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春梅狐貍

已出版《圖解中國傳統服飾》

下面這張圖是2019年9月B站一條關于白菜價繡花襖裙盤點的視頻封面，大家能看出這些襖裙的“特別”之處嗎？

除了左邊第二張圖外，其他三張的襖裙都采用了“異色領”的做法，要么是將護領做成彩色，要么將領子做成與衣身不同的顏色。這種設計風格在早年的明制襖裙里很常見，且常常能出爆款，但在如今除了漢服的外沿市場，在核心愛好圈內是幾乎看不到這樣設計的襖裙的。

問題來了，“異色領”是因何誕生？又如何爆火？怎么如今又沒落了呢？

1

“異色領”的去留

再看上面這張圖不難發現，這些“異色”在選擇上都出于“搭配”的需求，要么和裙子的顏色搭配，要么和衣服的圖案搭配，這就表明“異色領”是一個基于審美需求的選擇。

那么它又是一步步走出“漢服”核心市場呢？因為它不合形制。

關于漢服形制的標準，之前已經聊過很多了。總的來說這個標準是隨著漢服運動的發展而在變化的，基于審美需求的選擇遇到了開始追求文物參照的形制。盡管“異色領”可能沒變，但標準變遷以后，它就從符合標準變成了不符合。

不過即便標準變成了文物參照，這個檢驗方式還是很粗暴的，簡單總結就是——

①找不到類似的文物；

②能找到個別案例文物，但無法在漢服圈內形成壓倒性話語權。

……而且“異色領”還遭遇到了爭議性嫌疑：像韓服。

（韓服）

漢服，我是說產生于21世紀的漢服，像韓服或者和服甚至是越南服飾，其實是很常發生的情況，關鍵就在于能否擰轉輿論的傾倒方向。這幾年輿論開始轉變的“和菓子”“抹茶”“手鞠球”就是很典型的領子 ，在一方輿論占上風時就是中華遺風在日韓，在另一方輿論扭轉時就是“以倭代華”、險惡50W。

恰好，異色領是那個沒扭轉過來的。

可能是“異色領”這一點點審美“利好”不足以讓擁躉們為其搖旗吶喊，也可能是伴隨著“異色領”的整體流行都在“過時”（異色領常常伴隨著繡花或印花衣身設計），也可能“異色領”的問題并不觸及古風服飾“底線”在下沉市場依然有售賣空間……總之，“異色領”成為了一種徘徊于漢服圈邊緣的產物，它不再為核心愛好群體所喜歡，卻又在一些漢服入門市場擁有不錯的銷量……

2

“異色領”為何是一個問題？

我們回過頭來看“異色領”的產生問題，它從何而來？其實，“異色領”在現代漢服中才是主流的普遍的，反而去掉異色領算是被明代服飾文物強行糾過去的“特例”。

漢服運動萌芽時，受到網絡儒生對于文獻中關于“深衣”的解讀影響，認為服飾的緣邊忌諱使用白色。所以我們會看到，漢服的曲裾袍裝飾風格與出土文物是完全相反的。馬王堆一號墓出土的曲裾袍多見衣身料子用繡，視覺上呈現花色，而衣緣多用提花暗紋，視覺上呈現素色。而漢服曲裾而喜歡衣身用素純的料子，領口袖口的邊緣用繡花或織錦等圖案顯眼的面料。

（文物曲裾袍）

（早期漢服曲裾）

明制襖裙以前被認為是漢服襦裙的分支（見《》），所以早期所做的襖裙不過是將原來把扎進裙子里的上衣拉出來，有的再順便在領子上加上白色的護領。漢服襦裙的設計里，本來就偏愛將衣緣與衣身分開，并多用衣緣圖案或色彩呼應裙子，沿用到漢服襖裙里就成了我們所見“異色領”。

（漢服襦裙早期宣傳圖）

（早期漢服襦裙）

（襦裙化的襖裙設計）

（襦裙與“異色領”襖裙）

漢服襦裙還偏愛白色上衣彩色下裙的搭配形式。而護領本身是白色的，為了區分在挪用到襖裙上是就改成了彩色護領。

（“白+X”的襦裙設計）

（彩色護領襖裙）

到此時，“異色領”還只是一種設計慣性，與韓服的相似度可以說根本沒有。然而，后來有一些漢服商家發現，如果將當時初興的、還沒有形成審美共識的明制漢服，設計成和服風格或韓服風格，能收獲更多贊譽、斬獲更多銷量，“異色領”就開始變味了……

（某商家襖裙設計）

（韓服）

（某商家襖裙設計）

（韓服）

現在回過頭去看這些設計，會發現“韓服”感并非完全是由服裝設計帶來，而是由諸多因素帶來的。比如商家對于模特妝發的設計、道具的使用、拍照的姿勢等等……非要說“異色領”的問題，可能也只有被商家調整過的護領比例，并不常用的“異色領”色彩搭配，單拎出來都不是大問題，更不會觸及漢服運動的原則性問題。然而，種種因素組合之后，就構成了很奇妙的效果。

舉一個反證就是，現在下沉市場的“異色領”襖裙其實和上面的設計風格是一脈相承的，但是姿勢、妝造以及護領比例、色彩搭配都有改變，“韓服”感便幾乎看不到了。

（目前在售的“異色領”襖裙）

3

服飾的問題，是人的問題

明制早年陷入“韓服”風波的設計元素其實有很多，比如現在已經鮮少有人提起的“懸空”底襕問題，即馬面裙的底襕裝飾不貼裙邊裝飾，而是與裙邊有一定距離的“懸空”裝飾。懸空底襕沒有文物支持，且面臨韓服裙襕喜歡這么裝飾的問題。

（某商家的“懸空”底襕）

（韓服）

（明代容像）

因為當時問題的提出與解決都是在當年被孤立的明制漢服愛好群體內，并未很明顯地擴散至更廣泛的漢服愛好圈，大家的印象并不深刻。相比更廣泛的漢服愛好群體，對于漢服形制的標準有猶疑變更的空間，早期的明制漢服愛好群體一直都是以文物為不可撼動標準，懸空底襕缺乏文物依據也就是相當于被一票否決了。至于懸空底襕在韓服中更加常見，以及早期的底襕圖案風格與韓服更相似的問題，在明制愛好群體里反而是一個插曲。

探究錯誤是如何發生的，才是我比較感興趣的話題。“懸空底襕”很顯然屬于我們之前提到過的，由于缺乏傳承的審美傳統，在一些空白的設計領域就會不自覺地將更為熟悉的日韓審美應用上去。而本文中的“異色領”，初期也是類似的情況，因為不知道明制漢服應該是個什么樣的審美風格，所以不自覺沿用當時更為普遍熟悉的衣緣風格。但是后來經過一些妝造、攝影、細節的調整使其直接呈現出“韓服”感，卻是有意為之。這甚至都不是商家單方面的錯誤，這個商家成功以后有許多跟風商家，畢竟“有了買賣就有傷害”，買家并非全然無辜。

這讓我想起前陣子看到游戲博主盤點《江南百景圖》是如何從輝煌走向沒落的，評論區和博主認為“岳飛事件”是一個轉折點，博主也認為游戲制作方未能第一時間出面響應和解釋問題才使得輿論愈演愈烈、難以收拾。我之前在《》里提過，游戲制作方之所以很多問題都不積極回應，是因為有游戲粉為其沖鋒，并且一次次靠擁躉壓制輿論成功讓制作方感覺高枕無憂，直到某一次再也無法壓制。那些被刻意打造的“韓服”感、“和服”感，究其根本還是漢服愛好者們愿意為其買賬、甚至為其辯護與吶喊。

（某商家熱賣產品）

還有另外一種，我覺得更廣泛的原因，時代的審美具有共通性，一群人覺得好看的合理的風格，大多數人都會這樣覺得。

比如“異色領”裝飾本質上是服裝緣邊裝飾，這在服飾史中一直存在，且我們都知道到了清朝緄鑲更到了一個高峰，漢服中的緣邊裝飾手法在前代服裝中都可以看到參照。可以說是想到一塊兒去了，也可以說是審美的趨同使我們殊途同歸。

（清末-民國服飾）

（早期明制漢服）

“異色領”話題下還有一個很小的分支，就是護領繡花問題。你可以說它像韓服風格，也可以說它有晚清風格，甚至還能在古畫里找到一些相似款……

（漢服運動興起前的古裝）

（早期明制漢服）

（影視劇照）

（韓服）

（明清畫作）

但是到底是從何而來的靈感，恐怕只有設計師自己知道，甚至有時候設計師自己也不知道，就像許多一些新造的非遺那樣（如《》），文化宣傳者們所堅信的有時候只是“宣傳”，而非“文化”。

“異色領”的問題，本質上與此類似。人們對于自己的喜好難免被許多聲音所推動與促成，別人說這個好看也就認為這個好看，別人說這個厲害也就信了這個厲害，這種茫然的追隨很容易被另一些聲音所顛覆與擊潰。有時候，另一種聲音甚至并不來自另外的人，僅僅是同一群人改了臺詞。這有點像自拍美顏和旅游打卡，人人都想獲得更好的審美體驗，但應該是建立在認識本來面目的基礎上，否則便是風中草葉，風來風傾、雨打雨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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