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李敬澤,祖籍山西芮城,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人民文學》雜志主編,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文學評論文集《致理想讀者》《會議室與山丘》《跑步集》等,散文集《青鳥故事集》《詠而歸》《會飲記》《上河記》《空山橫》等。曾獲魯迅文學獎理論評論獎等多種獎項,作品被翻譯為法文、西班牙文、阿拉伯文、意大利文、波蘭文等多種文字。
我們都愛汪曾祺。這愛是什么樣的愛呢?我不想用“熱愛”這樣的詞,熱愛需要足夠的熱度,至少像炎夏一樣的高溫才叫熱愛,但是汪老這個人,他自己就沒那么熱,他不是赤日炎炎,我們和他的人與文相處也不需要搖扇子吹空調,所以,這還不是熱愛。我們在一個偉大作家面前,有時是高山仰止的,他是巍峨的山,是凜然的父親,不知別人怎么樣,我覺得我對魯迅先生的愛就是這樣,在他面前有一種敬畏感?!覀儗ν衾系膼垡膊皇沁@種愛。
剛才看見汪曾祺書畫展上有一幅字,是汪老的打油詩,夫子自道,其中一句是“寫作頗勤快,人間送小溫”。汪老說的是他自己,他說我作為一個寫作者,就是給人間送去小小的溫暖——“小溫”。我想,我們對汪老的愛就是這種愛,小溫,如同冬日正午的陽光那樣一種溫暖的愛。中國自80年代以來的讀書人,想起汪老的時候,都會有一種溫暖的和煦的感覺在心里。
汪老快成我們這個時代的蘇東坡了。我們都愛蘇東坡,這不是因為我們懂他,沒幾個人懂他,但是,他就是招人喜歡,我們吃東坡肘子東坡肉,傳他的八卦,他使我們覺得,生活本身就是值得過的,或者說,他教給我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放棄生活,都保持著生活世界的活潑生動。一千年來,蘇東坡是中國社會各階層的一個公約數,我們愛他,他教會我們如何生活。
中國文學有義務貢獻生活家,汪老也快成“生活家”了。汪老之下,庶幾近之的大概還有賈平凹。但老賈和汪老又不一樣,老賈身上有“道氣”,而汪老呢,他沒什么道氣,他就是家常日用,他的根子還是儒。
這樣一個人,本來也沒想當生活家,但是80年代初,正值我們的生活世界經歷干涸冰封,汪老來了,人間送小溫,我們馬上愛上了他,這是對生活的愛,對那些美好有趣的事物的愛,對世間平凡的好男好女的愛,對干凈有風致的語言的愛。這種愛是文學的,也是生活的。
總之,我們大家從汪老那里有形無形地領受了很多,受惠于他甚多。對我們來說,他不是高山,不是讓我們望而卻步、遠遠仰望,他一直就是那個可愛的老頭兒,可以蹲在他身邊曬太陽。
這樣一個老頭兒,已經百歲了。重讀二十卷《汪曾祺別集》,我忽然想到,我們其實還是沒有好好懂他。汪老守于小,但不要以為他就真的小,他比我們現在所認知、所理解的要大得多、復雜得多。
剛才,當我說汪老是個生活家時,我是在一般的接受視野里看汪老,這樣一個視野里的汪老,很像、或者就是一個傳統文人,像我們這個時代的蘇東坡,這是汪老魅力的一個重要來源。
但是,這不是汪老的全部。汪老不是從宋代從晚明穿越過來的,生當洪流滾滾的二十世紀,他不是局外人,他是在場者,不僅是被動的在場,也是主動的在場。現代文學時期,他是個“先鋒青年”,在新中國的社會主義文學傳統中,他是一個參與者,別忘了他是樣板戲的執筆者之一,他的才華不是工具,而是這種才華包含著某種方向,指向新的、社會主義美學。當然對于新時期以來的文學,汪老更具有多方面的重要影響,是一位引領者。在這個復雜過程中,他與現代文學傳統、與社會主義文學傳統、與民間文化傳統的關系,我們還需要更深入地去認識和探討。在他身上,有一個社會主義的大眾、民間向度,然后又演化出了一個傳統文人的大眾、民間向度,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
這樣一個人,他是一,也是多,有多個汪曾祺,不要被一個瞞過去。在他百年誕辰之際,《汪曾祺別集》出版,這是二十世紀留給我們的一份重要的文化遺產。紀念汪老,除了表達我們的追懷我們的愛,更重要的是重啟我們向著汪老的探索之路、認識之路,這個路還沒完,還很長。
2020年12月23日即席
2021年1月15日改定
本文轉自:讀蜜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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