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大約從黑格爾開始,就認為中國古代沒有哲學。
他斷言,除了西方,整個東方古代都沒有像樣的哲學。
凡哲學,一般就包括“認識論”在內。說中國古代沒有哲學,自然也就沒有成體系的“認知理論”。
可悲的是,國內一些人也隨聲附和,人云亦云,繼而推演,說中國自古就缺乏邏輯思維。
殊不知,黑格爾哲學即便很偉大,但他對中國(包括古代)的了解,卻如羅素所譏笑的,關于中國,這個名字就是他所知道的全部。
不得不說,黑格爾關于中國哲學的言論,體現著一種西方白人的傲慢。
在中國古代有沒有哲學,有沒有認知理論這一點上,只能說黑格爾太淺薄無知了。
從《說文解字》中,即可窺見中國先秦古人已建立了一整套的“認知體系”。
許慎所著《說文解字》中,有《心部》,收入“凡心之屬”的先秦小篆263個字。這還不算另外“立部”的“思”“慮”“惢(suo)”等字。
許慎,字叔重,生卒約公元58-147年,一說為30-121年,東漢著名經學家。他為闡發其“古文經學”觀點,用21年時間,專門搜集、考證、注釋先秦篆體及更早的“古文”字,撰就《說文解字》一書。
《后漢書.許慎傳》稱,慎“少博學經籍,馬融常推敬之,時人為之語曰:‘《五經》無雙許叔重’。”
馬融,為東漢經學之領軍人物。“叔重”,是許慎之字。
許慎,亦有重要的經學著作,可惜沒能流傳下來。反而,“無心插柳柳成蔭”,這部《說文解字》,竟名噪千古,成為其后近兩千年來人們研讀先秦文字、典籍及文化的重磅典籍。
《說文》,收字9353個,重文1163個,共10516字。這些字,被歸為五百四十部。《心部》,收字之多,絕對是書中排于前列的大“部”。
這也顯示,先秦古人,對于“心”以及相關“思維”“心理”“情感”等等“現象”重視程度之高。自然,也映射出上古先民對“心”及所涉“范圍”和“現象”體察研究之深。
這種“體察”和“研究”,無疑是以當時的“解剖學”和“醫學”為基礎的。顯然,古人又一定采用了當時的“社會學”“統計學”“心理學”“倫理學”等等方法,并進行了哲學的充分總結和概括。
《心部》首字,是“心”。
許慎曰:“心,人心。土臧也。在身之中,象形。博士說,以為火臧。凡心之屬皆從心。”
這是許叔重對“心”字的解讀和定義。
“心,人心”,好理解,不用多說。
“土藏也”,是“古文經學”解《尚書》之觀點,認為“心”屬于“五行”之“土”;“博士說,以為火藏”,則為“今文經學”觀點。
古人認為,“五臟”——心、肝、脾、肺、腎,分別對應“金木水火土”之“五行”。“五行”,則為組成世界的五種最基本元素。“古文經學”以為“人心”從“土”,“今文經學”則以為“人心”從“金”。
此兩派曾激烈論爭。至晉代,“古文經學”逐漸占據上風,“今文經學”式微了。
這大約有一定道理——因為“古文經學”更能自洽。
古代“五行說”之“五行”,與“東南西北中”之“五位”相匹配——東為木、南為火、西為金、北為水、中為土。就“人心”來說,許慎曰:心“在身之中,象形”——居身之中,所以“土藏也”。
古籍也提供了足夠的依據——
《詩序》云:“情動于中。”《正義》:“中謂中心。凡言中央曰心。”
《月令》注:心為中“則心為尊也。”
距今8000年左右,中國先民已經開始有目的地觀測天象“以敬人時”,即所謂“觀象授時”的科學實驗——夜觀星象,晝測日影。
古人白天側日影,最早肯定是受到太陽光下自己身影之變化的啟發。因此,最初的觀測日影,也一定由人的身體來實現。
古人稱此為“以髀測影”。“髀”,即人的腿骨。6500年前的河南濮陽西水坡古墓出土的擺放有人腿骨的遺存,證實了這樣的歷史階段的存在。
通過側日影,6500年前的古人,除去可以準確地測定“東南西北”的“四方”,并由此確定了“二分二至”——“春分、夏至、秋分、冬至”的“四時”,形成了統一的時空觀。而且,形成了“東南西北中”之“五位”觀念,得出了求“地中”“土中”和“居于中”的認知。
求“地中”“土中”和“居于中”,被古人上升為哲學理念和政治觀念。
《尚書.召誥》曰:“王來紹上帝,自服于土中”。《孔傳》:“言王今來居洛邑,繼天為治,躬自服行教化于地勢正中。”孫星衍《疏》:“土中謂王城于天下為中也”。
這也是“中國”一稱的最早來源和自然科學及哲學根據。
心“在身之中”,與上述認知相契合,確定了古人這樣的認知—— “心”在人的龐大綜合體系中居于核心關鍵地位并起決定作用。
《荀子.解蔽篇》曰:“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
《禮記.大學》疏云:“總包萬慮謂之心”
《禮記.禮器》孔穎達《疏》:“心謂本也。”
《說文》對此的概括是:“凡心之屬皆從心。”——所有以“心”為部首的字,均由人“心”而孳乳、衍生。
實際上,“文為心聲”,先秦古人,即“以心為本”,構筑起了人的“生命”“思維”“情感”“心理”“情緒”“疾病”等等包羅萬象的龐大體系。
《心部》的第二個字,是“息”。
許慎曰:“息,喘也。從心自。”
段玉裁《注》:“此云息也,渾言之。”“渾言”,是“總而言之”;《口部》所說“喘字“為息之疾者”則為“析言之”——“人之氣急曰喘,舒曰息”。段氏接著說:息“引申為休息之稱,又引申為生長之稱。”他說:“從心自”,“自者,鼻也。心氣必從鼻出,故從心自。如‘心思’上凝于囟(xin),故從心囟。皆會意也。”
許慎所言“息,喘也”,是對“人之呼吸”的“渾言之”。“心氣必從鼻出,故從心自”,所以,息之“生長之稱”,是為“以心為本”而來,因此才有“生息”和“生生不息”等詞。
《周禮.地官》:“以保息六養萬民。”“息”,即“生息”。
“子嗣”,亦稱“子息”,也就是“生生不息”。
但不論個人或是族群的“生息繁衍”,皆來自人之源于“心氣”的“鼻息”。
《增韻》曰:“一呼一吸為一息。”
古人的哲學里,“息”源于“土”,故有“息土”和“息壤”之說。這與“心為土藏”之說相合。
同時,古人認為,天地陰陽融合形成“氣”。“氣”,即“息也”。
《莊子.逍遙游》:“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氣相吹也。”《疏》云:“天地之間,生物氣息更相吹動。”
萬物生長,靠天地陰陽之“氣息”鼓動。人亦如此。
《禮記.禮運》:“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也。”
段玉裁說到了“‘心思’上凝于囟,故從心囟”。“思”字,許慎沒歸入《心部》,而是單設《思部》立于《心部》之前。大約,他覺得“思”字很重要,才如此設置。
許慎說:“思,?也。”“?(jun)”,通“睿(rui)”,通達之義。
《說文》這個解釋,源自《尚書.洪范》“思曰?”一語,意思是“思考的關鍵是通達”。
《韻會》云:“思,自囟至心,如絲相貫不絕也。”
《孟子.告子》曰:“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
這是說,“心”是“思維”“思想”的器官。
不過,從“思”字來說,“氣息”顯然是“參與”思考的;并且,“氣息”是“思維”“思想”運行的物質基礎,而且,其“運行”軌跡是在“心”與“囟(頭顱)”二者之間,“如絲相貫不絕也”。
或曰,古人以為“心之官則思”,豈不就是“唯心主義”?其實,謬也。這恰恰是很透徹的樸素唯物主義認知——“思維”“思想”不是先于人這個主體而存在,而是附屬于人之“神主”之“心”的功能而已。
《思部》,只收了兩個字,一個是“思”,另一個是“慮”。
《說文》曰:“慮,謀思也。”“謀思”,就是“琢磨”,就是“思考”。
關于“思”和“慮”,段玉裁有一大段注說得極好。其云——
《心部》曰:念,常思也。惟,凡思也。懷,念思也。想,覬思也。勰,同思之和也。同一思,而分別如此。《言部》曰:慮難曰謀。……《左傳》曰:慮無他。《書》曰:無慮。皆為計畫之纖細必周。有不周者,非慮也。
“慮”,表示“思考”之深度和周密,即所謂“深思熟慮”。
可見古人,對于“思”之特點、分類、程度等等,都已經有了相當精確的研究,堪堪令人嘆為觀止。
回到《心部》。
第三個字是“情”。
許慎說:“情,人之侌(陰)氣有欲者。”
段氏《注》:“董仲舒曰:情者,人之欲也。人欲之謂情。情非制度不節。”
這是說,人的欲望就叫“情”,不靠制度,不可能節制人的欲望。
《禮記.禮運》曰:“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
人之情,包含“喜、怒、哀、懼、愛、惡、欲”七種。這是每個人不用后天學習就具有的。
“弗學而能”,可以理解為此是人的“思維”和“情感”的基本功能和組成。這是后來的“七情六欲”一說之淵藪。
《左傳.昭公二十五年》是另一種說法:“民有‘好、惡、喜、怒、哀、樂’,生于六氣”。
“六氣”,為上天所降之“陰、陽、風、雨、晦、明”, 化入人身,形成“六情”。這應該是許慎說“情,人之侌氣有欲者”的根據。
《心部》第四個字是“性”。
《說文》云:“性,人之昜(陽)氣性。善者也。”
段玉裁《注》:“《論語》曰:性相近也。《孟子》曰: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董仲舒曰:性者,生之質也。質樸之謂性。”
“情”為“陰氣”,“性”則為“陽氣”。恰如天有日月,地有晝夜,“情”“性”亦為人之“陰陽”兩面。
但古人認為,“性”是人之本質,亦是“生命”之本質。所以《周易.乾》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疏》云:“性者天生之質,若剛柔遲速之別;命者人所秉受,若貴賤夭壽之屬也。”
對每個人來說,“性命”是“共性”,而“性情”則是表現出來的“個性”。《周易.乾》:“利貞者,性情也。”“性情”亦稱“性質”,后世稱為“性格”。
《心部》第五個字是“志”,第六個字是“意”。
兩個合并一起說。
許慎曰:“志,意也。”又曰:“意,志也。”
這是互訓,說“志”和“意”同義。
插上一句,先秦時,“志”與“識”同音亦多假借。現在仍有“標識”一詞,其實就是“標志”,而且“識”讀為“志”。
這是引申。段玉裁說:“《詩序》曰: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志之所之’不能無言,故‘識’從言。”
對于“志”與“識”之關系,這說得非常清楚了。
也可知,“在心為志”,就是心中確定的“志向”、目標。有遠大“志向”者,則被稱為“志士”。
《孟子.滕文公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
古人,已經對“知行關系”有了清晰的概括,這就是“志行”。
《周易.升.彖》:“南征吉,志行也。”
這是說“志”指導下之“行”。
后來,“志行”又引申為“志向”與“行為”相統一之“操守”。
《國語.越上》:“寡人聞古之賢君,不患其眾之不足也,而患其志行之少恥也。”
問題是,“志”“意”同義,有了一個“志”字,古人何以又多費工夫再造一個“意”字?
段玉裁說,“意”雖然也為“志”,但訓為“記”。就是把“志”在心中“固化”。所以,“意,俗作‘憶(憶)’”“如今人云‘記憶(憶)’是也。”
《大學》云:“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
段玉裁稱此為“心之所識(志)也”——心中“固化”的“標志”“志向”—— “如惡惡臭,如好好色”等等。
你看,古人對于“認知”和“知行”,研究得已何等精細!
古人還深入探討了“認知”與“道德養成”的關系。《說文》亦一并載入。
“慎”為“謹也”;“忠”為“敬也”;“惇(dun)”為“厚也”;“恭”為“肅也”;“恕”為“仁也”;“慈”為“?(愛)也”;“恩”為“惠也”;“忱”為“誠也”;“慰”為“安也”,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心部》,還分別詮釋了“快”“愉”“怡”“悅”“怒”“慍”“怨”“恚”“憎”“恨”“悔”“憤”“懣”“愁”“悵”“憂”“惴”“惶”“恐”“恥”等等諸多詞義和心理狀態。
限于篇幅,實在不能盡言。
這些小篆文字,絕大多數形成于公元前200年之前。
那時的古人,已經有如此精到的認知和總結,由此組成的中國先秦“認知體系”,絕對獨步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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