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罐里的自然之道
李青松
青瓦色的門是向里開的,迎面的室內墻壁上懸掛著墨跡飽滿,筋骨分明的四個字:“心定性閑”。這里是楊小輝北京工作室——永定河畔某單元樓高層一九O四號。某個陽光燦爛的上午,我是因之腰疾而登門求解問道的。
楊小輝是專門為別人解除痛苦的奇人。當然,奇人必有奇術。在坊間,楊小輝和她的小竹罐早就聞名遐邇了。可是,出于某種考慮,頭一次見面時,我恭敬地稱她——“楊小輝老師”。后來,見面多了,就減掉一個字,稱其——“小輝老師”。
她說:“不可不可,叫我小輝就行。”
我說:“一定要加上老師二字!尊敬一個人,也體現在稱謂上。”
小輝老師有一種穩健和寧靜的美。追求內心的安寧和沉淀,不崇尚外表的浮華和奢侈,喜歡那種回歸本真、簡潔、質樸和節制的生活。在我看來,或許每個人心里都有兩個東西,一個是消極的東西——私欲;一個是積極的東西——利他。作為具體的人,可能沒有人能夠完全消除自己內心消極的東西,但小輝老師能夠把消極的東西降到最低,而讓積極的東西保持興奮和活躍的狀態。
一九八一年,小輝老師出生于山東農村,從小就喜歡蹦蹦跳跳,于是就順理成章地上了體育大學,成為了一名出色的跳高選手。可是,二十五歲那一年,她卻突遭厄運——意外得了一種奇怪的病——臉上生出膿包般的疙瘩,密密麻麻,洗臉時她連鏡子都不敢看。四處求醫,去北京、上海、廣州、武漢等地,醫生看了都搖頭,最后定性為疑難病癥。臉即面,臉若是出了問題,對于女孩子來說,意味著什么,小輝老師當然清楚。深夜里,一個人躺在床上,沒少偷偷流淚。那是她人生的至暗時刻——每天在焦慮、無奈、迷惘和痛苦中度過,她幾乎絕望了。
然而,反者道之動也。就在她準備放棄治療的時候,一個偶然的機會,她遇到了一位老中醫——用小竹罐療法,竟然使她臉上的疙瘩奇跡般地消失了。
老中醫手里的小竹罐能施展魔法嗎?——小竹罐改變了她的人生。
從此,小輝老師立志鉆研小竹罐醫術,為更多人治病,解除更多人的痛苦。
其實,小竹罐療法古已有之。典籍載,三國時期,華佗曾用小竹罐療法為被蛇咬了的鄉民拔出蛇毒,亦用此法為中了毒箭的兵卒治療箭傷。在華佗看來,小竹罐拔毒,甚至清理人體內的“垃圾”(包括痰濕、淤血和濁氣),功效勝過鐵罐、銅罐、陶罐、瓷罐及玻璃罐等器具多倍。
中醫學家張伯禮曾說:“中醫從來就不是科學,它是超越了科學的哲學。如果說屋里有一堆垃圾,那么它必然會滋生許多蚊蟲。對于西醫來說,一定要用殺蟲劑滅蚊蟲。而中醫呢,則是把垃圾清理出去。”
人體是一個系統。系統處于平衡狀態和可調控狀態,就是正常的,就是健康的。否則,系統運轉不清晰了,混亂了,失衡或者不可調控了,就說明有病了。
中醫的“中”,也有“中庸”及“允執厥中”之意,它平衡各方面關系,不偏不倚,而使系統保持中正與穩定狀態。在一定意義上而言,小竹罐就是有效清理人體內“垃圾”的一種工具。
竹,非藤非木,柔可繞指,剛可作刃。蘇東坡的那句話道盡了人與竹是一種怎樣的關系——“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作為禾本科植物,竹及其制品具有某種神秘意味。用小竹罐治病,至少有三點特性是可以肯定的——其一,竹本身含有消炎止痛的物質成分,細菌病毒在竹罐中存活不會超過兩個時辰。其二,竹纖維不燥不犟,若清若濁,透氣適中,呼吸溫和,對人體表面皮膚不會造成損傷。其三,小竹罐端口小,定位準,不偏移,吸力強,可負重,操作簡單。
小竹罐施用之前,要在藥鍋中用熬了三天三夜的藥湯煮十五分鐘,待小竹罐充分吸收了藥湯后,取出拍打罐口三下(保持真空狀態),趁熱在刺破經絡的痛點拔罐,十五分鐘后起罐。
小竹罐治病遵循的是中醫經絡學說的原理。治療的過程分刺絡,放血,拔罐,起罐四個步驟。刺絡即為循經取穴,放血即是通過中藥熬煮的小竹罐將體內的“痰濕”“濁氣”等毒物質,也就是所說的“垃圾”拔出體外,從而起到疏通經絡治療疾病的作用。
用小竹罐拔罐之前,為何要先刺破經絡放血呢?小輝老師說,經絡是聯系人體各器官及各部的通道,遍布全身。而通道運行的東西是氣血,氣血是人體的根本。氣呢,分為氣虛氣滯氣陷氣逆;血呢,分為血虛血瘀血熱血寒。故而,人體所有的問題都能通過氣血的運行關系反映出來。了解了氣血關系,了解了氣血狀態,對人體中是否存在問題也就清楚了。“通則不痛,痛則不通”,就是指經絡存在不通之處,造成了血氣淤堵,產生了“垃圾”,導致一些疾病發生。所謂“氣血不通百病生”,說的就是這個意思。而“脈”實際是血液流通的血管,血流不暢的原因在于經絡不暢。通經絡可以改善血管及毛細血管的血液運行,從而改善相應部位的血液供給,提供身體所需的各類營養物質。因而,在一定意義上說,與其說小竹罐能治病,毋寧說小竹罐能治未病之病更準確。
醫者仁心,通過口口相傳,全國各地患者慕名來京造訪小輝老師,求得其為自己解除痛苦。其中的人,有社會名流,有外交官,有企業家,也有偏遠山區的農人,他們親身感受并見證了小竹罐的神奇。
十幾年來,用小竹罐為多少患者治好了病,小輝老師自己也說不清了。在她的工作室里,小輝老師用手指著藥鍋里咕嘟咕嘟翻滾著的藥包笑著說:“我的機密都在藥包里。”我問:“里面都是什么藥啊?”她說:“若干味中草藥,藥名都在《本草綱目》里。我要是說出來,那還叫機密嗎?——哈哈哈!”
我也笑了,說:“恐怕科學還一時無法把小竹罐治病的道理一下解釋清楚,或許不是科學解釋不了,而是科學還沒有發展到那種程度吧。”
若干年前的某一天,小輝老師讀了《金剛經》之后,對佛學產生濃厚興趣。每晚堅持在網上聽佛法課,至今已經達九千多小時。學佛悟道,悟道得道。——小輝老師得道了嗎?我話到嘴邊,卻沒有問。佛學有佛學的道,道家有道家的道,儒家有儒家的道。實際上,路徑不同,目標一致,天下的道說的都是一個意思。
道是什么?道者,通也。道,就是存在本身,而不是存在的東西。一切由道而來,最后回歸到道中去。人,惟有不帶目的的給予,不求回報的付出,才會快樂。小輝老師說,她之所以學習佛學,是為了安頓自己的心。出離,精進,遠離煩惱。她說,佛不是神,是大徹大悟的人。
她學會了打坐,動作嫻熟而又標準。對于一般人而言,盤腿而坐,一只腳腳心朝天都是很難的。她卻可以兩只腳腳心朝天,打出蓮花坐,而且腰桿挺直,虔誠無比,一坐就坐一個小時。她說,一個人一出生,煩惱就隨之而來。我們總有無限的痛苦和迷茫。如果我們觀察自己的生活就會發現,我們的一生都在為無關緊要的事情忙碌著,花一點時間思考生命中的大事,卻從來抽不出時間。或許,這就是現代生活的悖謬吧。
什么是生命中的大事呢?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理解。不過,在小輝老師心中,寂靜和無常都應該是大事。寂靜就是遠離煩惱。煩惱屬于顛倒了的想法,樹立正確的人生觀,煩惱自然就會漸行漸遠。小輝老師說,無常——是我們唯一確信不移的東西,也是我們唯一永恒的財產。無常,就是變化。無常,意味著不確定性的無時不在,無處不在。于是,無常就令人焦慮、不安、遺憾、失落、無奈、憤怒和痛苦。然而,無常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必然存在。理解了無常,那些功名,那些悲喜,那些聚散,那些成敗,那些是是非非,就像高鐵疾馳時路邊的花草,一閃而過了。
人,應該以慈悲為標尺。對待生命,對待地球,都不能丟掉這個標尺。可是,正因為大多數人相信人生就只有這一世,便就喪失了長遠的眼光,為了眼前的利益,就肆無忌憚地掠奪地球上的資源,“自私”二字足以毀滅地球。現代工業社會充滿瘋狂、貪婪和毒害,除草劑、化肥、農藥、以及核污染正在摧毀著地球上的一切生命系統。
真是糟糕透了,生命的本質是創造,不是毀滅。——這就是文明應該付出的代價嗎?
然而,每個人的行為可以帶來改變,重要的是,需要決定帶來怎樣的改變。
小輝老師悄悄改變著自己——開始吃素了。也許,吃素有許多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應該是慈悲心使然吧。在她看來,天地并非厚待人類,而輕薄了萬物。只是人類自認為天地是為了人類而生長萬物。人自稱是萬物之靈,其實,人隨時隨地都在傷害或者殺戮萬物。當吃素,不是堅持,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選擇,人的內心也便得到了凈化。
夏季義診期間,在高原公路上開車,她特別注意控制車速。她知道,車速太快那些飛蟲就會躲閃不及,導致撞在擋風玻璃上斃命。——為什么要快呢?慢,是一種放生,也是欣賞和體味高原之美的一種方式。
事實上,不殺生是與素食聯系在一起的。素食也是美食。素食無須過多料理,無須喧囂騰浮,哪怕平鋪直敘,也能體現出食物的至味和境界。何況,素食時時提醒我們,應該回到食物本身去,樸素的食物更能獲得快樂。快樂不在于擁有很多,而在于需要很少。
在當今復雜的時代,我們這個社會是追求人的發展,還是追求物質的發展,似乎搞混亂了。每個人都想過更好的生活,很少有人想成為更好的人。人,已經不知道何為人了。我們應該卸載繁重和根本不需要的東西,要讓我們的生活越來越簡單。而我知道,過簡單的生活,做一個簡單的人,其實并不簡單。
每年暑期,小輝老師都抽出一個月的時間去藏區義診。在寺廟里租兩張床,一個姐姐跟她作伴,幫她做飯。而她,就用小竹罐為那些患病的高僧治病。上午義診,下午聽高僧講佛法課。我問她:“女性住在寺廟里,能習慣嗎?”她眼睛看著我,非常認真地回答:“習慣。每次去,都不愿意回來。”
“在寺廟里,吃什么呀?”
“糌粑、面條、米粥、饅頭、牛奶、榨菜、雞蛋、酥油茶。”她說,“蔬菜有胡蘿卜、青椒、芹菜、白菜、卷心菜,也有蘋果、鴨梨、香蕉、橘子等水果呢。”
“很難想象,在藏區不吃牛羊肉,可怎么生活呀?”
“由于長期吃素,我已經排斥吃肉了。聞到肉的那股腥膻氣味,身上就不舒服。”
某天,同小輝老師作伴的那位姐姐,聞到風中飄過來的燉牦牛肉的味道,饞得直流口水,就央求著對她說:“要不,咱們也開戒?”
“不——!絕不——!”小輝老師斷然拒絕,轉身離去。
她把北京工作室賺到的一點錢,每年都捐給了藏區需要幫助的病弱殘之人,已經連續很多年了。沒有人要求她這樣做。但是,她說:“如果有條件,就去幫助眾生,如果沒有條件,至少不要對他們造成傷害。”眾生萬物相互依存,息息相通。她認為,真正的慈悲就是平等看待眾生,即便是在困頓、窘迫、危險之境,也要保持內心的開放和澄明,對一切眾生懷有善意。
持戒持儉,是小輝老師的美德。她從不擁有不需要的東西,而需要的東西總是用到不能再用為止。她幾乎不買名牌服裝。一件衣服三五十元,穿在身上感覺挺好,而且一穿就穿很多年。她目前的生活狀態,無得意無失意了無掛礙。用一句佛學上的話說,可謂——“如如不動,了了分明”。
貝瑪是她的另外一個名字,在藏語中,貝瑪就是蓮花的意思。她說,她喜歡蓮花。她的居室里沒有電視,也沒有沙發和搖椅之類,只有一張茶桌,四把椅子,一個小板凳。角落里是五盆綠植,生機盎然。一盆龜背竹,一盆散尾葵,一盆仙人掌,一盆綠蘿,一盆羅漢松。應該倒掉的殘茶也舍不得倒掉,而是在簸箕里攤開,于陽光下晾曬,曬干后呢,就作為肥料埋在綠植的根部。綠植呢,當然歡喜無比。
居室四周到處是書,一架一架,一排一排,一摞一摞,有佛學方面的,有歷史方面的,有醫學方面的,有文學方面的,也有生態方面的。每天除了用小竹罐為患者治病之外,花時間最多的就是讀書了。《金剛經》中的三句話對她影響深刻——其一,凡所有相,皆屬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其二,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其三,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如電,應作如是觀。小輝老師說:“讀書可以凈化一個人的內心,消解狹隘、偏執、刁蠻、急躁、懦弱、愚蠢、抑郁、孤僻、悲觀和惶恐。”她說,“消解了一些消極的東西,就等于騰出了空間,你內心的空間就廣大了,就可以裝下更多積極的東西了。積極的東西具有正能量。世界非世界,世界取決于你內心裝得下的世界。”
是呀,古今通達曰為世,四方上下曰之界。世界是空間概念,也是時間概念。任何人的人生軌跡都是特定時空中各種體驗的疊加。而我分明感到,小輝老師是把讀書與為道及修為疊加在一起了。唉,這是一種別樣的人生啊!
某日,我問她:“世上有因果嗎?”
她反問我:“宇宙有多大?”
我回答:“無限大。”
她又問:“它被證實了嗎?”
“沒有。我只是相信。”
她說:“同樣,我也是相信。”接著,她說:“因果不是單線的簡單對應的邏輯關系,而是無數個前后相續、相互交織、彼此依存,互為緣起的無處不在的網。”
“網?”
“網!”
聞之,我吃驚地看著她,瞪大自己的眼睛了。
時令入伏的那個下午,小輝老師送給我一個小竹罐作為紀念。小竹罐上刻著“康覺”二字,至隱至微至簡。我手里握著本色的小竹罐,一遍一遍地端詳,反反復復。
小竹罐,竹之傳奇。它取之于山野,撫摸過日光月影,汲取過甘泉美露,與花香蜜意相伴,不懼風雨雷電,內在的纖維孔隙里充盈著蟲語鳥鳴的故事。小竹罐,深藏著生命密碼呀!——或許,那個密碼就是道吧。除此,還會是別的什么呢?
道,可道。
道,非常道。
道,自然之道。
二O二四年七月十七日 寫于北京
作者簡介
李青松,生態文學作家、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畢業于中國政法大學法律系,長期從事生態文學研究與創作。主要代表作品《開國林墾部長》《北京的山》《相信自然》《萬物筆記》《粒粒飽滿》《一種精神》《茶油時代》《大地倫理》《薇甘菊:外來物種入侵中國》等。曾獲徐遲報告文學獎、北京文學獎、百花文學獎、呀諾達生態文學獎。
OCTOBER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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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萬芊 監制:王辛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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