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初冬的凌晨四五點,關中大地靜謐而深沉。我正酣睡于夢鄉(xiāng)之中,卻被母親溫柔而堅定的聲音喚醒:“快起來,給我掀架子車去,再不快點玉米稈就要被別人拉走了。”接連的催促,伴著笤帚揮舞之聲,逐漸將我的夢境穿透。盡管滿心不情愿,我仍嘟囔著:“怎么就我這么倒霉,年紀大的、小的都不用,偏偏我這個中間的要受這份苦。老爸單位遠,姐姐住校,弟弟又太小,看來這早起干活的重任只能落在我肩上了。”
“你動作快點,別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早點拉完早點休息,要是被別人拉走了,這個冬天咱燒火做飯可怎么辦?”母親的話語中透著幾分焦急。話音剛落,她已麻利地調整好了架子車的前端。
推開家門,一股刺骨的寒風撲面而來,令我渾身一顫。月光如水般灑在田野上,麥苗泛著墨綠的光澤,稀疏的樹枝在蜿蜒的泥路上投下斑駁的影子,默默訴說著夜的寂靜……門前的土路狹窄且破舊,凹凸不平,穿著千層底的老布鞋走在上面,硌腳得很,稍不留神就會崴腳。更何況在這漆黑的黎明,連月亮似乎都躲進云層小憩去了。這片漆黑,竟讓我瞬間清醒了許多。我掀著架子車艱難前行,隨著睡意的濃淡,車轱轆聲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給咱把手電打開”,隨著聲音望去,車前出現(xiàn)了一綹明亮的光,至少能看清路面了。我是左手繼續(xù)掀著架子車衙門,右手從側面照著架車前的路面。那時忽然覺得我娘倆挺可憐的,絕大多村里人還都在酣睡中……只有耳畔車轱轆聲依舊此起彼伏,偶爾幾聲犬吠,使得夜色更加陰森且寒氣逼人。
那時,小學尚未畢業(yè)的母親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是:“勤能補拙,笨鳥先飛”,這讓我對她刮目相看。因為在我們家,勞動力是三個女性,即母親、姐姐和我。然而母親頗為要強,無論做何事都不甘落后,靠的便是這八字真言。并且她還以身作則,春夏秋冬,從未例外。
“趕緊,你在這邊抱,我來裝車”。母親的喊聲將我拉回現(xiàn)實,思緒回到當下。
月亮若隱若現(xiàn)地又露了出來,地頭河渠坑洼不平,枯枝百草上依稀閃爍著寒霜,一畝多地的玉米桿橫七豎八地堆成了好大一堆。小捆的玉米桿我還能抱動,大捆的卻把我掙得氣喘吁吁,可玉米捆依舊紋絲未動。母親又言傳身教道:“抱不動了,就左右晃一晃,拉過來呀,肯定是旁邊的捆倒了、壓住了。要不就拉旁邊的也行!”說話間,她已將三四捆玉米桿抱到了車前,見我這捆還未拉動,她便三步并作兩步,一伸手,“欻”的一下輕松拉出,笑著說:“歲女子一點勁都沒有嗎?”
架子車南北放置,車跟前堆了許多玉米桿捆。開始裝車了,母親是個利落人,一邊裝車一邊小聲自言自語又教導我:“一層玉米桿根朝東邊,一層根必須朝西,最關鍵的是找準柴桿中心與架子車中心,不然拉到半路柴就掉了。邊裝邊要收頂,上面玉米桿要摻深一些,頂要小。”
月光依舊灑滿田間地頭,到處亮堂堂的。我繼續(xù)慢悠悠地拉著柴,唧唧吱吱的老鼠叫聲此起彼落,時不時有被驚動的老鼠,慌不擇路,“嗖”地從我的腳面跳過,嚇得我驚叫一聲,那聲音劃破夜空,傳得老遠。此刻,睡意徹底消散。寒氣逼人,凍得我不住打寒顫,即便如此,活還得繼續(xù)干。
很快,一車柴裝得整整齊齊,宛如一座小山頭。母親幾步走到架子車后,摸索片刻,掏出繩子,一邊捋繩子一邊盤繩子,直到右手盤出一個繩團,后退一步,“嚯”,月光下一道弧線,繩子穩(wěn)穩(wěn)地被扔到駕車轅中心。由于母親是個急性子,這車柴我沒裝幾捆,基本是她一人又抱又拉又裝車,我真算個“配角”。
“來,你把架車轅頂住”,順著呼聲看去,月光下她已經將繩子纏右車轅一圈了,我雙手頂著右車轅根部,母親左腳蹬著車轅處,右腳著地,右肩膀也頂著車轅,整個身體偏向了右側,她朝掌心吐了一口“潤滑劑”,“一二一二”跟著口號的節(jié)奏,雙手規(guī)律地拉著繩子,很快把繩子繞到了左車轅一圈,如此,再繼續(xù)一番操作,就捆裝好了一車柴。母親雙手搬著架車轅一躍,結果她被吊在半空,她把攀繩扔下,“你給咱拽繩子”,口中喊著“一二拽一二拽”,整個身子在月光下上下晃動著,當時我覺得特好玩,像蕩秋千一樣,不由得傻笑起來。“還笑,趕緊用力,”言語間她的身體慢慢滑向轅頭,終于壓下了車轅,雙肘架轅,前半身子幾乎與地面平行,探著腦袋奮力向前,肩上拉車的繩子似乎都要嵌入骨頭,后腿用力蹬著。這么冷的天,母親那稍顯凌亂的發(fā)梢下,臉龐依稀掛著汗珠。我使出了吃奶的勁,掀著車子,終于上了小坡路,此后一路平坦。
春播時節(jié),春光明媚,先要挖地、整地、耙地,三四點我就被母親叫醒,下地干活。等到天亮時分,看著左右鄰地頭,我們已經快整完了,而其他鄰居還未動一镢頭,那時我們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早起時的牢騷怨氣也煙消云散。 夏收時節(jié),烈日炎炎,金黃色的麥浪翻滾不停,清晨三四點,我又被喚醒。那時,母親手中的馬勺里盛著半勺溫熱的煮雞蛋,涼開水也已灌滿水壺,一切準備妥當。借著皎潔的月光,我們走進麥田,耳邊是各種不知名蟲鳴的交響樂。“楊門女將”般的我們,彎腰弓背,忙碌在那片被月光輕撫的金色海洋之中。每當割好一捆麥子,我們便隨手抓兩把麥穗,左右手巧妙配合,麥頭交叉一擰,再向相反方向分開攤平,一個結實的麥腰便做成了。接著,將剛割下的麥子穩(wěn)穩(wěn)地放在這自制的麥腰上,單膝跪地,雙手再次發(fā)力,將麥腰桿子緊緊擰上一圈,最后將擰好的頭巧妙地別在麥腰上,一捆麥子便捆扎好了。我們順手提起麥捆,蹲在田間,通常四五捆一簇隨意放置,這割麥捆麥的技巧,都是母親在勞作中邊做邊傳授給我的。
累了,餓了,我們便在樹蔭下或麥堆旁的涼坡上稍作歇息,享受著片刻的寧靜與清涼。滿地的麥簇排列得整整齊齊,只待日出時分,陽光灑落,曬干麥穗。當晨曦初現(xiàn),村里的鄉(xiāng)親們無不驚嘆:“三婆,你真是‘周扒皮’轉世啊,這么早就把孩子們叫起來割麥了,一地的麥子都快割完了!”過往的路人,左右的鄰居,無不投來詫異的目光。
轉眼到了秋季,主要任務是掰玉米。母親和姐姐背著纏了厚厚棉布的背簍,而我則拿著小盤籠,借著月光,只要視線所及之處有玉米,我們便拉著架子車下地了。待到天亮,地頭已堆滿了金黃的玉米棒,而母親和姐姐的肩膀早已被背簍勒出了深深的痕跡,我的胳膊肘也布滿了血痕,一道道的,記錄著我們的辛勤付出。 冬季主要的活就是拉玉米桿,收拾玉米根。河渠邊、麥地里,路上看到就拾起來,拾的玉米根專門用來燒火做飯,一籠子夠做一頓飯。等到大多村民睡醒時,我們已經把一塊地的玉米桿拉回家,沿墻擺得里三層外三層,擱不下的就放在后門壕邊。長此以往,母親便有了“周扒皮”的美譽,一直到今天。
常言道,最好的教育便是陪伴,母親陪我在家鄉(xiāng)這廣袤大地上“周扒皮”式地起早貪黑勞作,極大地磨煉了我的意志,讓我養(yǎng)成了吃苦耐勞的品格,同時也給了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寫作素材與靈感。
歲月流轉,回首往昔,那逝去的青春歲月,于筆尖流淌,淳樸憨厚、韻味十足的鄉(xiāng)土氣息,依舊令人難以忘懷。
如今,忙于工作,忙于孩子,唯獨疏忽了母親,甚至常對母親說一句“等我閑了就看你”,可事實卻是似乎一直沒閑下來,隨后我又對母親說“等我退休了”,“等我卸甲歸田再陪你”,帶你出去,游覽祖國的大好河山,嘿嘿,周游世界!
這次,咱們換位,我要三四點叫醒你,我要讓你“沉醉不知歸路”,沒準還能“驚起一灘鷗鷺”。我畫了一個個大餅,真是時不我待。餅仍在,可母親腿腳已不便,走不了遠路,只留下自己曾經信誓旦旦的“大話”,依舊在眼前耳畔,徒留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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