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冬筍,紙本設色,136.5×33.5cm,無年款,北京畫院藏
同治十年(辛未?一八七一),我九歲。十一年(壬申?一八七二),我十歲。十二年(癸酉?一八七三),我十一歲。這三年,我在家,幫著挑水、種菜、掃地、打雜,閑著就帶著我兩個兄弟。最主要的是上山砍柴,砍了柴,自己家里有得燒了,還可以賣了錢,補助家用。
我那時,不是一個光會吃飯不會做事的閑漢了,但最喜歡做的,卻是砍柴。鄰居的孩子們,和我歲數差不多的,一起去上山的有的是,我們就成了很好的朋友。上了山,砍滿了一擔柴,我們在休息時候,常常集合三個人,做“打柴叉”的玩兒。打柴叉是用砍得的柴,每人取出一捆,一頭著地,一頭靠在一起,這就算是“叉”了。用柴耙遠遠地輪流擲過去,誰能擲倒了叉,就贏得別人的一捆柴,擲不倒的算是輸,也就輸掉自己的一捆。三人都擲倒了,或者都沒曾擲倒,那是沒有輸贏。兩人擲倒,就平分輸的那一捆,每人贏到半捆。
最好當然是獨自一人贏了,可以得到兩捆柴。因為三捆柴并在一起,柴耙又不是很重的,擲倒那個柴叉,并不太容易,一捆柴的輸贏,總要玩上好大半天。這是窮孩子們不用花錢的娛樂,我小時候也挺高興玩的。
后來我作客在外,有一年回到家鄉,路過山上,看見一群砍柴的孩子,里頭有幾個相識的鄰居,他們的上輩,早年和我一起砍過柴,玩過打柴叉的,我禁不住感傷起來,作了三首詩,末一首道:
來時歧路遍天涯,獨到屋塘認是家。
我亦君年無累及,群兒歡跳打柴叉。
這詩我收在《白石詩草》卷一里頭,詩后我又注道:“余生長于星塘老屋,兒時架柴為叉,相離數伍,以柴耙擲擊之,叉倒者為贏,可得薪。”大概小時候做的事情,到老總是會回憶的。
我在家里幫著做事,又要上山砍柴,一天到晚,也夠忙的,偶或有了閑工夫,我總忘不了讀書,把外祖父教過我的幾本書,從頭至尾,重復地溫習。描紅紙寫完了,祖父給我買了幾本黃表紙訂成的寫字本子,又買了一本木版印的大楷字帖,教我臨摹,我每天總要寫上一頁半頁。只是畫畫,仍是背著人的,寫字本上的紙,不敢去撕了,找到了一本祖父記賬的舊賬簿,把賬簿拆開,頁數倒是挺多,足夠我畫一氣的。
就這樣,一晃,兩年多過去了。我十一歲那年,家里因為糧食不夠吃,租了人家十幾畝田,種上了,人力不夠,祖父出的主意,養了一頭牛。祖父叫我每天上山,一邊牧牛,一邊砍柴,順便撿點糞,還要帶著我二弟純松一塊兒去,由我照看,免得他在家礙手礙腳耽誤母親做事。祖母擔憂我身體不太好,聽了算命瞎子的話,說:“水星照命,孩子多災,防防水星,就能逢兇化吉。”買了一個小銅鈴,用紅頭繩系在我脖子上,對我說:“阿芝!帶著二弟上山去,好好兒地牧牛砍柴,到晚晌,我在門口等著,聽到鈴聲由遠而近,知道你們回來了,煮好了飯,跟你們一塊兒吃。”我母親又取來一塊小銅牌,牌上刻著“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字,和銅鈴系在一起,說:“有了這塊牌,山上的豺狼虎豹,妖魔鬼怪,都不敢近身的。”可惜這個銅鈴和這塊銅牌,在民國初年,家鄉兵亂時丟失了。后來我特地另做了一份小型的,系在褲帶上,我還刻過一方印章,自稱“佩鈴人”。又題過一首畫牛的詩道:
星塘一帶杏花風,黃犢出欄西復東。
身上鈴聲慈母意,如今亦作聽鈴翁。
這都是紀念我祖母和母親當初待我的一番苦心的。
我每回上山,總是帶著書本的,除了看牛和照顧我二弟以外,砍柴撿糞,是應做的事,溫習舊讀的幾本書,也成了日常的功課。有一天,盡顧著讀書,忘了砍柴,到黑回家,柴沒砍滿一擔,糞也撿得很少,吃完晚飯,我取筆寫字。祖母憋不住了,對我說:“阿芝!你父親是我的獨生子,沒有哥哥弟弟,你母親生了你,我有了長孫了,真把你看作夜明珠,無價寶似的。以為我們家,從此田里地里,添了個好掌作,你父親有了個好幫手哪!你小時候多病,我和你母親,急成個什么樣子!求神拜佛,燒香磕頭,哪一種辛苦沒有受過!現在你能砍柴了,家里等著燒用,你卻天天只管寫字。俗語說得好:三日風,四日雨,哪見文章鍋里煮?明天要是沒有了米吃,阿芝,你看怎么辦呢?難道說,你捧了一本書,或是拿著一支筆,就能飽了肚子嗎?唉!可惜你生下來的時候,走錯了人家!”
我聽了祖母的話,知道她老人家是為了家里貧窮,盼望我多費些力氣,多幫助些家用,怕我盡顧著讀書寫字,把家務耽誤了。從此,我上山雖仍帶了書去,總把書掛在牛犄角上,等撿足了糞,和滿滿地砍足了一擔柴之后,再取下書來讀。我在蒙館的時候,《論語》沒有讀完,有不認識的字和不明白的地方,常常趁放牛之便,繞道到外祖父那邊,去請問他。這樣,居然把一部《論語》,對付著讀完了。
白菜蘑菇,紙本墨筆,109cm×46cm,無年款,北京畫院藏
同治十三年(甲戌?一八七四)我十二歲。我們家鄉的風俗,為了家里做事的人手,男孩子很小就娶親,把兒媳婦接過門來交拜天地、祖宗、家長,名目叫做“拜堂”。兒媳婦的歲數,總要比自己的孩子略為大些,為的是能夠幫著做點事。等到男女雙方,都長大成人了,再揀選一個“好日子”,合巹同居,名目叫做“圓房”。在已經拜堂還沒曾圓房之時,這位先進門的兒媳婦,名目叫做“童養媳”,鄉里人也有叫做“養媳婦”的。在女孩子的娘家,因為人口多,家景不好,吃喝穿著,負擔不起,又想到女大當嫁,早晚是夫家的人,早些嫁過去,倒省掉一條心,所以也就很小讓她過門。不過這都是小門小戶人家的窮打算,豪門世族是不多見的。聽說,這種風俗,時無分古今,地無分南北,從古如此,遍地皆然,那么,不光是我們湘潭一地所獨有的了。
那年正月二十一日,由我祖父祖母和我父親母親做主,我也娶了親啦!我妻娘家姓陳,名叫春君,她是同元年(壬戌?一八六二)十二月二十六日生的,比我大一歲。她是我的同鄉,娘家的光景,當然不會好的,從小就在家里操作慣了,嫁到我家當童養媳,幫助我母親煮飯洗衣,照看小孩,既勤懇,又耐心。有了閑暇,手里不是一把剪子,就是一把鏟子,從早到晚,手不休腳不停的,里里外外,跑出跑進,別看她年紀還小,只有十三歲,倒是料理家務的一把好手。祖父祖母和父親母親,都夸她能干,非常喜歡她。我也覺得她好得很,心里樂滋滋的。只因那時候不比現在開通,心里的事,不肯露在臉上,萬一給人家閑話閑語,說是“疼媳婦”,那就怪難為情的了,所以我和她,常常我看看她,她看看我,嘴里不說,心里明白而已。
我娶了親,雖說還是小孩子脾氣,倒也覺得挺高興。不料端陽節那天,我祖父故去了,這真是一個晴天霹靂!想起了祖父用爐鉗子劃著爐灰教我識字,用黑羊皮襖圍抱了我在他懷里暖睡,早送晚接地陪我去上學,這一切情景,都在眼前晃漾。心里頭難過,到了極點,幾乎把這顆心,在胸膛子里,要往外蹦出來了。越想越傷心,眼睛鼻子,一陣一陣的酸痛,眼淚止不住了,像泉水似的直往下流。足足地哭了三天三宵,什么東西,都沒有下肚。祖母原也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天天在哭泣,看見我這個樣子,抽抽噎噎的,反而來勸我:“別這么哭了!你身體單薄,哭壞了,怎對起你祖父呢!”父親母親也各含著兩泡眼淚,對我說:“三天不吃東西,怎么能頂得下去?祖父疼你,你是知道的,你這樣糟蹋自己身體,祖父也不會心安的。”他們的話,都有理,只是我克制不了我自己,仍是哭個不停。后來哭得累極了,才呼呼地睡著。
這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遭遇到的不幸之事。當時我們家,東湊西挪,能夠張羅得出的錢,僅僅不過六十千文,合那時的銀圓價,也就是六十來塊錢。沒有法子,窮人不敢往好處想,只能盡著這六十千文錢,把我祖父身后的大事,從棺殮到埋葬,總算對付過去了。
寒夜客來茶當酒,紙本設色,66.5×28cm,無年款,北京畫院藏
光緒元年(乙亥?一八七五),我十三歲。二年(丙子?一八七六),我十四歲。這兩年,在我祖父故去之后,經過這回喪事,家里的光景,更顯得窘迫異常。田里的事情,只有我父親一人操作,也顯得勞累不堪。母親常對我說:“阿芝呀!我恨不得你們哥兒幾個,快快長大了,身長七尺,能夠幫助你父親,糊得住一家人的嘴啊!”我們家鄉,煮飯是燒柴灶的,我十三歲那年,春夏之交,雨水特多,我不能上山砍柴,家里米又吃完了,只好掘些野菜用積存的干牛糞煨著吃,柴灶好久沒用,雨水灌進灶內,生了許多青蛙。灶內生蛙,可算得一樁奇聞了。我母親支撐這樣一個門庭,實在不是容易的事。
我十四歲那年,母親又生了我四弟純培,號叫云林。我妻春君幫著料理家務,侍奉我祖母和我父親母親煮飯洗衣和照看我弟弟,都由她獨自擔當起來。我小時候身體很不好,祖父在世之時,我不過砍砍柴,牧牧牛,撿撿糞,在家里打打雜,田里的事,一概沒有動手過。此刻父親對我說:“你歲數不小了,學學田里的事吧!”他就教我扶犁。我學了幾天,顧得了犁,卻顧不了牛,顧著牛,又顧不著犁了,來回地折磨,弄得滿身是汗,也沒有把犁扶好。父親又叫我跟著他下田,插秧耘稻,整天地彎著腰,在水田里泡,比扶犁更難受。
有一次,干了一天,夠我累的,傍晚時候,我坐在星斗塘岸邊洗腳,忽然間,腳上痛得像小鉗子亂鐵,急快從水里拔起腳來一看,腳趾頭上已出了不少的血。父親說:“這是草蝦欺侮了我兒啦!”星斗塘里草蝦很多,以后我就不敢在塘里洗腳了。
光緒三年(丁丑?一八七七),我十五歲。父親看我身體弱、力氣小,田里的事,實在累不了,就想叫我學一門手藝,預備將來可以糊口養家。但是,究竟學哪一門手藝呢?父親跟我祖母和我母親商量過好幾次,都沒曾決定出一個準主意來。那年年初,有一個鄉里人都稱他為“齊滿木匠”的,是我的本家叔祖,他的名字叫齊仙佑,我的祖母,是他的堂嫂,他到我家來,向我祖母拜年。我父親請他喝酒。在喝酒的時候,父親跟他說妥,我去拜他為師,跟他學做木匠手藝。隔了幾天,揀了個好日子,父親領我到仙佑叔祖的家里,行了拜師禮,吃了進師酒,我就算他的正式徒弟了。
仙佑叔祖的手藝,是個粗木作,又名大器作,蓋房子立木架是本行,粗糙的桌椅床凳和種田用的犁耙之類,也能做得出來。我就天天拿了斧子鋸子這些東西,跟著他學。剛過了清明節,逢到人家蓋房子,仙佑叔祖帶了我去給他們立木架,我力氣不夠,一根大標子,我不但扛不動。扶也扶不起,仙佑叔祖說我太不中用了,就把我送回家來。父親跟他說了許多好話,千懇萬托地求他收留,他執意不肯,只得罷了。
我在家里,耽了不到一個月,父親托了人情,又找到了一位粗木作的木匠,名叫齊長齡,領我去拜師。這位齊師傅,也是我們遠房的本家,倒能體恤我,看我力氣差得很,就說:“你好好地練罷!什么事情都是練出來的,常練練,就能把力氣練出來了。”
記得那年秋天我跟著齊師傅做完工回來,在鄉里的田塍上,遠遠地看見對面過來三個人,肩上有的背了木箱,有的背著很堅實的粗布大口袋,箱里袋里裝的,也都是些斧鋸鉆鑿這一類的家伙,一看就知道是木匠,當然是我們的同行了,我并不在意。想不到走到近身,我的齊師傅垂下了雙手,側著身體,站在旁邊,滿面堆著笑意,問他們好。他們三個人,卻倨傲得很,略微地點了一點頭,愛理不理地搭訕著:“從哪里來?”齊師傅很恭敬地答道:“剛給人家做了幾件粗糙家具回來。”交談了不多幾句話,他們頭也不回地走了。齊師傅等他們走遠,才拉著我往前走。我覺得很詫異,問道:“我們是木匠,他們也是木匠,師傅為什么要這樣恭敬?”齊師傅拉長了臉說:“小孩子不懂得規矩!我們是大器作,做的是粗活,他們是小器作,做的是細活。他們能做精致小巧的東西,還會雕花,這種手藝,不是聰明人,一輩子也學不成的,我們大器作的人,怎敢和他們并起并坐呢?”我聽了,心里很不服氣,我想:“他們能學,難道我就學不成!”因此,我就決心要去學小器作了。
◎齊白石
◎本文節選自《齊白石自述:畫出苦滋味》(齊白石著,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2015年9月),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僅供學習和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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