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吃活珠子時我23歲，那時我還不太會說謊，對進(jìn)入成人社會毫無準(zhǔn)備。她想盡辦法誘我吃蛋，又在我磕開蛋時的驚愕里哈哈大笑。看著那枚非雞非蛋的卵生胚芽，我沮喪為何人類會因?yàn)槠垓_一個親近的人而如此開心。

我雖知道這并非惡意，但卻不情愿坐33個小時火車來南京見她，卻要被迫吞下蛋殼里煮沸的五十克謊言。

我敲破蛋殼，撕開內(nèi)膜，吸吮羊水，咀嚼雞胚。眼球玻璃體混合腦漿在口腔迸發(fā)、激射，帶著復(fù)仇的快意；我碾磨雞喙，肢解雞架，生吞雞黃，吃下了活珠子的全部，它一如謊言般丑陋，也如謊言般美味。

但這與味道無關(guān)。我想她并不愛我，而我也未必稀罕。我吃完轉(zhuǎn)身就走，買了張站票，上車前就已決定好把她從人生里刪除，K290將帶我看到第二天成都的夕陽。

那時的我聽了一些音樂，也看了一些書，受其影響，總以為自己了不起，卻不知道了不起的是書和音樂，和我自己毫無關(guān)系。接近某樣?xùn)|西會認(rèn)為自己也擁有了某樣?xùn)|西，讓人變得既驕傲又粗俗。

不愿承認(rèn)自己平庸，就只好硬著頭皮特立獨(dú)行，自會碰壁，必定波折，然后怨天尤人，悻悻不樂。過了十年，才接受了平庸的事實(shí)，可一切都為時已晚。

“他媽的活珠子一樣的玩意。”這是她給我的臨別贈言，現(xiàn)在看來未必正確，因?yàn)槲疫B活珠子都不如。

我并不怕丑，這沒什么。我不如活珠子的地方多了去了——我沒它年輕，沒它好吃，維生素和氨基酸也沒它豐富，我沒準(zhǔn)還有毒——活珠子的好處比我的壞處還要多，如果要人選擇，我認(rèn)為沒有人會不選擇活珠子而選擇我。

活珠子的一切都剛剛好，再過一天它就成了毛蛋，身份消除了，存在的必要性也消除了。活珠子用自然規(guī)則訓(xùn)誡人類——你們將在我受精十五天發(fā)生質(zhì)變前烹飪我，不受號令的人類將得不到活珠子，他們只能得到一顆毛蛋。

活珠子選擇以宇宙的方式表達(dá)生命：混沌、矇昧、熵增。它將停留在蛋和雞的平衡態(tài)，用消解語義的方式，宣示十五天即是永恒。

活珠子也來不及有負(fù)面情緒，不會陷入惡性循環(huán)，它無需在低落時反復(fù)確證傷害，逼迫自己看向最壞的角落，然后不情不愿地生活。

活珠子甚至不需要生活。生活在它的時間里有什么意義呢？它用十五天就能從液體進(jìn)化成脊椎動物，它的維度就是宇宙較之我們的維度。活珠子不會在意所有長于它生命時間的譫妄，這與我們恰恰相反。

人類無法真正凝視一個活珠子，你可以吃了它，但你無法凝視它。人珠之間所有行為將簡化成最原始的進(jìn)食沖動，沒有對話，不能溝通，只能吞咽。

我們就像那個騎著大象的人，練就了一身馴象的本領(lǐng)，卻不知道自己只不過在按象的意志行事。

我們連活珠子都不敢正視，又何來勇氣確認(rèn)，到底是我們吃了活珠子，還是活珠子讓我們吃了它呢？

放大圖片，凝視中心，進(jìn)入活珠子漩渦，感受活珠子世界

我曾思考權(quán)力的來源，它的意志為何能凌駕我的意志。當(dāng)我孜孜以求得到答案，卻發(fā)現(xiàn)這只是人間的法則。活珠子與我在同一個世界，可它的存在本身即是自然規(guī)則和人類定義的結(jié)合，它的意志大于所有人類的意志，再強(qiáng)大的君王要吃活珠子也必須臣服在它的殼下，接受自然的安排。

我們以秩序的名義規(guī)訓(xùn)他人，許諾財(cái)富和獎賞，施以懲戒與勞役，爭斗、索取、貪厭，卻只能在一個活珠子面前眾生平等。

火車經(jīng)過陽平關(guān)時，我的諾基亞5230收到她的短信，她說我一定會后悔。我當(dāng)然后悔，因?yàn)槲耶吘箾]有忘記。

人總是在激憤之下做出一些難以挽回的決定，用自我傷害的方式傷害他人。我們的心理圖式自私又狂妄，以為自己可以無視后果，隨后不斷陷入難以承受的結(jié)局，即便花費(fèi)多年平息，也不過得到一個不愿提起的記憶。

我們從來學(xué)不會活珠子，藏匿在一視同仁的蛋殼之下，深知夜長夢多，然后用時間換圓滿。

但這又如何才能改變呢？我們早已被經(jīng)歷雕刻成了積重難返的模樣，就算自省，也于事無補(bǔ)，以為與眾不同，卻不過是換一個姿勢隨波逐流，在閑談好奇與兩可中消磨意義。

我掏出在南京火車站買的活珠子，它們早已冷卻，可依舊篤定，始終真誠。旁邊的大哥喝著悶酒，我用分享感悟的心情遞給他一顆，帶著微笑與懇切看著他敲開蛋殼，然后忍痛抱頭從廣元提前下車，大哥的兇狠刺穿車窗，扎在我眼里，比屠刀還鋒利。

從此我再不分享，只吃獨(dú)食。既然每個活珠子都有它專屬的人類，人類就沒有資格把這個權(quán)利讓渡他人。

在活珠子的世界里，人的命運(yùn)只是為了佐證它的命運(yùn)，人的動機(jī)、文明和歲月毫不重要，一百六十年前如此，一百六十年后也是如此。

永遠(yuǎn)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我想。

我們連自己都不能理解，又遑論理解他人。事隔多年，頭上的包已長成角，每逢陰雨天它會用腫脹和鈍痛提醒我，人心的多變也許只是因?yàn)橄埠貌煌麄儚膩矶际侨绱耍皇俏也幌矚g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