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梓涵
(華中師范大學政治與國際關系學院)
清晨5點,天還未亮,郭師傅在冰冷的房間里醒來。沒有暖氣的屋子像冰窖一樣,他哆嗦著套上厚重的棉衣,從床頭摸出兩部手機,熟練地打開“XX出行”和“XX打車”APP,逐個簽到。他匆匆對付了一口昨夜的剩菜——或許是半碗面條,或許是幾口硬邦邦的米飯。有時連這也省了,直接抓起桌上的二甲雙胍,塞進兜里,轉身出門,他早已習慣了在車輪上對付生活。早高峰是每個網約車司機最期待的時段,一天三高峰中,這是最賺錢的“黃金時刻”。郭師傅也不例外,他緊盯著手機屏幕,生怕錯過任何一個訂單。然而,高峰過后,城市的喧囂漸漸退去,他的車便開啟了“聽單模式”,漫無目的地行駛在這座老城的街道上。車輪碾過斑駁的柏油路,像在尋找某種看不見的出口。
郭師傅的生活,或許正是馬克思描述的“異化勞動”的現代注腳——當勞動者與勞動成果、勞動過程乃至自我價值漸行漸遠,便淪為資本邏輯中的工具性存在。在平臺經濟的光鮮外殼下,這種異化正以更隱秘的方式蔓延:“郭師傅”們創造的每一筆流水,都被平臺以“算法抽成”(接近30%)和“動態定價”悄然分割。他們握著方向盤的手越是忙碌,平臺賬戶里的數字膨脹得越快;派單算法與評分系統像一雙無形的手,將司機的工作節奏切割成零碎的代碼指令;平臺稱他們為“合作伙伴”,但郭師傅翻看手機時,屏幕上跳動的接單量、服務分、區域熱力圖,分明在提醒:他早已被重塑成“人形數據終端”。當算法連他 糖尿病 發作時的喘息時間都要計算,所謂“人的主體性”不過是一句空談。
這或許是最諷刺的現代性寓言:平臺宣稱用算法“賦能”勞動者,實則通過技術合理性將控制深化到每一公里行程。郭師傅車輪下的道路越是延伸,那個“自由司機”的幻象就越是遙遠。
賺錢難:一天三高峰,其余全靠“狗搖頭”
在與郭師傅的訪談中,“賺錢”是他提到最多的詞。作為一個技校畢業、年近50歲的中年男人,郭師傅肩上的擔子不輕:既要贍養70多歲的老母親,還要供兒子讀大學。早年,他靠賣電腦配件謀生,但隨著智能手機的普及和電商平臺的崛起,生意越來越難做。“一個月別說存錢,能不虧就不錯了?!彼嘈χf。
2022年,為了“賺錢”,郭師傅決定兼職跑網約車?!安欢?,一天跑十多個小時,中途有電腦配件的買賣就去做一下,沒有就一直跑。”剛開始,這份新職業讓他看到了希望?!暗谝荒昶骄惶炷苜?00塊,成本也就100多,比賣電腦強多了?!?/p>
然而,好景不長。僅僅一年后,郭師傅就和身邊所有網約車司機一樣,陷入了“賺錢難”的困境?!耙惶熘挥腥齻€高峰期:7點到9點的早高峰,5點到7點的晚高峰,還有節假日的夜間高峰。我不跑夜車,所以最多趕兩個高峰,厲害的司機能跑三個。”高峰時段,郭師傅還能勉強保持接單狀態,高峰期一個小時能賺40多元。但高峰一過,他就只能開啟“聽單模式”,漫無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蕩。
網約車司機們之前流傳著一個暗語,叫“狗搖頭”——意思是“價格低到狗看了都搖頭”。這個詞有兩層含義:一是指接駕距離和送駕距離幾乎相等或是單價過低的訂單,比如在鬧市區擁堵路段,需要開2.8公里(3公里司機可以無責取消)去接乘客,結果訂單只有3.5公里;或是跑100公里的長途單,報酬只有100元左右,但回程幾乎沒有任何返程單。二是指某些為了吸引乘客,發放優惠券或直接降價,而這些優惠的成本卻全由司機承擔的平臺。
“有時候接到‘狗搖頭’的單子,真是哭笑不得?!惫鶐煾禑o奈地說,“但你不接,平臺就會降你的分,分低了更接不到好單?!钡W約車司機別無選擇。他們中有不少人與郭師傅有著相似的處境——陷入“中年危機”,甚至更糟?!拔覀內豪镉袀€同事,他做生意欠了100萬,為了還債每天跑到夜里三四點。還有一個號稱‘XX機場單王’的人,在車上備了洗漱用品,吃住都在車上,后來聽說猝死了?!碑斘覇柕剿扳浪悴凰愎边@個問題時,郭師傅無奈地一笑:“我們司機跟平臺的關系不叫勞動關系,哪有什么工傷一說?!?/p>
吃飯難:車輪上的生活每一秒都寶貴,三餐不規律是常態
“民以食為天”這句老話,在網約車司機的生活里卻顯得格外諷刺。對他們來說,時間就是金錢,每一秒都寶貴到不能浪費。吃飯,不過是為了避免低血糖暈倒的“必要行為”,至于一日三餐的規律,那簡直是奢望。
早餐——殘羹冷炙的“黃金時段”。郭師傅的早餐,通常是前一天剩下的殘羹冷炙,裝在一個塑料飯盒里,塞進冰箱。早上出門前,時間來得及就熱一下,來不及就隨便扒拉兩口?!霸缟鲜屈S金時段,不能耽誤了?!彼贿吔乐滹?,一邊盯著手機屏幕,生怕錯過一個好單。
午餐——司機飯館的“十分鐘戰斗”。午餐時間,郭師傅最愛去的是幾家“網約車司機聚集地”。這些飯館有幾個共同特點:環境簡陋、價格便宜、上菜快、菜量大、油水足,米飯、湯還能免費續。當然,也有流動的盒飯攤子,方便司機們隨停隨吃。每次中午去,都能看到一屋子的同行。大家狼吞虎咽,幾乎沒人說話,偶爾抽兩根煙,或是刷會兒短視頻。十分鐘解決戰斗,是網約車司機的“理想狀態”?!俺缘锰?,耽誤接單;吃得太快,胃受不了。”郭師傅苦笑著說。
晚餐——家里的飯盒與“回程單”的期盼。一天中,郭師傅最期待的是晚餐,因為那是家里人做的。但問題在于,他每天要跑十多個小時,晚上5點到6點家里吃飯的時候,他可能還在城郊接單。于是,家里總是備著一個飯盒,每樣菜都裝一點,再扣上一碗米飯,等他回家后用微波爐加熱?!巴砩铣缘每焓怯X得香,中午是為了趕時間。”郭師傅說到這里時,他的妻子忍不住埋怨了一句:“天天跑車,讓他吃飯習慣了狼吞虎咽?!?/p>
晚飯的時間并不固定。晚高峰時,郭師傅總舍不得“空放”(不接單直接回家),而是盼著能接到一個“回程單”——既能送乘客,又能順路回家。運氣好的話,8點多他能吃上飯;但如果接到長途單,可能就得跑到更晚。最晚的一次,自稱“從不跑夜車”的郭師傅,也熬到了夜里12點。 維權難:罰流水、扣分數、封賬號,平臺對付司機的“十八般武藝”
表面上看,網約車司機的收入模式類似于“計件工資制”——接一單,賺一單的錢。但事實上,不同里程、不同平臺、甚至不同優惠券的使用,都會讓司機的收入天差地別。
低價單的“隱形陷阱”。從平臺的理性決策來看,降低單價可以吸引更多乘客,從而擴大市場規模。于是,平臺通過發放優惠券等方式為乘客提供低價服務。然而,這些優惠的成本并非完全由平臺承擔,而是按比例轉嫁給了司機。“單價本來就低,平臺還要抽成,最后到我們手里的錢少得可憐。”郭師傅無奈地說。正因如此,司機們普遍不愿意接低價單。于是,“取消訂單”成了平臺與司機博弈的關鍵戰場。
取消訂單的“規則游戲”。按照平臺規定,司機只有在特定情況下才能無責取消訂單,比如乘客攜帶危險物品,或接駕距離過長。但司機的考量則更實際:訂單價格高,就愿意接;價格低,就想取消。于是,一些司機開始采取“策略性取消”——比如故意拖延到達時間,或編造理由讓乘客主動取消訂單,甚至有一些司機采取“P圖”方式來證明乘客帶了違禁物品上車。然而,這種“小聰明”往往逃不過平臺的算法監控。一旦被判定為“惡意取消”,司機面臨的懲罰可能是扣分、罰款,甚至直接封號。
平臺對付司機的“武器”可謂花樣百出。罰流水,取消訂單或服務分過低,直接扣除當日流水;扣分數,低分司機接單優先級下降,甚至被限制接單;封賬號,多次違規或投訴,直接封禁賬號,切斷收入來源。一方面,這些懲罰方式能夠減少司機的不良行為,提高平臺服務質量,從而為平臺獲得更好的口碑和更多的客源。但另一方面,在實際運作時,往往乘客投訴司機只需要智能手機上的一個按鍵和幾句話,而司機的維權則需要提交復雜繁瑣的材料,甚至平臺如果解決不了,還需要撥打交通運輸服務監督電話來再次申訴。郭師傅向筆者分享了一個新近的案例:某天上午,郭師傅送兩位老人前往某醫院就診。到達目的地后,郭師傅提醒老人家慢點下車,隨后又打開車上的提醒設備,設備再次提醒老人帶好隨身物品,下車注意安全。但老人仍然遺漏了一個保溫杯在車上。下午,老人打電話給郭師傅,要求郭師傅順路將保溫杯送回某小區。郭師傅以正在接單無法送還為由,提議將保溫杯送到就近的治安崗亭。由于當時治安崗亭內沒有值班人員,郭師傅與乘客協商后將保溫杯放到了附近的公交總站保安室旁,并且電話告知了乘客地點,同時拍照后發信息給乘客。但乘客在傍晚時打電話給郭師傅稱自己未能找到保溫杯,并要求郭師傅賠償。郭師傅拒絕賠償,乘客在平臺投訴,郭師傅被平臺以“司機侵占乘客財物”為由被封禁賬號14天。郭師傅為了證明自己的無辜,將所有的通話記錄、信息、照片和車上錄音全部匯總起來向平臺申訴,至今未得到回應。
“平臺就像個裁判,規則都是他們定的,我們只能被動接受?!惫鶐煾祰@了口氣,“有時候明明不是我們的錯,但申訴一次費時費力,而且幾乎沒用。”
為了對抗平臺規則,司機們自發形成了一系列互助網絡,這些互助網絡主要依靠社交媒體來維持,例如各種司機微信群,或抖音、快手等短視頻軟件上的以網約車博主為核心的粉絲群體。他們通過分享自己的經驗和偶爾的團建活動來維持彼此的關系,他們以業緣為紐帶的關系網絡并不緊密,但幾乎每個司機都參與到這樣大大小小的互助網絡中,從中汲取或是合法或是灰色地帶的經驗,有時將其當做宣泄情緒的出口,用憤怒的謾罵排解在車輪上壓抑的一整天。
大年初一這天,郭師傅的平臺賬號再次被封禁了,這意味著這個平臺免傭金的“黃金時段”他沒法參與了。不過郭師傅并沒有很沮喪:“其實我還輕松了一些,終于有時間陪陪老婆孩子,也終于能吃上一口熱氣騰騰的飯了。”他的故事,是無數網約車司機的縮影。在算法的囚籠里,他們既是囚徒,也是突圍者。而這場博弈的終點,或許不僅僅是司機的生存,更是全社會對于技術發展倫理的重新審視和對數字時代勞動價值的重新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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