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布之書》的作者波蘭女作家托卡爾丘克是2018年諾獎得主。
在對這部小說的定性中,通常認為該小說是碎片化寫作,打破了線性描述的傳統慣例。
是否是這樣?
說《雅各布之書》是碎片化寫作,尚有道理,但認為小說“超越線性敘事”的突破,便顯然不符合小說文本提供的文字真相。
因為非常顯然,《雅各布之書》是按照時間的線性發展呈現的,可以說,整個小說恰恰是一種非常典型的“線性敘述”。
正如《紅樓夢》,它的總體敘事,基本符合線性敘事的認定。
而《雅各布之書》雖然是波蘭作家的作品,但我們仔細地辨析一下,它在描述一個宏闊的社會背景與紛繁的人物縱深的時候,與《紅樓夢》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紅樓夢》在描寫寧、榮二府紛繁的人物的時候,并沒有一開始,就直接對準兩府的核心人物與中心事件,而是宕開一筆,從外圍的邊緣人物寫起,也就是從賈府的親戚寫起,直到林黛玉進入榮國府,才把主體敘事,放到了小說的中心環節上來。
《雅各布之書》采取了同樣的敘事策略。
小說的第一章,描寫了一名波蘭天主教神父,去拜訪一位猶太教拉比,可以看出,作者的站位是意圖從波蘭的主流思想去介入到小說里的核心表現人物區域的。
然后,小說進入到之前被觀看的猶太人的生活區域,重點描寫了猶太人埃利沙·邵爾家為兒子舉辦的一場婚禮。
這場婚禮非常重要,就像《紅樓夢》里描寫的一場元妃省親,把賈家的所有人物關系都全盤交代出來,并在小說的后續發展中,繼續展演這些出場人物的命運軌跡。
在埃利沙·邵爾家婚禮這一場景中,我們可以看到,年齡最大的來自于科羅洛夫卡的老婦人“彥塔”猶如《紅樓夢》中的賈母一樣,成為全家尊奉的中心,而這一人物,被作者加持了魔幻元素而成為超越時空的“上帝視角”,一直貫穿全書。可以說,婚禮上這位最年老的長者,成為小說里一線穿珠、挑起敘事棟梁的核心人物。
在婚禮上,還寫到形形色色的前來出席的親戚賓朋。小說在第一章里,就交代了參加婚禮的粗線條的親戚網絡,就像《紅樓夢》中借助賈雨村的支線索,交代了“四大家族”的具體構成,為小說支起了一個天空任魚躍的情節演繹空間。
我們看看小
說里是如何交代核心人物的關系網的:“邵爾家正在準備一場隆重的婚禮,因為邵爾的兒子,要跟來自摩拉維亞的猶太人家的女兒結婚。不久后他們全家人和許多住在附近的親戚都會來這里,這些人大多住在布斯克、波德蓋齊、耶耶然和科佩欽齊,還會有從利沃夫和克拉科夫來的親戚。(P1009)
在所有的親戚中,小說有一點突兀地介紹了從布爾諾來的扎爾曼一家。
為什么要交代這一個人物?
《雅各布之書》插圖
因為在下文中,小說主人公雅各布·弗蘭克也曾經移居到布爾諾,有一段時間來到了扎爾曼一家所在的地方,有了更密切的接觸,因此,在小說的前半部分的重點場景即婚禮現場中,先行側重交代扎爾曼一家的情況,其實有著作者的很現實的考量。
而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的“穿越時空的不老角色”彥塔在出席婚禮的時候,也曾經摸過扎爾曼的妻子舍音戴爾肚子中懷著的孩子,日后,這個孩子成為雅各布·弗蘭克的追隨者,并且一度時期,在雅各布·弗蘭克身邊左右逢源,深得雅各布·弗蘭克的信任,儼然以雅各布·弗蘭克的繼承人自居。
因此,扎爾曼與他的妻子及兒子的線索,成為小說里的一個現實描寫中最長的線性長鏈,與彥塔的“生命不死、洞觀百年家族史”的魔幻線索,構成了小說里的兩個最長貫穿的線索,一實一虛,相互交織,相互影響,相互推動,可以稱作是小說里有始有終、因果有序、最為粗壯的線形鏈條。
《雅各布之書》插圖
我們可以注意一下,小說里寫到21年后,這起婚禮上見面的有著血緣關系的猶太親戚再次相遇,作者寫到了時光飛轉之后人物的形體與命運的變化,發出了生命易逝、青春不在的思古之幽情慨嘆。
小說里寫道:“所羅門,即扎合曼,眼里含著淚水。他變得很老了,幾乎走不動路。他用長胳膊摟住雅各布,拍著他的后背。哦,是的,扎合曼虛弱了,病了,瘦了。他曾經的大肚子小了下去,臉上溝壑縱橫。二十一年前,在洛哈特恩的婚禮上,他看起來是現在的兩倍大。而他的妻子舍音戴爾,像春天的蘋果樹一樣綻放著。誰能想到她已經生了十二個孩子?”(P241)
有意思的是,二十一年前的婚禮上,因為扎合曼一家僅僅是一個配角,所以,沒有交代他們的生活背景,而在二十一年后,主人公雅各布來到了扎合曼一家的地盤上,就像聚光燈照到這里,作者才把扎合曼與妻子的更為詳細的信息,作了補充交代,可見作者在交代人物的時候,非常講究分寸。
就像《紅樓夢》里,在一開始的部分就出現了襲人,但是襲人的身份背景并沒有介紹,直到襲人卷入了大觀園里的恩怨糾紛的時候,才詳細地描寫了襲人的社會身份。這就是作家胸有成竹、適時而至地釋放手里掌握的人物背景或者叫角色人設的一種基本寫作技巧。
而在二十一年之后的重逢中,作者交代了當年扎合曼妻子肚子里懷著的孩子的現實狀況,再次提拎起二十年前的伏筆,甚至在這里,作者更是不惜運用了超現實的魔幻筆法,來照應前文,這也是作者在涉及到“彥塔”出現的時候,總是見縫插針地讓相應的劇情賦能一點魔幻變奏的文學律動。
我們看看小說里借助于魔幻筆法勾連起的前后照應的最常用的寫作技巧:
“魔西二十年前就已經出席了在洛哈特恩的婚禮,當然他當時并不知道。彥塔撫摸著那時還很年輕的舍音戴爾的肚子時觸碰過他,舍音戴爾當時很討厭院子里的馬糞。彥塔常常會去普羅斯捷約夫的多布魯什卡家的花園,還認出了摩西。是的,就是他,就是那個不確定的、半生不滅的存在,一個潛力無邊的凝膠狀球體,一個同時既是又不是的存在,還沒有任何語言被發明出來可以描述它,也沒有任何一個像牛頓的人曾試圖創造關于它的理論。而彥塔從其所在的地方,看見了他是如何開始,如何結束的。知道得太多其實不好。”(P230)
這一段生發的文字,完全是無中生有,但卻頗合魔幻設定的信條,從中可見作者的寫作規律。
通過這一條線索,作者把相隔了二十一年、隔斷在波蘭與奧地利的兩個地方(當時隸屬于波蘭的洛哈特恩,當時隸屬于奧地利的摩拉維亞)牽連成一條前后映照的故事因果線,使整個散點式、碎片式的小說,像珠子一樣被串成了一條前后貫通的長軸。
但是,因為這個長軸足夠漫長,因此譯本中也出現了令人費解的地方。
小說在開始部分的婚禮場景中,描寫扎爾曼的出現的時候,是用這樣的一句話來交代的:
“所羅門·扎爾曼和他年輕的妻子舍音戴爾一來到這里,立即就去看從摩拉維亞來的姑奶奶。”(P978)
這句話令人相當的費解。
所羅門·扎爾曼來自于布爾諾,小說在此頁有對“布爾諾”一個注釋:“捷克第二大城市,自1641年起就成為摩拉維亞的中心城市,現在也是南摩拉維亞州的首府。”
也就是說“布爾諾”隸屬于“摩拉維亞”。
那么,來自于摩拉維亞的所羅門·扎爾曼怎么會看望“從摩拉維亞來的姑奶奶”?
再看看這里的“姑奶奶”是誰。結合前后的語境,“姑奶奶”顯然指的是出席婚禮最年長的人“彥塔”,但“彥塔”來自于“科羅洛夫卡”(P981),也不符合小說里的這段描寫內容。
我們查了一下英文版:
——As soon as they arrive, the Moravians Salomon Zalman and his extremely young wife Shneydel go to visit their old cousin. ——
譯成中文是:“他們一到,摩拉維亞人 Salomon Zalman 和他非常年輕的妻子 Shneydel 就去看望他們的老表弟。”
《雅各布之書》插圖
這樣的敘述,還是比較符合小說里實際人物關系的,也就是說中譯本把表示“所羅門·扎爾曼”地域身份的“摩拉維亞”,放在了“姑奶奶”這個前綴上,導致文意莫名其妙。
《雅各布之書》看似松散的結構,其實潛蘊著作者的巧妙構思的匠心,尤其是作者為小說安插進了多條貫穿始終的伏線,讓整個小說提拎起了多個綱舉目張的“綱”,這樣,小說的多線并舉的敘事,可以分拆成多條線索。
正是這些線索的交相經緯匯織,才織就了小說的豐富的社會信息尺幅,令我們任意抽取出一條線索,便能夠復原出社會的一個側面,這正是《紅樓夢》的特點,可以讓我們沿著小說布設的線索,讀取社會的立體、三D圖景。
這樣來說,《雅各布之書》能擁有豐富與豐沛的內容,得益于與《紅樓夢》相似的創作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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