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集而郡,郡集而天下,郡縣治,天下無不治。
——司馬遷《史記》
長江以南地區是中華文明首先整合的區域。學界普遍認為,自早商二里崗文化(今河南鄭州)擴散至盤龍城(今湖北武漢)時,中原地區的政治、文化網絡已經延伸至長江流域。然而,中華文明對南方的整合并非一帆風順,實際統治時間也遠比集體記憶 要晚。 據考古資料顯示,隨著二里崗因過分擴張而衰敗,商王朝在前1300年喪失了對盤龍城的控制。至晚商時期(安陽時期,約前1250—前1045),商文化圈收縮至黃河下游的中原地帶,幾乎失去了對南方地區的影響。
武王克商后,周在南方分封了一系列諸侯國。這些諸侯國雖然接受了周王朝的禮樂制度,但有相當大的獨立性。西周中期,楚國一度成為周王朝的主要競爭對手。“周昭王南征而不復”,“喪六師于漢”等記載反映了周在整合南方地區時遭遇的重重困難。
最遲至秦始皇滅楚攻越時,南方才正式納入中華帝國的大一統框架之中。盡管秦王朝的統治不過十四年(前221年—前207年), 但秦留下的政治遺產卻被漢繼承,在之后長達千年的發展中,南方逐漸成為了中華文明認同感最強的區域,近代楊度“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的豪言壯語,無疑是南方人國族認同的集中體現?;仡櫄v史 ,我們可以發現,秦帝國的制度在整合南方的進程中發揮了關鍵作用。
俄羅斯學者馬碩在著作《古代中國的帝國網絡》中以秦國統治下的一個小縣城——遷陵縣(今湖南湘西)為研究對象,討論了為什么秦制能統治南方。
第一、秦帝國重視基層政權。
縣制首創于楚,卻被秦發揚光大。以遷陵縣為例,該縣在楚國管理時期幾乎沒有留下檔案記錄,但到秦國統治時期管理迅速精密化。不大的遷陵縣下設3個鄉,維護著一個“郵”(負責傳送緊急文書)和至少三個“亭”(負責地方治安),數千人口中公務員的數量達到了103個。2002年出土的“里耶秦簡”數量多達3.7萬枚,經鑒定為秦國遷陵縣官方檔案的殘余,內容涉及戶口、土地開墾、物產、田租賦稅、勞役徭役、倉儲錢糧、兵甲物資、道路里程、郵驛津渡管理等方方面面,可謂是事無巨細,無所不包。
遷陵縣是秦式基層政權在南方擴張的縮影,結合睡虎地秦簡對安陸縣的復原(參見《<》),可以想象公元前3世紀南方地區經歷了一場 基層治理革命,它以前所未有的控制力使帝國的核心與外圍緊密團結在一起 。
第二、秦帝國去差異化。
秦國每征服一地就組織向該地區移民。在秦國征服四川盆地后,據記載有“秦民萬家”遷居至此。成都郝家坪墓葬顯示,秦帝國動員了“關中移民”、“中原移民”“楚國移民”等多個社群遷居至此。將不同風俗習慣的人民安排在一起并非偶然,而是秦國有意打亂征服地區人口構成、去差異化的結果。 正如馬碩所說: “秦官吏通過拆分當地的社群,建設當地人與移民混居的新聚落,不僅削弱了對國家組織活動的反抗,還促進了新的混合身份的形成,使得戰國時代的身份標記成為過去”。
在這一過程中,秦帝國還動員了很多非自由人移民。以遷陵縣為例,秦國征服此地后駐扎了600名“戍卒”。 此外,整個縣還有1/3的人口是遷徙來的“刑徒”,其中不乏受 黥(面部刺字)、劓(割鼻)、斬(砍腳趾)等肉刑的罪犯。這樣的安排除了基于勞動力的需求,也能對當地人起到一定警示作用,體現了 商鞅“以奸馭良”的法家思想。
人類是天然缺乏維持大團體能力的物種,其自發產生的團體無一例外都是小規模的。造成該問題的根源在于人類具有先天差異性,差異性產生不同的需求,進而使維持大團體的成本陡然上升。秦制度精準地捕捉到問題源頭,最大程度消除了個體的差異性,才使維持超大規模共同體成為可能。
第三、秦帝國重視央地經濟聯系。
考古資料顯示,長江中游以南地區雖然長期被楚國管理,但除長沙外很少發現楚國貨幣,反而出土了大量秦國銅幣。這說明在秦人到來之前,楚國大片區域還停留在以物易物的階段,中央和地方經濟聯系較弱,基層治理相當落后。
公元前3世紀秦的征服改變了南方落后的經濟面貌。以遷陵縣為例,秦政府曾支付8萬枚錢幣為當地刑徒采購冬裝和夏裝。 此外,政府還以貨幣獎勵告發,舉報和逮捕犯罪者有350—1152枚錢幣不等的獎勵。如此 大量的貨幣由核心地區涌入遷陵這樣的邊緣地帶,從短期來看耗費了秦帝國的資源,但從長期來看卻擴大了帝國的基本盤。當地社會的 貨幣化帶動耕戰相關產業的發展,進而可以為秦帝國提供新的經濟來源。此外,貨幣的價值依靠政府信用,接受了秦國貨幣就相當于認同秦國的統治。秦國以政府支出帶動地方經濟貨幣化,加強了地方經濟的向心力與依附性。
綜上所述,“去差異化”“基層政權建設”“強化央地經濟聯系”是秦帝國擴大及維持統治的三樣法寶。
在宏觀層面,“基層政權”“央地經濟聯系”使地方連入全國性的物資-人員網絡。憑借該網絡,帝國核心能迅速 調配大量資源,如臂使指,集中力量辦大事。同時使地方依賴核心的組織與經濟輸入,高度服從咸陽的指令,辦大事才有力量。
從微觀層面上講, 由于秦吏對“個體”的去差異化,使得帝國將數量龐大、形態各異的人口統合進一個大共同體。 只有在 高度 統一、同一的 組織結 構里 , 個體的行 為才會無條件服 務于 整 個族群,化為 集體 意志與智慧 的一部分 。
反觀西方基督教文明,則從未誕生過上述組織結構,煊赫的 羅馬帝國雖然統一了環地中海世界,建立了龐大的官僚體系,但在基層治理上卻無法與同時代的秦漢帝國相比,它在基層由各城市、王國、部落各行其是,正如芬納所說,是一個“眾多自治市組成的龐大控股公司”。此后西方文明無論無論采取何種政體,從中世紀的封建王國、城市共和國,再到近代的共和國、民族國家,其基層治理模式都是換湯不換藥的“城市自治、族群自治、領主自治”。在西方人的價值體系里,“自治”是根本邏輯,是一切規則的元規則。
西方無法真正理解中國,中國也無法真正理解西方,因為雙方在文明上的差異絲毫不亞于自然界的海豚與螞蟻。海豚崇尚個體主義,遨游于海上。螞蟻崇尚集體主義,稱霸于陸地。如果讓海豚受螞蟻的社會模式規訓,它們必然群起反抗;如果讓螞蟻以海豚的群體規模行事,它們則無法生存。
海豚的友好團體叫做群。一個群通常包括4-5只海豚,但組成群的海豚數量較為靈活,可以少至2只多達50只。群體的大小也經常改變。海豚生活在分裂—合并的社會模式下,這意味著它們經常加入或離開群體。在不同的時期,不同的成員組成群體或離開群體。
誠然,中華文明不等同于吏治文明。 兩河流 域和埃及也曾誕生過發達 的吏治文明,這一點只需閱讀烏爾帝國(前2113-前2006)檔案就能深有體會。但在歷史的演進中,這些文明都已經滅絕,只余最后的種子在東亞地區開枝散葉,并借助工業化的成果發揚光大。因此,中華文明是唯一幸存的吏治文明,也是吏治文明最先進、發達的形態。
國內學者根據烏爾帝國檔案重建4000年前兩河流域一位官員的工作記錄(節選),其精細程度遠超同類研究對秦吏的還原。
不容忽視的是,20世紀以來信息技術的發展使古老的 吏治文明煥發出了新的生機與活力,使其在調配、集中資源上的傳統優勢更為突出,并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檢察的缺陷。 此外,東西方文明的交流與互鑒,也使吏治文明在不影響整體同步性的前提下更重視個體的創造性,成長為“現代吏治文明”。 如今的格局,鹿死誰手尚未可知,無論唱衰任何一方都有割韭菜的嫌疑。 庸俗但誠懇地說,中西之爭,確實不是簡單的經濟、軍事、文化之爭,而是人類在人工智能時代以何種組織形式擁抱未來的道路之爭。在這樣的命運分岔口,人心向往哪條道路,世界就會朝哪個方向發展,人心所向,即是大勢所趨。 /
作者:自由的海豹,歷史學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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