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趙趙很難以幾個詞被概括和定義。在新疆棉花地里長大的他，喜歡在自己的作品中加入原始的材料，呈現這個魔幻世界里的根本問題。和他的創作一樣，趙趙保持著野蠻生長的狀態，以批判性的思考刺穿歷史流變的表面，賦予作品巨大張力。

2024 年 3 月 17 日至 5 月 26 日，藝術家趙趙的個展《漫長的瞬間》在龍美術館（重慶館）呈現。

展覽海報上，趙趙戴著一頂草帽置身于白色棉田，手里握著剛采下的棉花。他坦言童年時從未想過將來會成為藝術家，用自己站在棉花地的樣子做個展海報。 “ 當你重新回到那個點的時候，發現一切都那么陳舊，又那么嶄新，這就是漫長的瞬間。 ”

趙趙的幽默感貫穿訪談的全過程，他總能用意想不到的比喻讓你快速理解他想表達的觀點。趙趙用“中藥”“可口可樂”來形容中西方文化的差異，“當美國人也在喝中藥，中國人也在喝可樂治感冒的時候，貌似就有點全球化了”。談及社交媒體上的某些拍賣亂象，他將其比作大型行為藝術現場，“一堆人像炒房團一樣去拍東西，沒有任何底線”。

“我是一個叛逆心比較強的人”，趙趙喜歡未知，享受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狀態。他不斷地挑戰自己，挑戰已知的事物，一旦意識到自己被打上某種標簽，就想轉到完全相反的方向。在本次采訪中，趙趙還分享了許多他對個體與社會的洞見以及自己的生活狀態。接下來，不妨隨著我們的談話，為“如何思考當下”找尋一個屬于自己的答案。

開眼 Eyepetizer ： 首次在重慶舉辦個展，你覺得那里的藝術生態是怎樣的？

趙趙 ： 我從來沒有去重慶旅行過，第一次去重慶是去年參加龍美術館的論壇，接觸了一些重慶的藝術家。 重慶跟成都連著，重慶有什么藝術活動，成都的藝術家也會過來。 重慶讓我覺得跟北京或者別的地方完全不一樣，有種松散的狀態。

開眼 Eyepetizer ： 在創作《玉璧星空》的過程中，你遇到的最大挑戰是什么？

▲ 玉璧星空，玉璧、玻璃，330x200cm，2018

趙趙 ： 我基本上在不斷推進它的技術性和概念性，其中最難的還是去呈現這件作品。因為它是從星座到星空，然后到玉璧星空，有一個時間的延續，或者是作品的語言的延續。藝術本身就是藝術的，跟技術毫無關系。在探討作品的時候，如果我們迷戀它的技術性或者工藝性，其實它跟藝術就已經脫離開了。

開眼 Eyepetizer ： 《控制》系列通過葫蘆的生長來探討自然和人為控制的主題，你希望觀眾從中領悟到什么？

▲ 控制，漢白玉，（H）90-104cm，2019

趙趙：我覺得他們應該看到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局限，人的自信特別可怕，會讓你對世界沒有任何判斷，甚至沒有任何參與感。《控制》探討的是我們對自然的一種控制，隱喻了某種我們生存的邏輯。人的意識是非常模塊化的，但沒有擺脫宇宙對這個意識的控制，我們不會在更高維的時空想我們今天在做的一切。

葫蘆很有意思，宇宙的運轉讓它有了雛形，它慢慢地膨脹擴大，從大的空間被壓縮到狹小的空間，再走到一個大的空間，然后它的生命就結束了。如果給它更多時間的話，它還會這樣循環往復地生長下去，所以它還是挺乖的。實際上我們都被打圓了，但是人又不斷地在表現方這個概念。方就是棱角，就是個性。我們對人的教育跟對葫蘆一模一樣，你希望它長成什么樣，只要給它加一個模具，它就會長成你希望的模樣，而且它會很精準地在某個時間變形，或是在某個時間進入到設定的軌道。

▲ 控制，銅，30x7cm，2022

開眼 Eyepetizer ： 你在創作《漫長的瞬間·PM》系列時是怎么處理時間這種抽象概念的？

▲ 漫長的時間 · PM，布面油畫，27x35cm

趙趙： 從古代到今天，其實是因為沒有時間的存在，才存在藝術這件事。 舉個例子，今天你把手伸出來，你會覺得它是一個當代的手嗎？ 它跟一萬年前的手沒有任何區別。 如果我們有意識地去記錄時間，它就變成了某一種素材。 我們的童年怎么樣？ 我們的藝術史怎么樣？ 人類文明怎么樣？ 說來說去，最后我們就像在一個特別大的、沒法處理或者沒法翻閱的服務器里。 手機社交軟件幫我們整理出三年前發生的事情，導致我們無法去觀看、回想自己的一生。 回想童年最好的方式是冥想，閉上眼睛想你的過去。 如果從你的硬盤里、云端里、大數據里調出來這件事，是需要花費非常大的工作量的，而且你還會懷疑調取出的東西是否發生過。

所以 “ 漫長的瞬間 ” 這個概念，在時間里非常矛盾，它既遠古，又短暫。 我們對很多事情的驚嘆都來自對時間的不信任，就像三星堆挖掘出來以后，我們說： “ 哇， 3000 年前人就把活兒干成這樣了！ ” 有時你把時間去掉以后，很多事就變得很尷尬了。

開眼 Eyepetizer ： 你在世界各地都舉辦過個展和個人項目，對于全球化與保持藝術的地域性，你是怎么看的？

趙趙： 地域性來自于自己的感知。 我是個農民，我對土地有感覺，有的人就對虛擬、數字化有感覺，它們完全是兩個時空的東西。 在一個所謂全球化的時代，任何一個國家都有一幫古老的人和一幫走向科技或未來感的人。 藝術是現在最好的國際化交流的載體。

對于我來說，不存在全球化和地域性的問題。 地域性就是你的某些工作，甚至某些小的生態環境不為人所知。 就像沒有潛過水的人不知道海底是什么樣的世界，不能感同身受。 大部分藝術家都活在城市里，肯定是非常趨同的，這個不可避免。

開眼 Eyepetizer ： 你之前曾去北京電影學院進修，當時是對電影產生了興趣，想當導演嗎？

趙趙： 對，確實想過。 2000 年左右正處在 DV 時代， BP 機還存在，而有人拿攝影機就可以拍電影了。 在那個時候，電影是一個很新的手法，甚至是介入社會的一種材料。 電影學院是個很不一樣的地方，對于一個 20出頭的男孩來說，那里非常有魅力，有很多漂亮的姑娘。 當時有一些不知所措的感覺，但我挺喜歡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一個狀態。

這是一件特別短暫的事。我沒有拍過正式的電影，倒是拍了很多莫名其妙的紀錄片，但從來也沒有登上過戛納，童年的虛榮心都沒得逞過。

開眼 Eyepetizer ： 你還會去關注電影，或從其中尋找靈感嗎？

趙趙： 電影學院會在上學期間大量地讓你看一些電影，還要寫什么學術理論。 其實很多導演都不會看電影，就像沒有幾個藝術家會天天混跡在別人的展覽開幕上。 如果自己要創作，其實很難總去看別人的展覽開幕，或者天天泡在美術館里欣賞，這對藝術家來說是一種傷害。

我比較喜歡嚴肅的電影，大學的時候喜歡黑澤明。今天我們處在全民娛樂的時代，電影的功能是娛樂，但我覺得對電影應該有敬畏心。就像有一些藏家跟藝術家見面簡直是翻車現場，很多藏家對藝術是非常崇拜的，甚至是殿堂級的一個狀態。藏家跟藝術家一見面，發現藝術家開著蘭博基尼，抽著雪茄，唱著卡拉OK，藏家就想“這不是我嗎？這不是我的生活嗎？怎么藝術家也這樣？藝術家不應該坐在工作室里畫畫自己，甚至是在痛苦中度過余生的狀態嗎？”所以今天很多東西被拉下神壇的時候，你對它卻還有期待，無非就是這樣。

開眼 Eyepetizer ： 那你平時就處在一種潛心創作，不需要任何娛樂的狀態嗎？

趙趙： 嗯，我不需要娛樂，總覺得現在出門都是是非。 所以我現在變成很枯燥的一個人了，沒什么勁。 你看我作品量挺大的，不是跟人說我在做作品，實際上在外面玩呢。 我都十多年沒去三里屯了，其實還挺想去三里屯溜達溜達。 從別人來看我這個世界是挺無聊的，我也不回避這個問題，因為很多事我都經歷過了，也不覺得那些有聊的事好玩了。 你已經祛魅了，就不會再去想它們。

開眼 Eyepetizer ： 你最近有什么正在進行的創作，或是剛剛產生的想法，試圖通過它們去探索某些問題嗎？

趙趙： 不止十年的時間里，我不停地在展覽，每天都創作。 它變成了習慣，你不自覺地就會琢磨這件事。 做完龍美術館這個展覽后，我覺得很多事都該停一停，也許明年不會再做這么多項目。 之前我的展覽都在很短的時間里，把很多我想做的、很難的作品完成了。 在精力最旺盛的時候如果不把這些事做了的話，可能以后就沒有體力去做了。 所以整個人生的前半部分，我已經把想做的事做了，挺幸運的。 接下來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總之我不愿意再去重復自己。

▲ 漫長的一天 · AM，綜合材料、棉花，2022

開眼 Eyepetizer ： 以前你的采訪里有寫過你甚至不太會用智能手機，今天聊下來感覺你的網速已經很快了，甚至還對小紅書上的許多規律非常了解。

趙趙： 小紅書有找我說能不能一起做點事什么的，所以我就上去看。 當你看過某個人的帖子后，它就給你推送更多這種類型的人。 有時候忍不住了，我就打開看一眼。 這個東西特 “ 嚇人 ” ，讓你總覺得會錯過什么似的。

而且小紅書上也有人搞直播，前幾天一個特別閑的下午，它突然給我推了一個張靜初在沉浸式寫作業。因為我見過她，就想看一下她在干嘛。進入到這個直播里，她一句話不說，就趴在那寫作業。其實我們倆毫無關系，你看不到我，但我可以看到你，你寫你的作業，我畫我的畫，我就覺得這個世界好寂寞。

隔了幾天小紅書又給我推送，這次她在做飯，太好了，她不在寫作業，她在做飯。我真的有點活在了末日電影的感覺，這些人在各自的直播間里，直播間很像一個空間站，我連這些人到底在不在地球都不知道。

開眼 Eyepetizer ： 今天聊得很有趣。

趙趙： 我挺愿意跟人聊天的，但是現在有趣的人太少。 我這兒也會來一些在城里上班的人，他們不是不好玩，而是已經失去了某種幽默感。 這也挺現實的，因為包袱太重、壓力太大了。 要是眼睛沒有坐標的話，愛怎么長就怎么長，這個事兒會好很多。

作者 - Roey

圖片由藝術家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