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是一首膾炙人口的元曲小令。這首小令因為其獨特的語言藝術魅力和細膩婉約的情致,被后人譽為“千古秋聲第一”。
人們說小令《天凈沙·秋思》寫得絕妙,那是因為它既有唐詩的清新,又有宋詞的婉約,作者僅以寥寥數筆,便勾勒出一幅深秋暮色之下游子羈旅思鄉的蒼涼畫卷。
但凡是文學作品,要想打造出“美詩”、“美文”,必然離不開修辭手法。作為“詩的國度”,咱們中國古代文人在創作唐詩、宋詞和元曲時,往往離不開“修辭”的巧妙運用。
那么,馬致遠的這首《天凈沙·秋思》,到底用了什么修辭呢?下面我們還是先來重溫一下這首小令,再從中找出答案吧。
一、《天凈沙·秋思》中的修辭手法
《天凈沙·秋思》——元·馬致遠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讀完這首小令,你會發現這首曲只有兩個句號,換句話說,這首小令只有兩句話。但是這兩句話中的第一句話,實際是由三組意象組合而來。
而且每一組意象,又都有三個偏正關系的名詞短語。所以整首小令,并非是由傳統意義上的兩句話構成。而且讓人驚訝的是,在這三組意象之中,并未出現我們常見的“修辭格”。
在中國古詩詞歌賦類文學作品中,最常見的“修辭格”包括比喻、擬人、互文、反復、呼告等。但是在《天凈沙·秋思》之中,這些常見的修辭格并未出現。
然而,這首《天凈沙·秋思》卻巧妙地運用了一個較為陌生的“修辭格”——列錦。
列錦這一修辭手法,早在中國先秦時代的歌謠和《詩經》中就已初現端倪。它的特點是通過名詞的鋪排,不借助任何謂詞,直接寫景抒情、烘托氛圍。
這種修辭手法在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但是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才被語言學家譚永祥正式歸類為一個獨立的“修辭格”,并在后來由復旦大學的吳禮權教授進一步完善。
名詞鋪排,顧名思義,就是將多個名詞并列使用,通過名詞的排列組合來構建畫面或者是表達情感。但是這樣的鋪排,并非隨意堆砌、缺乏章法的名詞組合就能產生美感。
例如,我們日常說到的“北京上海廣州”這個短句,它雖然也是由三個地理名詞并列組合而成,但是由于這三個詞間缺乏變化與層次,難以激發讀者的聯想,于是就無法達成“列錦”的修辭效果。
而“枯藤老樹昏鴉”則不同,它由三個偏正關系的名詞短語組成,每個名詞都自帶豐富的意象,相互之間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與層次,從而自然地在讀者腦海中勾勒出一幅生動的畫面。
“枯藤”、“老樹”在古詩詞中自帶衰敗與凄涼的意象,是自然界的植物。“昏鴉”一詞,既可指黃昏時分的烏鴉,又可指因衰老而顯得暮氣沉沉,停留在“枯藤”與“老樹”之上的烏鴉,這里寫的是活物。
于是,這三個名詞短語并列組合成的復句,就自然形成了一個多維度的復合意象,表達的信息量成倍增加。
《天凈沙·秋思》中的其另外幾個復句的意象組合,也屬于同樣的情況。馬致遠正是通過精心選擇這些詞句的搭配方式,成功地展現了小令中的時空與遠近的變換,營造出一種凄涼的秋日景象。
除了這首《天凈沙·秋思》,古代還有許多詩詞名句都運用了同樣的手法,比如溫庭筠《商山早行》中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陸游《書憤》中的“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以及黃庭堅的名句“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都巧妙地運用了“列錦”這一修辭。
二、漢語中的修辭手法和語法規則
中國古詩詞偏愛使用“列錦”這種“名詞鋪排”的創作方式,主要是由漢語特性決定的。在白話文運動興起前,中國民間雖有白話口語,但人們在寫作或日常講話時,并不嚴格遵守嚴格的語法規則。
像現代漢語中的“因為……所以……”,“如果……就……”等句式,以及“主謂賓,定狀補”等等概念,實際上是近代語言學家參考印歐語系語法后引入的。
中國人講話,往往不使用過多的轉折連詞,有時甚至省略動詞、形容詞、謂語,也能讓對方明白意思。前面提到的那些以“列錦”方式寫出的句子,便是如此。
更為有趣的是,國人在用漢語進行寫作時,有時甚至可以打破詞語的正常次序,寫出一句看似沒有邏輯的話,但是讀者依然能夠理解其意。
比如:“今年太熱,放假重慶開學延遲一個月。”你只需一眼,便能將其調整為:“今年太熱了,重慶的學生開學要延遲一個月。”因此,有人提出,漢語的造句方式可以是“意合”的。
即單個或幾個詞的意義共同組成一個整體的意象,只要這些詞被“掃描”進中國人的大腦里,無論它們如何排列,我們都能根據前后的語境,得出正確的理解。
有鑒于此,當代有一部分著名的散文家和小說家在寫作時,已經開始減少“因為……所以”等轉折連詞的使用頻率了。當然,這又是另一個話題了,在此我們不再贅述。
漢語作為世界上現存最古老的語言之一,在日常使用中,很多時候并不強調嚴格的“邏輯性”,也不必嚴格按照主謂賓結構排列。
只要結合語境和上下文,即便是簡單的名詞并列組合,也能傳達復雜而深刻的思想。因此,漢語寫就的詩歌若想成功翻譯成外語,讓外國人完全領悟其中的“妙處”,幾乎是不可能的。
中國人的思維模式深受漢語語法的影響,所以有時一些懂外語的人會抱怨中國的理論書籍邏輯不夠嚴密。
其實,這也可以反過來理解,因為中國人思維方式靈活,講究“含蓄”、“委婉”,所以我們的漢語才沒有印歐語系語法那樣“嚴密的邏輯”。因此這種語言和思維模式,其實更適合文學與哲學的表達。
掌握了“列錦”這一“修辭格”的使用方法,你便能更深刻地領悟古漢語詩詞作品中的含蓄與豐富之美。將來無論是鑒賞古代詩文,還是進行詩歌、散文等文學作品的創作,都將受益匪淺。
結語
《天凈沙·秋思》中運用的修辭手法被稱為“列錦”,這種修辭手法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的文學作品,比如《詩經·小雅·斯干》中的“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便是其典型代表。
“列錦”要求作者通過“名詞鋪排”的方式,不借助任何謂語,直接以名詞的并列組合來構建句子,營造出一種含蓄而豐富的美學效果。
馬致遠的這首小令正是憑借“列錦”修辭的成功運用,使其藝術水平達到了一個極高的境界,從而贏得了“千古秋聲第一”的美譽。
- 參考資料:
- 《<詩經>列錦修辭實踐對中國人審美觀的深刻影響》——《淮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作者:吳禮權,2020.06.25;
- 《漢語列錦詩句認知建構機制研究》——《外國語(上海外國語大學學報)》,作者:鐘書能、王雪喬,2020.03.20;
- 《陳述、意合與列錦<天凈沙·秋思>新解》——《外國語(上海外國語大學學報)》,作者:鐘書能、王雪喬,2020.03.20;
- 《也談列錦修辭——兼與吳禮權先生商榷》——《南華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作者:彭再新,2020.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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