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9月5日,是我出發前往俄羅斯留學的旅程起點。臨行前,我寫了封遺書,放在我的抽屜。內容大概是:如果有個萬一,該如何如何等等……其中,我許了一個誓,除非發生家庭變故、學校倒閉、戰爭等重大事情,否則我一定會念完才回臺。
行前,我的母親擔心俄羅斯的經濟及治安,還不是普通的經濟治安問題,是銀行倒閉、通貨膨脹、擠兌和車臣恐怖分子攻擊等。她每隔一兩天就會在我桌上放上新聞剪報,企圖以柔性恐怖勸我打消這個念頭,雖說母親的舉動的確也曾讓我產生過憂思,但卻無法動搖我的決心。
因不放心銀行,也沒有任何管道可以先在俄國開戶,索性直接帶著所有的生活費和學費。所有的行李加起來約莫有40公斤,我到現在都還覺得不可思議,當時的我是如何一個人把它們帶進海關的。
1999年9月6日,我抵達了俄國領土,眼前一片灰,沒有陽光,只有冷冽的空氣、蕭瑟的秋天、茫然的自己和……臺灣同學會會長吳俊概。
他是我在臺灣透過各種不同的管道,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臺灣學生,聯系上了之后,答應會來接我,并且在他的住處暫住下來,直到我找到自己的住所。他不多話,人很實在,在俄國是念流體力學的高材生。他非常熱心的替我找尋住處,不到一週,我就在離美術學院一個地鐵站的距離安定下來。
我的公寓甚是舒服,一廳一臥,廚房衛浴,一應俱全。門前一片公園綠地,哦,抱歉,已經是秋天了,看到綠色,已是第二年6月的事了。
還在學生會會長住處時,我就迫不及待的要去學校走走,學著認路,學習坐地鐵。
我看著地圖刻意提前拐了個彎,我想要從遠遠的地方看一下列賓美術學院,這所世界排名前二的美術學院,有著近三百年的歷史,建筑的主體是一塊塊從非常遠的地方運來的花崗巖。
看著它,讓我不由得的被感染了起來,我將在這世界頂尖美術學院學習人類藝術史上最扎實的基本知識,它是我到死之前唯一會做的一件事的開端,我說什么也要把這珍貴的學院訓練帶回家。
1999年9月21日,臺灣發生了史上最嚴重地震。透過國際電話,我接到了來自家里母親的訊息,雖全家安好,但臺灣各處卻時不時有傳出余震的新聞。
我手上從來沒有任何通訊工具(包括現在我也沒有手機),所有訊息都是從我母親的電話中得知。這是第一次臺灣遇到重大災情,而我卻不能陪在他們身邊,這讓我無比愧疚與不安。
1999年12月31日,俄羅斯總統葉利欽下臺,并發表演說。雖說緊張的政治氛圍會使人緊張,但我依然沉醉在藝術世界里面,無暇關注外界環境變化。
學校生活極為忙碌,列賓在校求學時稱之為“甜蜜的負擔”,我將之視為座右銘。
自第一天開學開始至畢業最后一天,我沒有一天無故缺課,唯一一次是在一年級的時候,班上安排了兩位模特兒畫肖像,一般來說,這樣的作業,為期一個月,可畫一人,也可畫兩人,但我在離課結束前就將兩位模特兒畫完并得到教授的認同了。在得到他的允許下,我用剩下的時間去了美術館研究。
美術館的作品如同寶藏般一樣的珍貴!餓得慌啊!我每天看,從早上進去,到晚上最后一個出來,連寄放大衣柜臺的婆婆都認識我了……
北緯59度的圣彼得堡,自11月進入冬季,早上12點天亮,下午3點天黑,我都以為我念的是夜校!我平均一天站在畫架前工作13個小時,回到家后還有解剖構圖等作業。
午餐時間,我會特意去學院內的美術館研究之前的畢業生作品,包括列賓、費申、馬利亞溫、希施金、阿爾希勃夫等俄羅斯知名畫家。
這也許是我人生最充實的一段時間。在我上課的日子,的確感覺到自己對繪畫認知的差異。我用一種欣賞、研究、表現、聽話、懷疑的矛盾及沖突的態度來看待自己畫畫的過程。
舉例來說,老師說的我會聽,并且盡可能地做到,但又同時會想,這是唯一的表現方式嗎?我會努力做好技法,但只要熟練了,我馬上會換另一種技法去嘗試,目的就是不想讓自己的畫法變油、變刻板了。
我的課余時間幾乎為零,只要下課,甚至短短15分鐘的休息時間,我都會立馬沖到美院的美術館里找到相關的畫作學習當中奧妙,然后再趕回教室展現在自己的作品上。
我沒有休息時間,我更沒有吃飯時間,所有對于繪畫知識的渴望大大地蓋過了生理上的。因此,我的作品數量是同班同學的三倍,我企圖用數量來換取質量。
為了確保可以一直畫到晚上十點半不昏倒,在下午唯一的用餐時間,我會利用十分鐘去買10個像是包子般的餡餅,它可以讓我一直撐到晚上11點到家時再吃碗面。不是什么白面條,是臺幣8塊一包的義大利面,分5餐煮,加兩、三粒蔥花,晚餐就解決了,我就是這樣每天吃,吃了兩年!
鐘敦浩作品
按照俄羅斯的教育系統要求,凡是外國留學生在美院就讀,皆需念滿七年才可拿到碩士學位,而第一年就是所謂的實習生,過關了,第二年重讀一年級的正式課程。
一年過去了,我的老師看到了我的努力,也認同了我的能力,熱心地詢問我愿不愿意再到他的班上,我是非常愿意且感到驕傲的。
但暑假過后,我回到了他的班上,他面有不悅地問我:“為什么你沒有在我們班?”我一臉茫然,他帶著我去到了系辦查詢,得到的回應是:我直升二年級了!
他很替我感到開心,但這卻不是我想要的,本來我的留學時長是七年,早一年畢業將會讓我失去非常多的學習機會,因此我當場拒絕了校方的安排,堅持續讀一年級。
教授及系辦雖不解,卻也對我無可奈何,就這樣,我又在同一個課程里重新溫習了一年。足足兩年的頭像練習,奠定了后對人物表現的能力。
我日
住宿的公寓內有個大型的書柜,我的所有藏書都放在里面,三不五時就會拿出來用放大鏡仔細閱讀畫面里的每個小細節。書柜面對著窗戶,窗外是一大片結冰的樹,也是一幅美麗的畫面。
某一天的晚上,我發起了高燒,那應該是我在俄羅斯度過的第一個冬天。我還記得那天零下十五度,但我的身體似火燙,溫度計顯示為39度。
我一個人在公寓里,不知道該怎么辦,因為語言不通,我拿出字典,查了“藥局”、“發燒”的單詞,然后拖著病軀自己去藥房買藥。到了藥房之后,比手畫腳,搭配自己的爛俄文,終于買到了一盒藥,但上面的字,卻一個都看不懂。
為避免吃到錯誤的藥物,又怕外國人的體質和東方人不同,用藥量有差異,我又拿出了字典,頂著痛到不行的頭,一個字一個字的查起字典來。但查了二個單詞時我腦袋就疼得不行了,心一橫,就這樣吃了吧!如果有個什么萬一,也是我的命。吃完后,昏睡到第二天早上。眼睛睜開,自己還活著!精神也好多了!慶幸自己還活著!自此之后我就很注意身體,減少在異國他鄉生病的幾率。
鐘敦浩作品
赴俄第二年的暑假是我到俄羅斯留學后最開心的時光。我的啟蒙老師冉茂芹帶領約30名學生來到了俄羅斯考察。
冉老師是我在素描、油畫方面的啟蒙者,他的諄諄教誨我至今未曾忘記。這30名學生也都是在冉老師的指導下,對俄羅斯畫派風格有別于一般人的狂熱。我迫不及待的想要讓老師看到我這兩年來努力的成果,也渴望聽到以他的角度來對俄國畫家的評論。
老師一行人下榻于離機場不遠的飯店,但離我的住處有一個小時的車程。我們每天就在美術館、美術學院、教堂附近,聽講、看畫、寫生,足跡遍佈莫斯科、金環、圣彼得堡。每天都舍不得結束,一直到他們休息了,我才回到家,洗個熱水澡,上床時已凌晨三點了,第二天早上六點,我又出發去接他們走后面的行程。生活極充實,也成為我至今難忘的回憶。
冉茂芹(左)與鐘敦浩(右)
二年級時,也就是赴俄的第三年暑假,我們的寫生實習要遠赴烏克蘭克里米亞半島。臨近黑海的克里米亞半島是個在歷史上有著重要戰略地位的地區,雅爾塔秘密協定*就是在此簽署的。(*該協定對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世界歷史的發展產生極其深遠的影響,決定了許多國家的命運與方向)
一大早八點火車便緩緩地從圣彼得堡的火車站發出。預計抵達時間是33小時后的次日。一路上看著風景,這是我到俄羅斯后第二次出遠門,前一次是在普希金山,不同的是,前次是在俄國境內,而這次則是奔赴鄰國烏克蘭。
在我們班的同學里,只有我是外國人,還有一位人體模特兒,我不知道她來做什么,難不成要在黑海旁讓我們畫她的裸體?!
抵達邊境時,海關警察進入列車里一一檢查護照及簽注,在出發日隔天中午抵達克里米亞半島的火車站。這是一個與小海港并存的小火車站,地形和基隆有點類似,之后再搭乘巴士前往我們美院的寫生基地Алупка。
我們即將在這個基地待上一整個月執行美院安排的課程,除了風景寫生外,還安排了兩位小朋友當我們的模特兒,其中一位就是教授的小孩,而與我們一同來此的人體模特兒也是課程內容之一。
初來乍到,我對黑海的一切充滿了好奇,行前便在彼得堡買了一本旅游書,打算在前期進行美院安排的行程,后期自己一個人去其他城市走走看看畫畫。海鮮、山城、沙灘、城堡、宮殿等等元素構成了這個獨一無二的悠閑小鎮。
老師請了個穿當地傳統服裝的小女孩當我們的模特兒,也安排了那位人體女模讓我們畫。這是我第一次畫人體,總是要慎重點,我坐在山坡的石頭上,仔細揣摩著,思考如何處理,老師看到我遲遲不動筆,走了過來問我為什么不畫。我回:“我正在想要怎么畫。”他突然脾氣上來,大聲喝斥我:“有什么好想的!”轉頭就走,再也沒有理我。他不是指導我的教授,可能不太了解我的想法,語言又不好,就不和他計較了。
次日,他又來看了我的畫,此時已完成了大部分,他站在我的后面,仔細端詳許久,小聲的丟下:“嗯,還不錯,是該好好想想……”自此之后,我黑海寫生之旅就再也不曾被刁難過。
在剩下約一周的行程里,我特別安排了一個行程,是到離基地約四個小時車程的小鎮Судак。它在克里米亞半島的邊陲地帶,半山腰上環繞著古城墻,有點像萬里長城。
但在這之前,我還有一個很想要去看看的地方,那是一個有著古希臘遺跡的地方,叫Херсонес。行前先將行李打包,不需要的畫具先放在宿舍,該帶的顏料和畫布全部都放在我的登山背包里。就這樣,我一個人啟程了。
抵達時已經是傍晚。出了車站,四下無人,只有幾個民宿主人拿著“居室出租”的紙板招客,我找到了一位老太太,看起來人很和藹可親,詢問了夜宿費,就決定了落腳的地方。
當晚,旅館沒有其他的旅客,于是我就一個人睡在一個有著3個床位的房間。對老太太而言,來了一個外國人,應該也是一件挺稀奇的事情。
當晚,我就一直陪著她聊天,聊她的家人,聊她對烏克蘭及俄羅斯關系的看法,我們一直聊到凌晨才各自回房睡覺。
我從小就對考古很感興趣,我認為那是了解歷史背景最好的方法之一。到了古跡遺址,我興奮地四處游走,企圖從中找出樂趣。
我無意間看到了一組人員在遺址的墻角附近清除多余的碎石,走近一看,才發現原來他們正在進行考古調查的挖掘!我迅速拿出我的速寫本,對著他們進行速寫,我快速地掌握幾組離我最近的人馬。
我沉醉其中,很久才發現有一些人站在我的身后,用英文問我在做什么。我回頭看,原來考古人員對于我的工作也充滿了興趣,而問我的女孩,正是考古隊的其中一員。她們來自意大利,每年暑假都和烏克蘭的專業考古人員一起進行黑海的考古工作。
黑海離希臘并不遠,早在公元前八世紀便有著城市發展,她講解著有關遣址的城市構造,哪里是前八世紀的街道,哪一頭有前三世紀的廣場、澡堂;居室環境極為狹小,多半的生活作息都在廣場上進行,辯論、集會、唱歌、吟詩……我一邊畫著她們,一邊聽著她們的講述,神游于公元前后五百年的歷史點滴……
克里米亞半島游的第三天,我就坐車前往目的地судак,也就是古城墻的所在地。中途會行經另一小鎮Новыйсвет,俄文的意思是“新世界”。
到達судак時,已是晚上八點了,我趕緊動身前往古城墻,但早已關起入口處的大門了。我不甘心,仰望著天空,找到明早日出的方位,然后再張望找找有沒有最佳位置能夠畫畫,看來看去,只有城墻對面的山丘。非常陡,而且沒有路!
我匆忙找了間小旅館入住,想著趕緊休息第二天好一大早爬起來。等到第二天五點不到,我連早餐都沒吃,三腳并兩腳地沖到了小山丘下。看著陡峭又沒有路的山丘,我犯難了,只好找著較為牢固的草或樹根,連手帶腳,就這樣居然讓我背著畫具爬上了山頂。
當天邊魚肚漸白,可目視畫布時,我抓緊時間擠顏料,架畫架,打輪廓。再等到天色漸漸明亮時,我快速地先鋪暗面的顏色,不過5分鐘,天色已全亮,日出了!陽光揮灑到對面城墻上,像一匹泛著溫柔閃光的絹紗。接下來,我在畫布上鋪上亮部的色彩,再進一步調整暗面。
最后,我在山上,看著這一片美景,看著自己的畫,回想著這征戰的過程,感覺這一切都值了。
回到了基地Алупка,就像是回到家一樣,一切又回到了剛出發前的模樣。
由于有一批來自臺灣的學生及畫家,要到列賓美院進修一個月,我是他們的翻譯,所以不得不提早離開隊伍。待在黑海最后的這兩天,我搭著觀光游艇去雅爾塔走走。
這個城市,之前就已經來過一次,悠閑的大街上盡是販售小龍蝦的小販、餐廳和咖啡廳,熙熙攘攘的人群,好不熱鬧!但就在這里,發生了改變我一生想法的事情!
其實這天的天氣很好,之前來的時候,海象也很穩定,但不知道為什么,今天的風浪卻特別的大,大到游客坐在船上的二樓,卻因為海浪的搖晃,幾乎可以接觸到海面。每個人都坐在船的一側,聽著導游為他們解說半島上每個宮殿的歷史。我對解說興趣不大,看著風景,心里卻在不著邊際的想東想西。古有云: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不正是我現在的處境!?就在那千分之一秒,我又想到了,繪畫技術可以造就一個畫家,卻也可以毀了一個畫家。就在這個念頭剛剛浮現,我看到遠方有著無數的小黑點,我無法確定那是什么,直到游艇慢慢地靠近——
那是一群數量龐大的野生海豚!我想要大叫,叫大家快來看,但他們都在認真地聽導覽解說,就不打擾他們了。我瞪大了眼睛,看著它們一路游走,再回頭,又是一批!天啊!數量之多,為之震驚!而我足足看到了四批這樣數量龐大的海豚在我面前游過!而最后一批居然陪著我的船走!這是在呼應我的想法嗎?我的想法是對的嗎?
自從那天起到今天為止,我花了18年在印證這件事。
生活里藏著許多信息,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感覺到了,關鍵是什么時候才會發現,我慶幸自己不用手機和電腦,我發展自己的感官體驗,也學會如何用它們來解讀實物。繪畫的技巧其實也就是體現想法,以想法為出發點,再以適當的技巧去體現。說起來好像很容易,但操作起來卻是困難至極!
作者:鐘敦浩
轉載:Art of Tun-Hao Chung
編輯: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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