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三十六年六月初一，因“高淮亂遼”正沸沸揚揚的明廷又收到一個重磅炸彈。兵科都給事中宋一韓彈劾遼東巡撫趙楫和遼鎮總兵李成梁涉嫌欺上瞞下、私棄國土，請求朝廷派專員查核其罪。

兵科都給事中宋一韓言，先年遼東開拓寬奠等六城堡，軍民住種納糧。近撫臣趙楫、鎮臣李成梁，概作逃民，給帖驅逐六萬四千余家，未幾而奴虜殘蹂矣。請差風力御史查勘 ……
《明神宗顯皇帝實錄·卷四百四十七》

之所以稱其為重磅炸彈，是因為所棄之地是他們自己奏報的軍功。萬歷三十四年八月，趙楫和李成梁奏稱在靠近朝鮮的寬奠等處新建六堡，為大明開疆800余里，為此神宗高興地差點告廟。

注：“六堡”為寬奠、長奠、永奠、大奠、新奠、孤山堡，前四堡在今遼寧寬奠縣境內，新奠堡在遼寧鳳城縣境內，孤山堡在今遼寧本溪縣境內。

為搞清楚這樁封疆大案，神宗先令趙楫停職留守、李成梁解任回京（待勘），然后任命浙江道御史熊廷弼巡按遼東并勘察詳情。萬歷三十七年二月十日，熊廷弼向朝廷上呈了自己的勘劾奏疏。

首先，熊廷弼部分確認了趙楫和李成梁開疆的事實，因為成化朝遼東副總兵韓斌代表明廷與遼東各部劃定過界線，“六堡之地”在這條界限之外，原則上算是建州女真的地盤。其次，熊廷弼認為趙楫和李成梁不僅棄地，還有更嚴重的罪行 – 放縱女真羞辱大明和皇帝。

“成化犁庭”后建州女真長期難以恢復元氣，因此六堡之地他們也未實際控制。從嘉靖朝開始遼東的農戶、流民就規模性地遷往這片“無主之地”耕種生活，建州女真因為實力不濟默認了這一狀況，“奴酋亦無說”。

到了萬歷朝遼東局勢開始變得混亂，蒙古諸部頻繁東進、南下劫掠。由于有遼東鎮和女真在地理上的隔斷，遼東漢民也更主動地向六堡地區遷徙以求安全。除此之外還有個原因，這片“無主之地”沒人收租。

遼民對“六堡”的主動開發，在遼東都司和遼東撫院眼里并不是什么積極開拓，而是有了成化朝“荊襄之亂”的雛形。為了防范于未然也為了收租，遼東鎮就開始接手管理此地 – 建堡駐軍。

從萬歷二十三年開始，“變數”來了。

努爾哈赤先是打贏古勒山之戰、大破海西女真等九部聯軍，接著又征服長白山至鴨綠江沿岸的女真各部。實力的提升讓建州女真有了和明廷叫板的底氣，開始強調“成化邊界”。雖然未要求歸還六堡之地，但向遼鎮討要六堡“租金”。

起初遼東鎮沒有搭理努爾哈赤。但萬歷二十八年，努爾哈赤征服海西女真哈達部實力進一步壯大后，李成梁就有點慌了。這一年李成梁和努爾哈赤就六堡問題達成了“分地分租”的協議，遼東鎮每年向女真支付白銀500兩。

萬歷三十一年，基本統一女真各部的努爾哈赤自稱“建州等處地方國王”并在赫圖阿拉建都。實力的進一步膨脹也壯大了女真的底氣，這一年努爾哈赤以停止進貢為脅，要求遼東鎮歸還原屬于女真的土地。

除此之外他還讓通事（董國云）給趙楫傳話，如果不歸還土地他就要開打，“我就著達子趕他，要打就與他打，要射就與他射，要斫就與他斫（《勘覆地界疏》熊廷弼）”。

趙楫和李成梁既不愿意和努爾哈赤撕破臉，也不想背負開邊釁的責任（明朝對外戰敗統帥和主將基本是死路一條）。一邊各種勸阻努爾哈赤，一邊承諾恢復“成化邊界”，努爾哈赤這才消停。

可能是意識到“六堡”之地守不住了，趙楫和李成梁決意榨取它的最后一絲價值，兩人于萬歷三十四年向朝廷上報了開疆之功。隨后開始撤軍并強驅“六堡”百姓返回邊墻以內（孤山堡及周邊開墾田地沒有放棄），并轉向朝廷奏報抓回“逃民”，試圖掩飾蒙混過去，即宋一韓彈劾之事。

雖然熊廷弼確認了宋一韓的彈劾，但他又給遼東鎮留了些余地，“寬奠等六堡今其界俱在…若以失去原展之地硬坐李成梁，成梁必不服”。這是什么意思呢？雖然熊廷弼沒有明說，但這絕對不是給李成梁臺階下（后文詳說）。

筆者個人推測，熊廷弼是認為“六堡”雖然在“成化邊界”之外，但建州女真一直未控制、經營（遼東鎮撤回后努爾哈赤也沒派人占領六堡），實為無主之地。大明建堡駐軍就形同重新劃定了邊界，不能因李成梁撤軍就否認新邊界。

熊廷弼更恨的是后面的事情。

萬歷三十五年末，禮部發現女真已經三年沒有上貢了，就詢問遼東巡撫趙楫具體原因。趙楫只得催努爾哈赤趕快進貢，努爾哈赤乘機玩起了新花樣。

努爾哈赤表示光退地還不行，得立碑免得以后又侵其土，趙楫和李成梁同意；

努爾哈赤又表示界碑上除刻漢字還需刻上女真文字（不是滿文），以防日后不認賬，趙楫和李成梁同意；

努爾哈赤又提出為示鄭重，遼東需派副總兵以上官員和他盟誓，趙楫和李成梁同意；

努爾哈赤的“勒石盟誓”不僅讓明廷沒了重占“六堡”的理由，也抽了明廷的耳光。用熊廷弼的話說“與奴虜歃血為盟，古之未有”。

最終熊廷弼彈劾趙楫和李成梁，失地；強徙致民死傷；長女真桀驁之氣（被停貢要挾）；私自盟誓，致皇帝受辱；勾結女真、欺瞞朝廷等等八項大罪。建議朝廷嚴懲遼鎮官員并將趙楫和李成梁處斬。

但是熊廷弼的奏疏上呈后，朝廷一點動靜也沒有。趙楫仍然當著他的遼東巡撫，李成梁雖然就此退休（已82歲也該退休了），但他的兒子和家臣們仍然控制著遼東鎮。如果要問原因，那得回到萬歷三十四年。

神宗得悉遼鎮開疆八百里后大賞官員，李成梁加太子太傅并蔭一子世襲百戶、巡撫趙楫升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薊遼總督蹇達加太子太保、兵部尚書熊文燦和職方司相關官員俱加俸或升銜。除此之外不僅遼鎮參將韓宗功、道臺張中鴻等近百名官員武將獲賞，連努爾哈赤都拿了五十兩賞銀 ……

牽扯這么廣，不說實辦此案的阻力，明廷敢將自己內部沆瀣一氣、欺上瞞下的丑聞公之于眾么？皇帝有勇氣承認自己賞了一個大笑話么？最后相對于動蕩的遼東，明廷上下也沒人覺得有必要為這點“化外之地”大動干戈。

編者附：熊廷弼此次出關主要精力并不在勘合六堡棄土一案，他將大半時間花在了勘察遼東實情上。由于篇幅原因這里就不展開了，大致為受高淮亂遼以及官府軍鎮貪腐盤剝等的影響，此時遼東不僅人心浮動，軍備等也荒廢嚴重（這也是遼東鎮對女真軟弱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