等各個方面。在翻譯過程中為了讓漢語字幕更加嚴謹、流暢,她反復打電話和母親、奶奶確認信息。她說,有些詞年輕人已經不知道了,還是要問老一輩。索朗斯基的母親還發來幾首嘉絨藏族的音樂,為我們提供參考。
剛剛結束大量嘉絨方言翻譯工作的索朗斯基(左)
當結束拍攝離開磽磧鄉時,天才剛剛亮。能卡曼家的院子十分安靜,我們盡量輕聲不吵醒主人,將設備和行李搬上車。一回頭發現,能卡曼的兒子勒爾甲和他的“黑熊”站在一旁,正準備送我們。黑熊是一只毛發黑亮、且非常善解人意的大狗,這些天它關照著這院子里的每一個人。而勒爾甲話并不多,可說起話來卻很愛笑。
能卡曼的兒子勒爾甲正在聽老人講故事
每天都會守在房門口的“黑熊”
一起來送我們的還有前來做田野調查的大學生瑞瑤,她在愛爾蘭上大學,嘉絨地區方言是她的研究方向。這些天瑞瑤和我們一起住在能卡曼家,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拿著錄音筆和電腦,讓當地人為她講一些嘉絨方言單詞,再用國際音標標注下來,自己不斷重復朗誦。我看到,瑞瑤電腦上那些關于嘉絨地區方言研究的表格,跟阿根老師之前發來的漢藏對照表格很相像。
臨別時我想,也許未來瑞瑤會像阿根老師一樣,繼續做著嘉絨方言的保護工作。那時,記錄的方式除了文字,還會有AI、數字庫等更高效的手段,當然—還有能卡曼拍攝下的這些影像。所以,我們也選取了一些能卡曼的素材放在片中,希望大家能有機會從她的視角看看那里的一草一木。
在這個加速發展的時代背景下,除了“發展”本身,還有其他同樣珍貴的事物值得我們去關注,這樣的關注也許能讓這個“發展”的過程保有些許“人”的溫度。萬一真如泰戈爾所說:“神期待著回報,不是因為太陽和大地,而是為了他恩賜我們的花朵”呢?
《有記憶的眼睛》是一部幾經波折的作品,非常敬佩閆非老師從始至終為這個片子付出的巨大耐心,使一個不可能的事變為可能,也讓這個片子最終沒有被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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