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除草劑對人沒毒,喝了能有半瓶吧。我沒想著死,就想氣一下我男朋友。”女孩玩著手機笑出聲來。
一
我在西安一家三甲醫院急診科工作。到我們這看病的人,很多是被別的醫院判了死刑,來尋找最后的希望。
八月的一天,我值夜班。第一個患者是個19歲的女孩。她臉色紅潤,有說有笑,沒有一點搶救指征。用醫學術語形容就是“一般情況好”,而她卻躺在了搶救室。
我以為她來錯地方了,打算立刻讓她出院。后半夜從各地來的重病人會很多,病床緊張。這時同事告訴我,女孩和男朋友鬧別扭,喝了農藥。
“你喝了多少?我們要根據你喝的多少,來計算用藥量。”我問她。
她邊玩手機邊回答:“我聽說除草劑對人沒毒,就喝了好幾口,能有半瓶吧。我沒想著死,就想氣一下我男朋友。”
她所說的除草劑是至今尚無藥可解的百草枯,不到10毫升就能致命。
“醫生,我什么時候能出院?你們醫院收費太貴了,我爸媽都是農民,掙錢不容易,不想在這浪費。來之前已經在我們縣醫院洗過胃了。”
女孩一臉的稚氣和無所謂,出神地看著手機,偶爾笑出聲來,應該是在和男朋友逗著玩。
我不知道該怎么跟她母親交代病情。看著她們有說有笑,唯一能做的就是少打擾她們,這樣溫馨的時刻所剩不多了。
給她下完醫囑,我來到第二個患者的床前。
他三十多歲,因為突發腦出血入院,看穿著打扮家境應該不錯。妻子守在床邊,用手輕輕撫摸他的額頭,見我來了便不停詢問最新的檢查結果和用藥情況。
“昨晚突然就說頭痛,一會兒就暈倒了。這么年輕怎么會腦出血呢。大夫,你一定要救救他,我兩個孩子,一個6歲,一個才4歲,你一定要救救他。”
我跟她講了講腦出血常見的發病原因,讓她耐心等待檢查結果。
這時中毒女孩的母親跑過來,說想出院回家。“已經洗過胃了,你們還想給她用什么昂貴的檢查,不到一晚上就花三千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跟她溝通,心里又急又燥。她根本不了解情況。
百草枯的靶器官是肺,短期內不會有大的癥狀出現,主要是胃黏膜灼傷引起胃痛,到后面肺的功能會越來越差,逐步纖維化,最后呼吸衰竭而死。目前還沒有很好的解藥,能做的只是減輕痛苦,減慢病程,從死神那里爭取時間,患者往往到頭來人財兩空。
跟她解釋后,我讓她盡快籌錢,為女兒多爭取一點時間。
她一臉愁容。我想她已經聽明白了,轉身準備帶另一個重病患做檢查。她突然拽住我的白大褂。“醫生天職治病救人,你讓我去哪里籌錢呀,能不能給她治好了再給你交錢?我老公在外地打工,他掙錢太不容易了,你就先給孩子看病吧。”
“阿姨,您沒聽懂我的話嗎,孩子情況很不好,如果費用有保證,我們能為她贏得一些時間。”我有點替她著急,欠費到一定程度,醫生是沒辦法繼續治療的。
“那她的病到底重不重,不是已經洗過胃了嗎?一個除草劑能有那么厲害?你能不能下手輕點呀!”
二
腦出血患者的CT檢查結果出來了,出血位置極其危險,位于腦干,曈孔已經散大。我們給他插管接上了呼吸機,用多巴胺維持血壓。
他的妻子趴在床頭,緊握他的雙手,不停呼喚他醒來。她緊盯著監護儀上的各種讀數,好像那些數字能帶給她希望。
我正忙著處理其他患者時,她跑過來,“醫生,他剛才動了,是不是醒了,你快過去看看。”
我箭步走過去。他還和剛才一樣,曈孔始終散開,血壓開始下降。剛才腿腳抽搐只是一種反射罷了。
他活下來的希望已經極其渺茫了。我讓她把兩個孩子帶過來,順便通知一下雙方父母。她意識到情況不妙,失聲痛哭。
“你一定要堅強,做好最壞的打算。他的出血位置是低級生命中樞,現在靠呼吸機維持,血壓靠藥物……”我感覺自己說不下去了,有些哽咽,這些年看慣了生死,但依然這么不專業。
她失去了最后的防線,整個身子癱軟下去,趴在丈夫身邊,嚎啕大哭。我覺得自己闖了禍,但是又必須這么做。
“醫生,他剛才真的動了,腿真的動了。我感覺他想起來,跟我說話,我不能就這么放棄他啊。”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嘆口氣走開。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突然沖出了搶救室。
這時候,來了幾個身著軍裝、步履匆匆的年輕人,“快準備一張病床,我們老爺子突然胸痛。”
我問病人在哪里,一個面容稚嫩的列兵告訴我還在后面,讓我趕緊通知護士。“我們老爺子是副軍職干部,以前是軍區衛生部長,管你們的,趕緊給他安排個安靜點的地方。”
幾個小戰士推著一名患者進來了,某干休所的老干部。跟著他的是一位女軍醫,“大夫,我已經給他用了藥,但效果不怎么好。”我問了他的病史,仔細查了體,判斷他可能是急性冠脈綜合征,準備進行心肌損傷方面的檢查。
老爺子女兒走過來,禮貌地跟我打招呼,“醫生,這么晚了還值班,辛苦了,我爸爸怎么樣?”
我簡單給她介紹了病情。她好像有什么話要說,又打住了。我回到電腦前,老爺子的檢驗結果已經出來了,各項指標還算良好。我簡單開了些營養心肌擴張冠脈的藥。
三
十點左右,一個老太太把一疊收費明細拍在我面前,“我說你們醫院收費也太黑心了吧,收了我兩百多塊的搶救費,醫生連我老伴心臟都沒聽,肚子也沒摸,你們搶救個屁呀。還有這么多檢查,動不動四五千,別的醫院一個禮拜都花不了那么多。”
我已經見慣了這樣的場面,感覺很疲憊,不想和她爭執。她便找其他人理論,不一會兒就傳來激烈的爭吵聲。
這時,一名患者的呼吸驟停,我和護士趕緊給他接上呼吸機。患者的兒子沖過去,要求保安強行帶走老太太,“阿姨,我爸病情很嚴重,經不住這么吵鬧。你老爺子算是保住了命,我爸這還危險著呢。”
老太太罵罵咧咧走開后,腦出血患者的妻子帶著兩個孩子回來了,三個人靜靜地守護著那個命懸一線的人。
過了一會兒,她跑來找我,“醫生,我想帶他回家,讓他走得舒舒服服的,不用插那么多管子,也不用胸外按壓。我看剛才那個病人肋骨都按斷了,我不想他受那種罪。”
我不知如何是好。建議她放棄治療嗎?雖然明白這樣的患者醒來的機會很小,但萬一奇跡發生了呢?
回到病房和老公說了幾句話后,她帶著兩個孩子,像奔赴戰場一樣,回到我面前。“醫生,我要求自動出院,由此帶來的后果,我們自己承擔。我雖然不學醫,但是人的曈孔散大意味著什么,我還是知道的。”
“我們雙方父母都受過良好的教育,一致意見是讓他走得平靜些。他活著的時候光知道掙錢,每天各種應酬,昨天下午還和幾個朋友一起去喝酒。他一直有高血壓,可是從來沒管過,都是我們關心不夠。醫生,你讓人把監護和呼吸機撤了吧,我們去叫救護車。”
“叫一輛有呼吸機的車吧,這樣他能安全到家。”我補充道。她點點頭,抹去臉上的淚痕,走出急診室。
四
十二點左右,我去查看老爺子的情況。他睜開眼,笑著對我說:“我以前是軍區衛生部長,你們醫院和大學的地皮就是我給劃的。你們的校首長前兩天還來干休所慰問我們。抗戰勝利70周年了,你看我身上還有當年和鬼子拼刺刀留下的傷疤。”
他揭開上衣讓我看。只見右季肋區沿肋緣有一條很長很整齊的傷疤,縫線的痕跡還在,看起來像是做膽囊切除手術留下的切口。
“您當時受了這么重的傷,戰斗一定很慘烈吧?”
他有些激動,“我可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現在的年輕人,不知道那時候有多艱苦。”
老爺子女兒說這里的環境太嘈雜,能不能給她爸安排個單獨的病房。“你看一會兒家屬鬧,一會兒搶救病人,氛圍太可怕了,我這心臟都受不了,何況我爸呢。”
我跟她解釋,老人的情況還算穩定,可能是心血管方面的問題,需要繼續做些檢查。同時請心臟內科的郭醫生過來急會診。
郭醫生很快來了,他是心臟內科博士,剛從美國留學回來。這么晚請他過來,我雙手合十表示抱歉,告訴他這是一位VIP患者。
等他檢查完后,我問他能否收入院治療。他思考了一會兒,“他的情況目前看不是很重,一般不收入院,病床很緊張,心肌梗死窗口期的患者太多了。”
老爺子女兒跑過來,急切地想讓郭醫生收入院治療。“大夫,我爸對我們全家特別重要。”
郭醫生表示很為難,但是她不依不饒。正當他焦頭爛額時,科室領導打來電話,要求立即收老爺子入院。
既然領導都發話了,郭醫生只好協調病床,結果只有重癥監護室有一張病床,家屬是不能隨便進去的。老爺子女兒有些不滿,“我們家屬怎么能不陪在身邊呢,他都那么大年紀了。”我說里面有醫生護士24小時值守,他們都很專業。她猶豫半天還是決定暫時不住重癥監護室。
老爺子妹妹也來了。一來就大聲抱怨,說為什么軍職干部都不能及時送到特診病房。“一個97歲的老革命,你們就是這樣對待的嗎?他以前做過膽囊切除手術,身體很不好。這還是部隊醫院,明明國家對有突出貢獻的老干部是有政策的。”
我從嘴角擠出一點笑容向她解釋:“我們知道老爺子情況特殊,已經向領導做了匯報。心內科也來人會診過了,安排了住院。你們家屬因為不能進去陪,就沒有辦手續。干部病房我也打過電話了,一會兒他們就來了,我們已經是最快的速度來處理了。”
五
凌晨兩三點,中毒女孩的母親攔住正在查房的我,問她女兒情況到底怎么樣。
我有些驚訝,因為我己經跟她解釋過很多遍了。這位可憐的母親到現在都沒有意識到女兒有多危險。“阿姨,她喝的農藥劑量太大,遠遠超過了致死劑量。”
她終于徹底明白了,大哭起來。哭聲響徹急診大樓,但沒有一個人回頭。
“你意思她活不成了啊,她才19歲,剛考上省城的大學。你一定要救救她,他爹在外地掙錢呢,不會欠你們醫藥費的。”
女孩在病床上大哭起來,大概是聽到了我們的對話。
“媽媽,我不想死,不是說除草劑毒不死人嗎?我不想死……”
我像犯了錯的小學生,灰溜溜地回到醫生工作站。
天快亮的時候,女孩自己跑過來問我:“醫生你告訴我,這個農藥到底會不會毒死人?我已經洗過胃了,縣醫院的醫生說沒事的。”
我只能苦笑著勸慰她:“沒事的,這里條件比縣醫院好多了,你用了很多藥,慢慢會好的。等下給你爸爸打個電話,讓他回來陪陪你。”
她那個遠在南方的父親,此時可能已經起床前往工地,正在竭盡全力為這個剛考上大學的女兒掙學費。
女孩回去后,我查了一下記錄,近一年來,我們醫院已經收治了近百例百草枯中毒患者。這些人多半是跟家人吵架后氣不過,想嚇唬一下對方,并不是真的想輕生。
我給上級醫師發了條微信:老師,上次那個轉到監護室,喝了百草枯的女孩,最后治好了沒有?
一直沒有收到回復,后來意識到才五點多,老師應該還在睡覺。我感覺自己有點暈了。
天微亮的時候,醫院領導來了,是來看老爺子的。我急忙趕過去匯報病情。領導對治療還算滿意,然后跟老爺子解釋:“我們醫院患者很多,床位很緊張,向老首長表示歉意。但急診科的急救條件是最好的,對您的治療肯定是最有幫助的。”
“理解理解,我們打鬼子那會兒,連塊紗布都缺,更別說青霉素了,好多人都感染死掉了。這里的醫生護士晚上都沒睡,你們都費心了。我那不省心的女兒這么早把你折騰過來,真是不好意思。”
后來,護士長接到通知,把老爺子轉到干部病房。
我終于長出了一口氣,準備寫交班的材料,尤其是要把老爺子的病歷整理好。我算了算,從老爺子進來到住院,不到六個小時,真的很快了。我們急診室有躺了一個多禮拜,依然在等病床的人。
接班醫生來了。這一晚,我感覺好漫長,像過了一輩子。推開急診大門,一陣熱浪襲來,我這才意識到是夏天。這時,手機震了一下,我收到一條微信。
“那個姑娘家里花了幾十萬,拖了三個月,還是去世了。最后一直插著呼吸機,生命很沒有質量。這個百草枯,目前沒有很好的藥物治療,如果喝的量小,及時洗胃,還有希望。當然家里經濟允許,肺移植也許還有機會。”
醫院外面的十字路口處,交警在車水馬龍中自若地指揮來往車輛。大街上一切如常,好像某個角落的生死從來沒有發生過。
*這個故事選自全民故事計劃·親歷者說新書《唯有醫生看透的人性》,現已上市??????????
全民故事計劃出版的第一本紙質書《唯有醫生看透的人性》,“病房生死錄·醫護篇”,8月重磅上市,作者團隊由6位一線執業醫護組成,親歷急診室、腫瘤科、精神科、ICU。 醫院里每天都在發生什么?聽醫生護士們親口說。
跟男朋友賭氣喝了半瓶百草枯的姑娘,我該如何面對笑得天真無暇的她?
站在重癥監護室外的女人,拉著我的手說她是失獨家庭,我該如何勸慰她?
病人的腳上長了一個血泡,為什么整個科室陷入了醫鬧的恐慌中?
面對把女兒送來做心理治療的母親,我該如何跟她說,孩子最好的良醫是父母?
《唯有醫生看透的人性》,23個直面生死的真實故事,看哭十萬讀者。真實,自有力量。
點擊下方圖片,購買限量定制簽名版!
作者奕笙,急診科醫生????
編輯 | 李意博
全民故事計劃正 在尋找每一個有故事的人
講出你在乎的故事,投稿給
tougao@quanmingushi.com
故事一經發布,將奉上1000元-2000元的稿酬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