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啟功
(編者按:陳垣校長擔任輔仁大學和北京師范大學校長達45年,他研究了一輩子中國史,深愛了91年自己的祖國,結果自身也活成了中國史里面動人的篇章。
既是“國寶”,當走出北師大,其智慧之光為全體國民共享。陳垣圖書館(江門市蓬江區圖書館)整理陳垣校長各類資料,委托梅明顧問作公益發布,以方便學術研究,推動教育進步。)
北師大攝影 梅明
陳垣先生是近百年的一位學者,這是人所共知的。他在史學上的貢獻,更是國內國外久有定評的。我既沒有能力一一敘述,事實上他的著作俱在,也不待這里多加介紹?,F在當先生降誕百年,又是先生逝世第十年之際,我以親受業者心喪之余,回憶一些當年受到的教導,謹追述一些側面,對于今天教育工作者來說,仍會有所啟發的。
我是一個中學生,同時從一位蘇州的老學者戴姜福先生讀書,學習“經史辭章”范圍的東西,作古典詩文的基本訓練。因為生活困難,等不得逐步升學,一九三三年由我祖父輩的老世交傅增湘先生拿著我的作業去介紹給陳垣先生,當然意在給我找一點謀生的機會。傅老先生回來告訴我說:“援庵說你寫作俱佳。他的印象不錯,可以去見他。無論能否得到工作安排,你總要勤向陳先生請教。學到做學問的門徑,這比得到一個職業還重要,一生受用不盡的?!?/p>
北京師范大學老校長 陳垣
我謹記著這個囑咐,去見陳先生。初見他眉棱眼角肅穆威嚴,未免有些害怕。但他開口說:“我的叔父陳簡墀和你祖父是同年翰林,我們還是世交呢!”,其實陳先生早就參加資產階級革命,對于封建的科舉關系焉能那樣講求?但從我聽了這句話,我和先生之間,像先拆了一堵生疏的墻壁。此后隨著漫長的歲月,每次見面,都給我換去舊思想,灌注新營養。在今天如果說予小子對文化教育事業有一滴貢獻,那就是這位老園丁辛勤灌溉時的汗珠。
一、 怎樣教書
我見了陳老師之后不久,老師推薦我在輔仁大學附屬中學教一班“國文”。在交派我工作時,詳細問我教過學生沒有,多大年齡的,教什么,怎么教。我把教過家館的情形述說了,老師在點點頭之后,說了幾條“注意事項”。過了兩年,有人認為我不夠中學教員的資格,把我解聘。
老師知道后便派我在大學教一年級的“國文”。老師一貫的教學理論,多少年從來未間斷地對我提醒。今天回想,記憶猶新,現在綜合寫在這里。老師說:
一、教一班中學生與在私塾屋里教幾個小孩不同,一個人站在講臺上要有一個樣子。人臉是對立的,但感情不可對立。
二、萬不可有偏愛、偏惡,萬不許譏誚學生。
三、以鼓勵夸獎為主。不好的學生,包括淘氣的或成績不好的,都要盡力找他們一小點好處,加以夸獎。
四、不要發脾氣。你發一次,即使有效,以后再有更壞的事件發生,又怎么發更大的脾氣?萬一發了脾氣之后無效,又怎么下場?你還年輕,但在講臺上即是師表,要取得學生的佩服。
五、教一課書要把這一課的各方面都預備到,設想學生會問什么。陳老師還多次說過,自己研究幾個月的一項結果,有時并不夠一堂時間講的。
六、批改作文,不要多改,多改了不如你替他作一篇。改多了他們也不看。要改重要的關鍵處。
七、要有教課日記。自己和學生有某些優缺點,都記下來,包括作文中的問題,記下以備比較。
八、發作文時,要舉例講解。缺點盡力在堂下個別談;缺點改好了,有所進步的,盡力在堂上表揚。
九、要疏通課堂空氣,你總在臺上坐著,學生總在臺下聽著,成了套子。學生打呵欠,或者在抄別人的作業,或看小說,你講得多么用力也是白費。不但作文課要在學生座位行間走走。講課時,寫了板書之后,也可下臺看看。既回頭看看自己板書的效果如何,也看看學生會記不會記。有不會寫的或寫錯了的字,在他們座位上給他們指點,對于被指點的人,會有較深的印象,旁邊的人也會感興趣,不怕來問了。
這些“上課須知”,老師不止一次地向我反復說明,唯恐聽不明,記不住。老師又在樓道掛了許多玻璃框子,里邊隨時裝入一些各班學生的優秀作業。要求有頂批,有總批,有加圈的地方,有加點的地方,都是為了標注出優點所在。這固然是為了學生觀摩的大檢閱、大比賽,后來我才明白也是教師教學效果、批改水平的大檢閱。
我知道老師并沒搞過什么教學法、教育心理學,但他這些原則和方法,實在符合許多教育理論,這是從多年的實踐經驗中辛勤總結得出來的。
二、 對后學的誘導
陳老師對后學因材施教,在課堂上對學生用種種方法提高他們的學習興趣,在堂下對后學無論是否是自己教過的人,也都抱有一團熱情去加以誘導。當然也有正面出題目、指范圍、定期限、提要求的時候,但這是一般師長、前輩所常有的、共有的,不待詳談。這里要談的是陳老師一些自身表率和“談言微中”的誘導情況。
陳老師對各班“國文”課一向不但是親自過問,每年總還自己教一班課。各班的課本是統一的,選哪些作品,哪篇是為何而選,哪篇中講什么要點,通過這篇要使學生受到哪方面的教育,都經過仔細考慮,并向任課的人加以說明。學年末全校的一年級“國文’課總是“會考”,由陳老師自己出題,統一評定分數?,F在我才明白,這不但是學生的會考,也是教師們的會考。
我們這些教“國文”的教員,當然絕大多數是陳老師的學生或后輩,他經常要我們去見他。
如果時間隔久了不去,他遇到就問:“你忙什么呢?怎么好久沒見?”見面后并不考察讀什么書,寫什么文等,總是在閑談中抓住一兩個小問題進行指點,指點的往往是因小見大。我們每見老師總有新鮮的收獲,或發現自己的不足。
我很不用功,看書少,筆懶,發現不了問題,老師在談話中遇到某些問題,也并不盡關史學方面的,總是細致地指出,這個問題可以從什么角度去研究探索,有什么題目可作,但不硬出題目,而是引導人發生興趣。有時評論一篇作品或評論某一種書,說它有什么好處,但還有什么不足處,常說:“我們今天來作,會比它要好?!逼f到這里就止住。好處在哪里?不足處在哪里?怎樣作就比它好?如果我們不問,并不往下說。我就錯過了許多次往下請教的機會。因為絕大多數是我沒讀過的書,或者沒有興趣的問題。假如聽了之后隨時請教,或回去趕緊補讀,下次接著上次的問題尾巴再請教,豈不收獲更多?當然我也不是沒有繼續請教過,最可悔恨的是請教過的比放過去的少得多!
陳老師的客廳、書房以及住室內,總掛些名人字畫,最多的是清代學者的字,有時也掛些古代學者字跡的拓片。客廳案頭或沙發前的桌上,總有些字畫卷冊或書籍,這常是賓主談話的資料,也是對后學的教材。他曾用三十元買了一開章學誠的手札,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買清代學者手札墨跡,這是很高價錢了。但章學誠的字,寫得非常拙劣,老師把它掛在那里,既備一家學者的筆跡,又常當做劣書的例子來警告我們。
我們去了,老師常指著某件字畫問:“這個人你知道嗎?”如果知道,并且還說得出一些有關的問題,老師必大為高興,連帶地引出關于這位學者和他的學問、著述種種評價和介紹。如果不知道,則又指引一點頭緒后就不往下多說,例如說:“他是一個史學家?!本屯炅恕N覀円蜃岳]趣,或者想知道個究竟,只好去查有關這個人的資料。明白了一些,下次再向老師表現一番,老師必很高興。但又常在我們的棱縫中再點一下,如果還知道,必大笑點頭,我們也像考了個滿分,感覺自傲。如果詞窮了,也必再告訴一點頭緒,容回去再查。
老師最喜歡收學者的草稿,細細尋繹他們的修改過程??蛷d桌上常擺著這類東西。當見我們看得發生興趣時,便提出問題說:“你說他為什么改那個字?”
老師常把自己研究的問題向我們說,什么問題,怎么研究起的。在我們的疑問中,如果有老師還沒有想到的,必高興地肯定我們的提問,然后再進一步地發揮給我們聽。
老師常說,一篇論文或專著,做完了不要忙著發表。好比剛蒸出的饅頭,須要把熱氣放完了,才能去吃。蒸得透不透,熟不熟,才能知道。
還常說,作品要給三類人看:一是水平高于自己的人,二是和自己平行的人,三是不如自己的人。因為這可以從不同角度得到反映,以便修改。所以老師的著作稿,我們也常以第三類讀者的關系,而得到先睹。我們提出的意見或問題,當然并非全無啟發性的,但也有些是很可笑的。
一次稿中引了兩句詩,一位先生看了,誤以為是長短二句散文,說稿上的斷句有誤。老師因而告訴我們要注意學詩,不可鬧笑柄。但又鄭重囑咐我們,不要向那位先生說,并說將由自己勸他學詩。我們從老師受業的人很多,但許多并非同校、同班,以下只好借用“同門’,這個舊詞。那么那位先生也可稱為“同門”的。
老師常常駁斥我們說“不是”,“不對”,聽著不免掃興。但這種駁斥都是有代價的,當駁斥之后,必然使我們知道什么是“是”的,什么是“對”的。后來我們又常恐怕聽不到這樣的駁斥。
三 、對中華民族歷史文化的一片丹誠
歷史證明,中國幾千年來各地方的各民族從矛盾到交融,最后團結成為一體,構成了偉大的中華民族和它的燦爛文化。陳老師曾從一段歷史時期來論證這個問題,即是他精心而且得意的著作之一《元西域人華化考》。
《元西域人華化考》書影
在抗戰時期,老師身處淪陷區中,和革命抗敵的后方完全隔絕,手無寸鐵的老學者,發奮以教導學生為職志。環境日漸惡劣,生活日漸艱難,老師和幾位志同道合的老先生著書、教書越發勤奮。學校經費不足,《輔仁學志》將要???,幾位老先生相約在《學志》上發表文章,不收稿費。這時期他們發表的文章比收稿費時還要多。老師曾語重心長地說:“從來敵人消滅一個民族,必從消滅它的民族歷史文化著手。中華民族文化不被消滅,也是抗敵根本措施之一?!?/p>
輔仁大學是天主教的西洋教會所辦的,當然是有傳教的目的。陳老師的家庭是有基督教信仰的,他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做教育部次長時,因為在孔廟行禮跡近拜偶像,對“祀孔”典禮,曾“辭不預也”。但他對教會,則不言而喻是愿“自立”的。二十年代有些基督教會也曾經提出過“自立自養”,并曾進行過募捐。當時天主教會則未曾提過這個口號,這又豈是一位老學者所能獨力實現的呢?
于是老師不放過任何機會,大力向神甫們宣傳中華民族文化,曾為他們講佛教在中國之所以能傳播的原因??串敃r的記錄,并未談佛教的思想,而是列舉中華民族的文化藝術對佛教存在有什么好處,可供天主教借鑒。
吳歷,號漁山,是清初時一位深通文學的大畫家,他是第一個國產神甫,老師對他一再撰文表彰。又在舊恭王府花園建立“司鐸書院”,專對年輕的中國神甫進行歷史文化基本知識的教育。這個花園中有幾棵西府海棠,從前每年開花時舊主人必宴客賦詩,老師這時也在這里宴客賦詩,以“司鐸書院海棠”為題,自己也作了許多首。還讓那些年輕神甫參加觀光,意在造成中國司鐸團體的名聲。
啟功致信陳垣討論吳歷1
這種種往事,有人不盡理解,以為陳老師“為人謀”了。若干年后,想起老師常常口誦《論語》中兩句:“施于有政,是亦為政。”才懂得他的“苦心孤詣”!還記得老師有一次和一位華籍大主教拍案爭辯,成為全校震動的一個事情。辯的是什么,一直沒有人知道。現在明白,辯的是什么,也就不問可知了。
一次我拿一卷友人收藏找我題跋的納蘭成德手札卷,去給老師看。說起成德的漢文化修養之高。我說:“您作《元西域人華化考》舉了若干人,如果我作‘清東域人華化考’,成德應該列在前茅?!崩蠋熤钢业念}跋說:“后邊是啟元伯。”,相對大笑。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是民族的生命和靈魂,更是各兄弟民族團結融合的重要紐帶,也是陳老師學術思想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甚至可以說是個中心。
四、 竭澤而漁地搜集材料
老師研究某一個問題,特別是作歷史考證,最重視占有材料。所謂占有材料,并不是指專門挖掘什么新奇的材料,更不是主張找人所未見的什么珍秘材料,而是說要了解這一問題各個方面有關的材料。盡量搜集,加以考察。在人所共見的平凡書中,發現問題,提出見解。他自己常說,在準備材料階段,要“竭澤而漁”,意思即是要不漏掉每一條材料。至于用幾條,怎么用,那是第二步的事。
問題來了,材料到哪里找?這是我最苦惱的事。而老師常常指出范圍,上哪方面去查。我曾向老師問起:“您能知道哪里有哪方面的材料,好比能知道某處陸地下面有伏流,刨開三尺,居然跳出魚來,這是怎么回事?”后來逐漸知道老師有深廣的知識面,不管多么大部頭的書,他總要逐一過目。好比對于地理、地質、水道、動物等調查檔案都曾過目的人,哪里有伏流,哪里有魚,總會掌握線索的。
他曾藏有三部佛教的《大藏經》和一部道教的《道藏經》,曾說笑話:“唐三藏不稀奇,我有四藏?!边@些“大塊頭文章”老師都曾閱覽過嗎?我腦中時常泛出這種疑問。一次老師在古物陳列所發現了一部嘉興地方刻的《大藏經》,立刻知道里邊有哪些種是別處沒有的,并且有什么用處。即帶著人去抄出許多本,摘錄若干條。怎么比較而知哪些種是別處沒有的呢?當然熟悉目錄是首要的,但僅僅查目錄,怎能知道哪些有什么用處呢?我這才”考證”出老師藏的“四藏”并不是陳列品,而是都曾一一過目,心中有數的。
老師自己曾說年輕時看清代的《十朝圣訓》、《朱批諭旨》、《上諭內閣》等書,把各書按條剪開,分類歸并,稱它為《柱下備忘錄》。整理出的問題,即是已發表的《寧遠堂叢錄》??上е话l表了幾條,僅是全份分類材料的幾百分之一。
又曾說年輕時為應科舉考試,把許多八股文的書全都拆開,逐篇看去,分出優劣等級,重新分冊裝訂,以備精讀或略讀。后來還能背誦許多八股文的名篇給我們聽。這種干法,有誰肯干!又有幾人能做得到?
解放前,老師對于馬列主義的書還未曾接觸過。解放初,才找到大量的小冊子,即不舍晝夜地看。眼睛不好,冊上的字又很小,用放大鏡照著一冊冊看。那時已是七十歲的老人了,結果累得大病一場,醫生制止看書,這才暫停下來。
老師還極注意工具書,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時《從書子目索引》一類的書還沒出版,老師帶了一班學生,編了一套各種叢書的索引,這些冊清稿,一直在自己書案旁邊書架上,后來雖有出版的,自己還是習慣查這份稿本。
另外還有其他書籍,本身并非工具書,但由于善于利用,而收到工具書的效果。例如一次有人拿來一副王引之寫的對聯,是集唐人詩句。一句知道作者,一句不知道。老師走到藏書的房間,不久出來,說了作者是誰。大家都很驚奇地問怎么知道的,原來有一種小本子的書,叫《詩句題解匯編》,是把唐宋著名詩人的名作每句按韻分編,查者按某旬末字所屬的韻部去查即知??婆e考試除了考八股文外,還孝試帖詩”。這種詩絕大多數是以一句古代詩為題,應考者要知道這句的作者和全詩的內容,然后才好著筆,這種小冊子即是當時的“夾帶”,也就是今天所謂的“小抄”。現在“試帖詩”沒有人再作了,而這種“小抄”到了陳老師手中,卻成了查古人詩句的索引。這不過是一個例,其余不難類推。
胸中先有魚類分布的地圖,同時爛繩破布又都可拿來作網,何患不能竭澤而漁呢?
五 、一指的批評和一字的考證
老師在談話時,時常風趣地用手向人一指。這無言的一指,有時是肯定的,有時是否定的。使被指者自己領會,得出結論。一位“同門’,滿臉連鬢胡須,又常懶得刮,老師曾明白告訴他,不刮屬于不禮貌。并且上課也要整齊嚴肅,“不修邊幅”去上課,給學生的印象不好,但這位“同門”還常常忘了刮。當忘刮胡子見到老師時,老師總是看看他的臉,用手一指,他便蹋踏不安。
有一次我們一同去見老師,快到門前了,他忽然發覺沒有刮胡子,便跑到附近一位“同門”的家中借刀具來刮。附近的這位“同門”的父親,也是我們的一位師長,看見后說:“你真成了子貢?!贝蠹乙詾槭钦f他算大師的門徒。這位老先生又說,“入馬廄而修容!”這個故事是這樣:子貢去到一個貴人家,因為容貌不整潔,被守門人攔住,不許入門。子貢臨時鉆進門外的馬柵‘修容”。大家聽了后一句無不大笑。這次這位“同門”才免于一指。
一次作司鐸書院海棠詩,我用了“西府”一詞,另一位“同門”說:“恭王府當時稱西府呀?”老師笑著用手一指,然后說:“西府海棠啊!”這位“同門”說:“我想遠了?!庇终劦疆敃r的美術系主任博忻先生,他在清代的封爵是“貝子”。我說:“他是孛堇”,老師點點頭。這位“同門”又說:“什么孛堇?”老師不禁一愣,“哎”了一聲,用手一指,沒再說什么。我趕緊接著說:“就是貝子,《金史》作孛堇。”這位“同門”研究史學,偶然忘了金源官職。老師這無言的一指,不啻開了一次“必讀書目”。
老師讀書,從來不放過一個字。作歷史考證,有時一個很大的問題,都從一個字中突破、解決。以下舉三個例。
1925年4月陳垣在故宮發現《四庫全書薈要》后留影
北京圖書館影印一冊于敏中的信札,都是從熱河行宮寄給在北京的陸錫熊的。陸錫熊那時正在編輯《四庫全書》,于的信札是指示編書問題的。全冊各信札絕大部分只寫日子,既少有月份,更沒有年份。里邊一札偶然記了大雨,老師即從它所在地區和下雨的情況鉤稽得知是某年某月,因而解決了這批信札大部分寫寄的時間,而為《四庫全書》編輯經過和進程得到許多旁證資料。這是從一個“雨”字解決的。
又在考順治是否真曾出家的問題時,在蔣良騏編的《東華錄》中看到順治卒后若干日內,稱靈柩為“梓宮”,從某日以后稱靈柩為“寶宮”,再印證其他資料,證明“梓宮”是指木質的棺材,“寶宮”是指‘寶瓶”,即是骨灰罐。于是證明順治是用火葬的。清代《實錄》屢經刪削修改,蔣良騏在乾隆時所摘錄的底本,還是沒太刪削的本子,還存留“寶宮”的字樣。《實錄》是官修的書,可見早期并沒諱言火葬。這是從一爪“寶’,字解決的。
又當撰寫紀念吳漁山的文章時,搜集了許多吳氏的書畫影印本。老師對于畫法的鑒定,未曾做專門研究,時常叫我去看。我雖曾學畫,但那時鑒定能力還很幼稚,老師依然是垂詢參考的。一次看到一冊,畫的水平不壞,題“仿李營邱”,老師直截了當地告訴我說:“這冊是假的!”我趕緊問什么原因,老師詳談:孔子的名字,歷代都不避諱,到了清代雍正四年,才下令避諱“丘”字,凡寫“丘”字時,都加“阝”旁作“邱”,在這年以前,并沒有把“孔丘”“營丘”寫成“孔邱”、“營邱”的。吳漁山卒于雍正以前,怎能頂先避諱?我真奇怪,老師對歷史事件連年份都記得這樣清,提出這樣快!
在這問題上,當然和作《史諱舉例》曾下的工夫有關,更重要的是親手剪裁分類編訂過那部《柱下備忘錄》。所以清代史事,不難如數家珍,唾手而得。偽畫的馬腳,立刻揭露。這是從一個“邱’,字解決的。這類情況還多,憑此三例,也可以概見其余。
六 、嚴格的文風和精密的邏輯
陳老師對于文風的要求,一向是極端嚴格的。字句的精簡,邏輯的周密,從來一絲不茍。舊文風,散文多半是學‘桐城派”,兼學些半駢半散的“公牘文”。遇到陳老師,卻常被問得一無是處。怎樣問?
例如,用些漂亮的語調,古奧的辭藻時,老師總問:“這些怎么講?’哪些語調和辭藻當然不易明確翻譯成現在語言,答不出時,老師便說:“那你為什么用它?”
一次我用了“舊年”二字,是從唐人詩“江春入舊年”套用來的。老師問:“舊年指什么?是舊歷年,是去年,還是以往哪年?”我不能具體說,就被改了。老師說:“桐城派做文章如果肯定一個人,必要否定一個人來作陪襯。語氣總要搖曳多姿,其實里邊有許多沒用的話。”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流行一種論文題目,像“某某作家及其作品”,老師見到我輩如果寫出這類題目,必要把那個‘其”字刪去,寧可使念著不太順嘴,也絕不容許多費一個字。
陳老師的母親去世,老師發訃聞,一般成例,孤哀子名下都寫“泣血稽顙”,老師認為“血”字并不誠實,就把它去掉。在舊社會的“服制”上,什么“服”的親屬,名下寫什么字樣?!捌嫛笔潜葍鹤虞^疏的親屬名下所用的,但老師寧可不合世俗舊服制的習慣用語,也不肯向人撒謊,說自己泣了血。
約請胡適講課
唐代劉知幾作的《史通》,里邊有一篇《點煩》,是舉出前代文中噦唆的例子,把他所認為應刪去的字用“點”標在旁邊。留傳的《史通》刻本,字旁的點都被刻板者省略,后世讀者便無法看出劉知幾要刪去哪些字。劉氏的原則是刪去沒用的字,而語義毫無損傷、改變。并且只往下刪,絕不增加任何一字。這種精神,是陳老師最為贊成的。屢次把這《點煩》篇中的例文印出來,讓學生自己學著去刪。結果常把有用的字刪去,而留下的卻是廢字廢話。老師的秘書都怕起草文件,常常為了一兩字的推敲,能經歷許多時間。
老師常說,人能在沒有什么理由,沒有什么具體事跡,也就是沒有什么內容的條件下,作出一篇駢體文,但不能作出一篇散文。老師六十歲壽辰時,老師的幾位老朋友領頭送一堂壽屏,內容是要全面敘述老師在學術上的成就和貢獻,但用什么文體呢?如果用散文,萬一遇到措辭不恰當,不周延,不確切,掛在那里徒然使陳老師看著別扭,豈不反為不美?于是公推高步瀛先生用駢體文作壽序,請余嘉錫先生用隸書來寫。陳老師得到這份貴重壽禮,極其滿意。自己把它影印成一小冊,送給朋友,認為這才不是空洞堆砌的駢文。還告訴我們,只有高先生那樣富的學問和那樣高的手筆,才能寫出那樣的駢文,不是初學的人所能“搖筆即來”的。才知老師并不是單純反對駢體文,而是反對那種空洞無物的。
老師對于行文,最不喜“見下文”。說:先后次序,不可顛倒。前邊沒有說明,令讀者等待看后邊,那么前邊說的話根據何在?又很不喜在自己文中加注釋。說:正文原來就是說明問題的,為什么不在正文中即把問題說清楚?既有正文,再補以注釋,就說明正文沒說全或沒說清。除了特定的規格、特定的條件必須用小注的形式外,應該鍛煉,在正文中就把應說的都說清。
所以老師的著作中除《元典章校補》是隨著《元典章》的體例有小注,《元秘史譯音用字考》在木版刻成后又發現應加的內容,不得已刓改版面,出現一段雙行小字外,一般文中連加括號的插話都不肯用,更不用說那些“注一”、“注二”的小注。但看那些一字一板的考據文章中,并沒有使人覺得缺什么,該交代的材料出處,因為已都消化在正文中了。
另外,也不喜用刪節號。認為引文不會抄全篇,當然都是刪節的。不銜接的引文,應該分開引用。引詩如果僅三句有用,那不成聯的單句必然另引,絕不使它成為瘸腿詩。
用比喻來說老師的考證文風,既像古代“老吏斷獄”的爰書,又像現代科學發明的報告。
七、 詩情和書趣
陳老師的考證文章,精密嚴格,世所習見。許多人有時發生錯覺,以為這位史學家不解詩賦。這里先舉一聯來看:“百年史學推甌北,萬首詩篇愛劍南”,這是老師帶有“自況”性質的“宣言”,即以本聯的對偶工巧,平仄和諧,己足看出是一位老行家。其實不難理解,曾經應過科舉考試的人,這些基本訓練,不可能不深厚的。曾詳細教導我關于駢文中“仄頂仄,平頂平’,等韻律的規格,我作的那本《詩文聲律論稿》中的論點,誰知道許多是這位莊嚴謹飭的史學考據家所傳授的呢?
輔仁大學
抗戰前他曾說過,自己六十歲后,將卸去行政職務,用一段較長時間,補游未到過的名山大川,豐富一下詩料,多積累一些作品,使詩集和文集分量相稱。不料戰爭突起,都成了虛愿。
現在存留的詩稿有多少,我不知道,一時也無從尋找。最近只遇到《司鐸書院海棠》詩的手稿殘本絕句七首,摘錄兩首,以見一斑:
十年樹木成詩讖,勸學深心仰萬松。
今日海棠花獨早,料因桃李與爭秾。
自注:萬松野人著《勸學罪言》,為今日司鐸書院之先聲?!笆陿淠尽遍禾?,今存書院。
功按:萬松野人為英華先生的別號。先生字數之,姓赫舍里氏,滿族人,創“輔仁社”,即是輔仁大學的前身。陳垣先生每談到他時,總稱他為“英老師”。
西堂曾作竹枝吟,玫瑰花開瑪竇林。
幸有海棠能嗣響,會當擊木震仁音。
自注:尤西堂《外國竹枝詞》:“阜成門外玫瑰發,杯酒還澆利泰西?!薄皳裟菊鹑驶葜簟?,見《景教碑》。
功按:利瑪竇,明人以“泰西”作地望稱之;又或稱之為“利子”?!毒敖瘫芳刺拼毒敖塘餍兄袊罚裨谖靼脖?。
又在一九六七年時,空氣正緊張之際,我偷著去看老師,老師口誦他最近給一位朋友題什么圖的詩共兩首。我沒有時間抄錄,匆匆辭出,只記得老師手捋胡須念:“老夫也是農家子,書屋于今號勵耘。”,抑揚的聲調,至今如在。
清末學術界有一種風氣,即經學講《公羊》,書法學北碑。陳老師平生不講經學,但偶然談到經學問題時,還不免流露公羊學的觀點;對于書法,則非常反對學北碑。理由是刀刃所刻的效果與毛筆所寫的效果不同,勉強用毛錐去模擬刀刃的效果,必致矯揉造作,毫不自然。我有些首《論書絕句》,其中二首云:“題記龍門字勢雄,就中尤屬《始平公》。學書別有觀碑法,透過刀鋒看筆鋒?!薄吧僬劃h魏怕徒勞,簡櫝摩挲未幾遭。豈獨甘卑愛唐宋,半生師筆不師刀?!痹嚸膳笥逊Q賞,其實這只是陳老師藝術思想的韻語化罷了。
還有兩件事可以看到老師對于書法的態度:有一位退位的大總統,好臨《淳化閣帖》,筆法學包世臣。有人拿著他的字來問寫得如何,老師答說寫得好。問好在何處,回答是“連棗木紋都寫出來了”。宋代刻《淳化閣帖》是用棗木板子,后世屢經翻刻,越發失真??梢娎蠋煵皇菍Ρ北惺裁雌珢?,對學翻版的《淳化閣帖》,也同樣不贊成的。另一事是解放前故宮博物院影印古代書畫,常由一位院長題簽,寫得字體歪斜,看著不太美觀。陳老師是博物院的理事,一次院中的工作人員拿來印本征求意見,老師說:“你們的書簽貼得好?!眴柡迷诤翁?,回答是:“一揭便掉。”原來老師所存的故宮影印本上所貼的書簽,都被揭掉了。
輔仁大學攝影 梅明
八、 無價的獎金和寶貴的墨跡
輔仁大學有一位教授,在抗戰勝利后出任北平市的某一局長,從輔仁的教師中找他的幫手,想讓我去管一個科室。我去向陳老師請教,老師問:“你母親愿意不愿意?”我說:“我母親自己不懂得,教我請示老師。”又問:“你自己覺得怎樣?”我說:“我少無宦情?!?,老師哈哈大笑說:“既然你無宦情,我可以告訴你:學校送給你的是聘書,你是教師,是賓客;衙門發給你的是委任狀,你是屬員,是官吏?!蔽颐靼琢?,立刻告辭回來,用花箋紙寫了一封信,表示感謝那位教授對我的重視,又婉言辭謝了他的委派。拿著這封信去請老師過目。老師看了沒有別的話,只說:“值三十元?!边@“三十元”到了我的耳朵里,就不是銀元,而是金元了。
一九六三年,我有一篇發表過的舊論文,由于讀者反映較好,修改補充后,將由出版單位作專書出版,去請陳老師題簽。老師非常高興,問我:“曾有專書出版過嗎?’,我說:“這是第一本。”又問了這冊的一些方面后,忽然問我:“你今年多大歲數了?”我說:“五十一歲?!崩蠋熂礆v數戴東原只五十四歲,全謝山五十歲,然后說:“你好好努力啊!”我突然聽到這幾旬上言不搭下語而又比擬不恰的話,立刻蒙住了,稍微一想,幾乎掉下淚來。老人這時竟像一個小孩,看到自己澆過水的一棵小草,結了子粒,便喊人來看,說要結桃李了?,F在又過了十七年,我學無寸進,辜負了老師夸張性的鼓勵。
陳老師對于作文史教育工作的后學,要求常常既廣且嚴。他常說作文史工作必須懂詩文,懂金石,否則怎能廣泛運用各方面的史料。又說做一個學者必須能懂民族文化的各個方面:做一個教育工作者,常識更須廣博。還常說,字寫不好.學問再大.也不免減色。一個新教師板書寫得難看,學生先看不起。
老師寫信都用花箋紙,一筆似米芾又似董其昌的小行書,永遠那么勻稱,絕不潦草??磥砻肯鹿P時,都提防著人家收藏裝裱。藏書上的眉批和學生作業上的批語字跡是一樣的。黑板上的字,也是那樣。板書每行四五字,絕不寫到黑板下框處,怕后邊坐的學生看不見。寫哪些字,好像都曾計劃過的,但我卻不敢問:“您的板書還打草稿嗎?”后來無意中談到“備課”問題,老師說:“備課不但要準備教什么,還要思考怎樣教。哪些話寫黑板,哪些話不用寫。易懂的寫了是浪費,不易懂的不寫則學生不明白?!卑?原來黑板上寫什么,怎樣寫,老師確是都經過考慮的。
老師在名人字畫上寫題跋,看去瀟灑自然,毫不矜持費力,原來也一一精打細算,行款位置,都要恰當合適。給人寫扇面,好比寫自己做的小條筆記,我就求寫過兩次,都寫的小考證。寫到最后,不多不少,加上年月款識,印章,真是天衣無縫。后來得知是先數好扇骨的行格,再算好文詞的字數,哪行長,哪行短。看去一氣呵成,誰知曾費如此匠心呢?
啟功致信陳垣討論吳歷2
我在1964、1965年間,起草了一本小冊子,帶著稿子去請老師題簽。這時老師已經病了,禁不得勞累。見我這一沓稿子,非看不可。但我知道他老人家如看完那幾萬字,身體必然支持不住,只好托詞說還須修改,改后再拿來,先只留下書名。我心里知道老師以后恐連這樣的書簽也不易多寫了,但又難于先給自己定出題目,請老師預寫。于是想出“啟功叢稿”四字,準備將來作為“大題”,分別用在各篇名下。就說還有一本雜文,也求題簽。老師這時已不太能多談話,我就到旁的房間去坐。
不多時間,秘書同志舉著一沓墨筆寫的小書簽來了,我真喜出望外,怎能這樣快呢?原來老師凡見到學生有一點點“成績”,都是異常興奮的。最痛心的是這個小冊,從那年起,整整修改了十年,才得出版,而他老人家已不及見了!
現在我把回憶老師教導的千百分之一寫出來,如果能對今后的教育工作者有所幫助,也算我報了師恩的千百分之一!
我現在也將近七十歲了,記憶力銳減,但“學問門徑”、“受用無窮”、“不對”、“不是”、“教師”、“官吏”、“三十元”、“五十歲’種種聲音,卻永遠鮮明地回響在我的耳邊。
老師1971年逝世時,撰了一幅挽聯,以當“回向”吧!
依函丈卅九年,信有師生同父子;
刊習作二三冊,痛余文字答陶甄!
附一:啟功寫給恩師陳垣的挽聯白話文釋義
簡單的解釋一下,就是“受教39年,師生情同父子;斯人已逝,只能奮起著書,傳承學術,報答老師的培養!”
江門市陳垣故居
附二:啟功撰《陳垣校長遺像傳贊》
清季生員,志存革命。
學法學醫、教育為重。
面向標桿,史學居前。
億萬青年,品學當先。
夙興夜寐,苦其心志。
身處洪流,不顛不躓。
世紀新天,師大百年。
勵耘教澤,永世綿延。
附三:師承三代 感恩接力——勵耘獎學金后又有啟功獎學金
陳垣先生去世19年之后,也就是1990年,啟功老師在香港舉辦書畫義賣,籌集資金160余萬元,以陳垣校長“勵耘書屋”中的“勵耘”二字命名,設立了“勵耘獎學助學基金”,在教育界傳為佳話。
啟功題“師垂典則 范示群倫”
以獎勵后學來回報先師,啟功的善舉使二人完成了從傳統師徒到現代師生的完美轉型,以先師命名獎學金又成為北師大勵耘精神的一大特色。
北師大領導為張志和頒發證書
啟功先生去世十九年后,也就是2024年9月,故宮博物院研究員張志和先生為北師大捐款1000萬元,亦以自己的先師啟功先生命名成立啟功教育基金。
這種師承三代、感恩接力的捐贈,為勵耘精神的最終形成,添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海峽兩岸關系協會原副會長王富卿到場祝賀并賦詩一首:
《賀志和》
約在金風里,敬懷一代宗。
桃李歸故園,梅竹慕蒼松。
清氣凝秀水,健筆落紫峰。
師承得三昧,遺愛奉春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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