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裕

（內蒙古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社會學系）

就高中而言，我們縣只有兩所縣中有開設高中的資格，其實也不必諱言，這兩所縣中曾經輝煌過，巔峰時期也出過清北學子，只不過太久遠了，出于種種原因，近幾年來狀況不太好，考上92的學生似乎也越來越少，但還算比較穩定，而他們也在積極地擁抱變化，只不過有一些問題并不是他們所能左右的，他們的改變也遠遠達不到力挽狂瀾的程度，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讓自己的學生更好一些，讓自己的學校不那么落后于其他學校，僅此而已，苛求已無意義，縣中的落寞似乎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一、卷積之下，深入教育場的泥淖

趙汀陽老師在《惠此中國》中將早期中國四方萬民的博弈活動稱為“漩渦”動力模式，中國何以形成，是外部勢力不斷卷入核心的禮物，惠此中國，以綏四方。將之類比于中國教育發展的歷程，其實就是各大主體不斷深入教育場，并且不斷深化自我角色的過程，而這就是“卷”。這些主體由五部分構成：學生，家庭，學校，市場以及政府，不同于以學生為核心的討論，我將主體對教育回報的期待視為動力“核心”，這一核心對所有人、所有主體都有著極大的吸引力，在這種極致的誘惑力下，他們或主動或被動地入場，并且成為其中的一份子，不斷掙扎于教育場的泥淖之中，導致主體壓力持續增加，卻無法脫身，這就是“積”。

中國人對教育的崇拜，大體來源于兩方面，一方面是基于傳統文化基因，“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是普通人出人頭地的追求，另一方面則是77年恢復高考至大學擴招之前，讀書帶來的巨大的教育回報，幫助很多的人實現了階級躍升，而這部分人出身于普通人之中，所帶來的社會刺激，影響了一代人的觀念，為中國的傳統教育崇拜增添了現代性的實踐支持，這是主體持續卷入教育場的原因之一。

而這不僅僅是崇拜，更多的也是現實的考量，就目前中國社會而言，高考是一次珍貴無比的機會，也是經過實踐所證明的最有效抑或是最穩定的，可以實現階級躍升的可能性之一，哪怕不能達到預期的教育期待，但對于大多數家庭而言，這也是唯一的一條路，可以說是“無路可走”，這是主體持續卷入教育場的原因之二。

并且，教育場的持續內卷是與中國宏觀社會發展有密切關系的，中國發展從高速到高質量進行轉變，是在量的基礎上尋求質的突破的深度嘗試，高質量發展部分要求就是細節優化，這與內卷的客觀結果有一定的耦合性的，而這一社會發展的邏輯會影響到社會的方方面面，教育領域也不例外，精細化、全方位的學生培養不斷地在被落實，多主體不斷深入教育場，內卷不斷地深化和細化，需要在細節處取得優勢，這與黃忠智先生討論的內卷化內核是吻合的，并且上升路徑的窄化，迫使人們的競爭線不斷延長和細化，就像是樹根深扎一樣，向外突破，不斷尋求新的支持，提升資源利用效率，而這種狀態導致競爭細化，主體焦慮日益嚴重，針對“投入——回報”的思考也是在理性與感性交織的矛盾中不斷深陷，這便是原因之三。

不斷深入與壓力倍增并存，這并不僅僅是縣中的情況，應該也是各類學校的情況，不僅僅是學生的情況，應該也是各主體的情況，不僅僅是高中的情況，應該也是中國教育全階段的情況。說得極度片面一點，學生為了自己，家長為了學生，學校為了成績，市場為了賺錢，政府為了社會發展，這些主體都在對教育場施加影響，而這些影響牽制住了每一個主體，使之越陷越深，這方面問題層出不窮，在痛苦掙扎中尋求希望，成為一種常態。

二、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

有一句話在每年高考結束后都會成為安慰人的至理名言：“高考看的是排名，你難其他人也難，不用擔心”。這句話是沒有問題的，其實大部分的考試看的都是相對優勢，這也是前幾年 高考移民 現象存在的原因之一，但這個邏輯卻只能用來安慰人，并不能成為減輕主體壓力的理論支撐。

做一個理想的假設，所有人都知道這句話，相信這句話，而且愿意為了這句話去實踐，每個人都愿意為了現有內卷狀況的減輕去努力，相信個體差異和各安其位，尊重每一種生存境遇，以平等觀作為個體存在與互動的理想觀念，忽略與他人的比較，以一種獲取知識和提升自我的態度去參與高考，不再挑戰自己的極限，這樣應該可以減輕現有的教育壓力（對不起，我無法具體描述這種狀態，可能并不存在）。但是，宏觀理論，也就是人盡皆知的大道理，一種理想化的假設，不會對個體決策有太大的影響，高考，是一場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競爭性才是高考的底色，這是無解的。

所以，內卷作為一種客觀存在，它更多的是一種結果，而絕非原因。內卷一詞的爆火，是一件很突然的事情，隨即在全社會形成了極強的影響力，時至今日仍在持續著，成為同學口中的常用語甚至是問候語，“又去卷了”“昨天卷到幾點”，這個詞本應該是一個客觀的學術用語，卻在使用中被添加了不屬于它的負面色彩，在這種用語環境下，主動學習似乎成為一種非主流，尤其對中層學生影響較多，并且廣泛應用于其互動之中。用語是可以反映并且影響一個環境中的社會心理的，在學校場域中，這會形成一種學習羞恥和形象固化，對于大部分學生而言，他們需要去形塑和穩定自己的形象，并且與他人保持一定友善的聯系，突然的轉變是需要承擔被他人關注的代價的，并且努力學習是要有產出的，部分學生的努力程度與學習成績是不成正比的（這是一個相對的情況），而在這種狀況下他們就會面臨來自其他人的審視與非議，同時自己也會產生懷疑，長此以往他們的學習就會轉入地下，俗稱偷偷地學，而這只是內卷被濫用的情況之一，它作為一個比較負面的詞匯，會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學生之間相互競爭的武器，自己的學習和努力是被承認的和允許的，而他人的學習卻是一種內卷的“不良風氣”，這種學校輿論的掌握與話語主動性的把控是可以影響部分學生的學習狀況的，這時候，我們就需要認清楚負面詞匯背后的負面效應是什么？

如何區分“努力和內卷”這是一個有討論意義卻無實際用處的問題，因為這涉及自我與他者之間的視角轉換的問題，主體具有個體差異性，努力是主觀選擇，內卷是客觀結果，在自我眼中自己的提升行為稱之為努力，是為了獲得更多的回報，這并沒有問題，但是，當自我的行為被他人注視，并且影響到他人的既得利益時，他人就稱之為內卷，也沒有問題，這兩個詞所達到的結果似乎是一致的，可以說，這是個體在群體中存在狀況的一詞兩面而已，取決于人們的主觀認識，全社會形成努力的氛圍與全社會形成內卷的氛圍，它們達到的結果可能是一致的，但是在社會心理上卻有本質的差異。當努力成為一種社會風氣，并且得到社會成員的廣泛認可時，它會促進社會的進步，而努力一詞是積極的，它會給人愉悅的心情和持續的內生性動力，但是當人們將其他人的行為都視為內卷時，他們的動力來源于他人的威脅，并不是來源于自我價值感的實現，所得到的社會進步具有一種壓抑的氣質，視野會極度狹視，所有人都是所有人的敵人，在別人眼中都是極度自私的人，“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成為至理名言，這樣的驅動力同樣可以帶來社會進步，但是就像科賽“社會安全閥”理論所思考的那樣，這種累積的負面壓力如何排除，是發展過后面臨的重大的問題。所以內卷這一偏負面的詞匯不斷地影響學生群體的心理認識，會導致精神的萎靡與不良競爭的出現，學習的目標成為他人，這是很有效的提升方法，設立目標并且不斷趕超，這是我讀書期間老師們推薦的學習方法，并且在那個階段所謂的“學以為己”似乎并不能發揮很好的激勵作用，燃燒學生心中的驕傲與自傲，將他人視為競爭者而非追求同一目標的同道中人，這就是學業內卷化的原因之一，而這一原因也會影響其他主體的介入與決策。

我回母校的前幾天，正趕上高三學生進行八省聯考，但它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八個省份用一套卷子，進行綜合排名，考試時有一些卷子是省份自主命題的，我以為聯考的目的是提升資源利用效率，這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情，但是網上關注度比較高的是有關卷子難易程度的問題，卷子難的地方帶有一種普遍的優越感，在比較之中他們獲得了一種滿足，雖然這種獲得并沒有任何實際上的意義，同樣，高考也是有鄙視鏈的，有人將省份難度進行了一個排名，由于各個省份的情況不同，這種劃分的確是有依據的，每年錄取分數線比較低的那幾個省份，都會迎來一波被比較的熱流。而這就是高考的魅力所在，作為一個工具性的存在，它卻主導了學生的認識，使學生在其中獲得了本不應該存在的價值，這樣的比較有很多，文科與理科的爭論，本科與專科的高下之分，這些都是高考的衍生品，如果這不是一場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如果學生只是將其視為一種社會分流的工具，那么這些爭論將毫無意義，但是，高考作為階段性最重要的目標，學生們總要從中獲取一定的回報，名譽回報就是很重要的一環，在以往很多的研究中，他們都將學生社會研究的中心將其視作是各方主體博弈的被動受體，但是，學生自我內驅力的產生是不可忽略的，而且應該是作為主要影響因素之一，他們有制造差異的意識，在競爭場中，沒有人愿意從一開始便繳械投降，學校就是一個制造差異的機器，教育同樣也是這樣的。高考的競爭性邏輯不斷內化為學生的個體行為，內卷是環環相扣的。

所以，這就是一場制造差異的過程，差異是通過比較體現出來的，學生與學生之間有競爭，學校之間也是這樣的，雖然我們縣只有兩所高中，但這并不影響他們之間的競爭，有的人可能會說，一個縣的第一名似乎放在其他地方也并不顯眼，但是在縣這一場域中，它卻可以直接影響生源質量與社會名譽，這對一個學校而言是至關重要的。

三、進入與退出，不平等的微觀視域

我和一位工作人員在辦理業務的過程中，她的手機時不時響起，她向我解釋道是網課機構讓她催促孩子提交作業，這時我突然意識到，我似乎忽略了兩個很重要的教育主體，家庭與市場。

家庭是如何介入教育場的？其實是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便是家長有能力，有意愿并且有時間去輔導學生家庭學習，這時的家庭是作為學校教育輔助力量入場的，一般是集中于低年級，而這種現象也不斷地普遍化，并且引發了很多的爭論。“不寫作業，父慈子孝 ，一寫作業，雞飛狗跳”這句話的確很形象，舉個例子，在我讀小學那段時間，我的母親會給我檢查作業，偶爾做一些提升，但是僅限于此，而且她會敦促我每天到八點多便要休息，我母親那會兒的行為是出于她的個體選擇，老師并沒有做相關的要求，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學校將家長引入到學校教育體系中，要求越來越高，也越來越繁瑣，還記得我家原來有一個鄰居，他家小孩兒讀五年級，結果每天都要吵鬧到晚上 11 點多。這個是我無法理解的，當時十分慶幸自己早讀了幾年書。家長的角色與能力是否適合于輔導家庭作業，這是一個普遍性的問題，輔導作業的過程并不是對等地輸入與輸出的過程，這是需要技巧的，教育是有門檻的，而這一點被大多數人所忽略，我輔導我妹妹做作業的時候，的確可以認識到自己的無力，我自認為我講得很清楚，但是她就是聽不懂，這沒有辦法，而且家長與學生的關系并不是嚴格的師生關系，說一句大膽的話，可能家長其本身就不適合于如此細微且功能性地進入到學校教育中，這種跟風式地引入可能會造成資源浪費，并且不利于學生的理解與學習，家庭教育有自己的角色與功能，而不應該成為學校教育的附庸。教育方式究竟是需要多元還是需要一體，在我看來應該是一個一體化的過程，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橫插一腳的存在，不同階段學生的理解能力是有上限的，我們用超乎于他們的層次的知識去對其進行灌輸，可能會適得其反。將家長引入到學校教育體系中，還有一個原因是學校對學生管理權的不斷收縮，可能這并不是全部家長的普遍需求，但是這確是學校的理性決策，而與學生管理權移交便是學生的輔導權，這一點其實令很多家長都比較頭疼。所以這時候家長便有了一個選擇，與市場合作，從小飯桌，補習班，家教到現在的線上輔導，家庭需求與市場供給是不斷相互成就的，不管是出于對學生輔導的需要，還是希望學生獲得更多學習優勢的考慮，市場可以在各方各面去滿足家長的這些需求。這是教育發展的另一個顯著的特征，家庭資本與市場供給的不斷親密化，這二者的邏輯都是在制造差異。

與之相對應的便是政府的邏輯，制造平等。教育是國之命脈，近些年來政府對教育領域的關注和投入不斷提高，政府所發布的每一項政策都是可以影響到整個教育場的存在，“雙減”政策、高考選科改革，中考體育改革，政府在用自己的努力去的制造一個盡可能平等的教育環境，這兩方勢力在相互博弈。

近些年來學生壓力的不斷增長，其中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來自于教育場的混亂，有越來越多的力量可以干預到學生受教育的過程與教育獲得，內卷不斷地加深。平等有時是需要做減法的，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拋開衡水模式的高強度學習與其他的一些弊病來看，它不失為一個比較好的制造平等的模式，因為衡水模式清退了其他教育主體對教育場的影響，而將教育權全權留在學校手中。我為什么這么說，有的人會認為，教育場的繁榮會增加學生獲得知識的渠道，學生群體被更多人所關注，家庭愿意花費資源去托舉一個學生的成長，市場愿意迎合學生的學習需求，去推出更加優質的教育服務，還有學校教育的支持，何樂而不為，但是這會不斷地制造差異，并且拉大差距，不能促進教育平等的發展。為什么要極力促進教育平等，這不是在唱高調，一方面是社會發展的需要，另一方面則是減輕內卷現狀的可能性路徑之一。首先思考一個問題，中國究竟有多少家長，或者是多少家庭可以給予超過學校的教育資源，或者他們的教育經驗有明顯的優勢，應該是比較少的，馬斯克，鄭淵潔老師，他們的嘗試并不適合大部分的家庭。其次觀念不平等是教育不平等的主要原因，家長怎么去認識教育并且付諸實踐是一件異質性很大的事情，并不是所有家長都會，并且都愿意去關注學生的教育獲得，大部分家長所謂的重視教育，其實就是在給學生增添負擔。一部分是愿意為了學生的教育投資，也就是“砸錢”，他們認為花的錢越多，成績越高，進而不管學生個體差異，從眾的去填充教育資源，另一部分是另一個極端，不管不顧，甚至是高唱讀書無用論，第二種家長并不在少數，所以家庭主體間的差異和不平等是極為復雜的。

而與之合作的市場主體更是制造焦慮與差異的主要力量，教育有兩方面的性質，分別是基礎性和預備性，而市場就是在不斷地擴大其預備性的功能，未來自己孩子的競爭究竟哪一些用得上，答案自然是多多益善，市場也是這樣說的，前幾年有一句廣告詞非常出名“不培養你的孩子，我就去培養別人家的孩子”，市場真的容易去拿捏家長的心理，這是一場你有我沒有的博弈，卻沒有人深究這個“有”究竟有沒有用，這個社會就是一場巨大的從眾，一句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將多少家庭卷入到市場的邏輯之中，以前我看到小學生去學 Python，我敬佩之余其實有一些不理解，因為在我的觀念之中，學生的理解能力是有階段性差異，我不否認天才的存在，但是我不相信所有的學生都是天才，可能這些家長有他們的行為邏輯，可能教育場也給予了這些學生一定的優勢，他們被冠以神童之名，可以在各種競賽中獲得優秀的成績，進而在升學過程中獲得先發優勢，但這真的很有意思，如果這些學生都不會 Python，升學就無法進行了嗎？這就回到了我們最初的假設，中國的父母很無私，但是每個個體又很自私，他們希望將自己最好的給予孩子，但是他們又希望只給予自己的孩子，這可以理解，無私與自私并不矛盾，正是這兩種特質，造成了家庭與市場影響的不斷泛濫，內卷不是零和博弈，它有受益者，受益者便是那個開拓者，只不過他也會讓自己變得越來越累。市場在一定程度上真的很“聰明”，它一邊在販賣焦慮，一邊賺得盆滿缽滿，自相矛盾，不管哪種話語都有掙錢的機會，市場是逐利的，它所制造的差異，所帶來的撕裂感，真的很恐怖。以網課培訓市場為例，它在內卷的過程中不斷增加其自身的壓力，“一個小時速通……”“三句話解讀……”，這種不符合教育規律的事情，是市場給自己挖的陷阱，因為它們需要吸引客戶，所以只能不斷地提高自己的服務水平，這是一個很浮躁、很激進的學習方式，這種學習過程是零碎化的，不利于學生形成整體的知識框架，而這確是教育培養目標之一。

這里我就去解釋為什么衡水模式是一個比較好的模式？因為衡水模式是一種飽和式的學習方式，其他教育力量是無法或很少有機會滲入的，而這一點與以前單純的學校教育是高度類似的，只不過是有意和無意兩個截然不同的原因。還是上面那個問題，教育是多元化比較好，還是一體化比較好？我認為是后者，學校有自己一貫的培養模式和知識體系，得到的知識是整體性的，而不是那種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學習，并且它可以使學生的注意力集中，不再試圖去走一些所謂的考試的捷徑，琳瑯滿目的市場是需要篩選的，當然市場會形成品牌效應，但是這種試錯成本是很高的，適合自己的究竟是哪一款？與其這樣，我們為什么不去相信學校的培養模式？其他階段的教育模式我思考得并不是特別多，但是針對高考而言，以學校為主體的學習模式雖然循規蹈矩，但卻是最穩妥的一條道路。另外除了教育獲得以外，學校教育另一個優勢就是促進教育的平等化，中國現階段教育資源分配不平衡，這種不平衡不僅僅是學校之間的資源差異，更有家庭資本和市場資源之間的差異，試問，在學校層面去推進教育平等比較可行，還是從家庭，市場層面去推進教育平等比較可行，自然是前者。中國政府不斷地推進教育平等，學校就是重要的落腳點，抹平個體差異幾乎是不可行的，那么盡可能地去促進校際資源的合理流動便是現階段教育平等的任務。

我前面提到學生的壓力一部分來自教育場的混亂，學習最忌諱的就是貪心不足，資源太多未必是一件好的事情，能了解到的并不是資源，能學會的才是資源，市場的多元化給予了學生主動選擇的機會，但是他們卻沒有足夠的鑒別能力去行使自己的選擇權。并且資源多，學生會的越來越多，意味著要求也要不斷地提高，其實考核越來越難恰恰是教育內卷不斷深入和細化的表現形式之一，也就是所謂的自己卷自己。所以本文提倡學校的飽和式學習，但我希望這里的飽和式學習并不僅僅是指以學習成績為目的的提升，而是一種尊重學校教育主導權的社會風氣的形成。

不過，家長和市場既已入場，想要讓他們退場就很難了。

四、生命與生命力，被壓制的青春

我很榮幸，和高三的學弟學妹們待了兩節課，一節課互動，一節課旁聽，在旁聽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縣中之于我 ，我之于縣中似乎越來越陌生，我對它的認識正在不斷地重塑，我在“寫縣中”。高考在我 18 歲之前無比重要，我的人生為之而活，原本以為它會刀刻斧鑿般地刻在我記憶里無法忘卻，但四年后的今天，坐在以前的教室里，我看著學弟學妹們，本以為會感慨萬千，結果內心毫無波瀾，我和他們沒有產生共鳴，高考的感覺似乎離我已經很遙遠。

在訪談過程中，我不止一次地聽到了一句令我很驚訝的說法：“生命無限輪回，但高考只有一次”，我當時真的很不舒服，第一反應就是想要去反駁，但是突然轉念一想，我在高中階段似乎也有過這樣的念頭。這其實一方面是因為中國教育全階段的緊張感，另一方面是因為高中學習目標的單一性和強目的性，高考結果一生綁定，成者生，敗者死。

為什么將高考與生命掛鉤？高考的工具理性，悲壯之中富有激情。我前面也提到，中國目前的上升路徑抑或是成長路徑是比較單一的，學習似乎是出人頭地的唯一路徑，但是人們卻忘記了，出人頭地本身就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中國古代科舉的成功率是極低的，但是它的回報率卻是極高的，正是這種反差感才會將讀書上升到一個極高的高度，功名利祿讀書都可以提供。但是對于今天而言，做一個不恰當的比喻，我們普遍受教育的過程其實和以前的種地是一樣的，都是在為了獨立生活去積累經驗，就像費老說的文字下鄉那樣，環境不同，需求也是不同的，以前人們將農業當作謀生的手段，跟隨家中長輩系統性地進行農業學習，身處現代社會的我們，需要更高的學歷去適應新的“耕地”需求，用現在比較流行的話術而言就是學做牛馬，本質上沒什么區別。社會將教育抬高到了一個極高極高的地位，這根弦繃得太緊，以至于很多人無法承受高考失利，這是人之常情，為了一個目標辛苦地努力了很久，結果并沒有取得預期的成果，負面情緒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將其上升為生命的高度是不可取的。中國現階段的教育不僅僅是為了選拔人才，更多的也是為了國民素質的提升，教育的目的不是讓所有人都可以成為人中龍鳳，而是更好地適應社會角色。

這里我想討論另一個問題，學歷真的那么重要嗎，甚至可以超越生死？前一個問題我無法回答，說實話，我也不清楚，在教育社會學領域有一個現象叫作“無校可讀”，是指家長會瞄準那些最好的學校，認為自己孩子如果沒有上好學校就會一直處于劣勢地位，進而一環一環地影響到學生最后的教育回報，可以說這種焦慮從小到大都伴隨著我。而與之相伴的是另一個話語，“好好學習，讀個好學校，以后就不愁了”，可是，真的是這樣的嗎？這種討論存在著極強的個體差異性，沒有人可以妄下定論，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我還沒有到可以對人生指手畫腳的時候。但是我想說的是，我們從一開始就在追求卓越，我們想要這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希望出人頭地，少年壯志，并且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成功，曾經有一位老師說“瞄著月亮打房檐”，每個人都喜歡凌身在上的優越感，只不過在成長的過程中一步步承認普通，理解普通，這是正常的，也是正確的，我記得以前有一個賣果凍的廣告，“長大我想當太空人”，這是好多男孩子的夢想，但是真正成為太空人的似乎也沒有很多。我并沒有說夢想沒有意義，我只能說我們在不斷地成長，夢想的作用是指引，是不忘初心、而不是成為自己漂浮的理由。我大四選擇了升學，從學校到學校，所以我對現在就業市場似乎沒有一個很深刻的感觸，但是去年下半年我了解到朋友們選擇教師編，考研，考公等等，他們有的出國留學，有的決定去中學教書，有的要回到原籍當警察，還有元旦節奔波在考公旅途上的，他們的言行真的使我認識到了很多。我還在訪談過程中遇到一個高三的學生，他在練車，我當時吃了一驚，后來才知道他已經被單招，遺憾的是我連這個詞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他也有自己的選擇。林林總總，或主動，或被動，他們都在找尋著自己的棲息地，不同學校的同學都在為自己奔波著，他們有著自己的堅持和邏輯，沒有什么高低貴賤之分，高考似乎也不會伴隨他們一生，他們會有自己的生活，也會活出自己的精彩。我們只是蕓蕓眾生的一份子，將來也要回歸蕓蕓眾生，這段話似乎有一些消極，既然這樣，我們的努力有什么意義，我想說的是身為普通人與奮斗是不沖突的，普通不等于平庸，普通并不是一個負面評價，我欽佩每一位努力活出自己生命的人，我也希望可以成為這樣的人，對于社會而言，我們的生命很普通，每個人的生命都很普通，但對于自己而言，生命是一個人最寶貴的，輕言放棄，的確于心不忍。讀書的目的是讓人更好地去活，不是讓人輕易地去死。

“生命力的萎縮”，這是我原來對縣中學生的狀態的一個描述詞，我看到他們將頭埋在書里，頂著厚厚的眼鏡片，安安靜靜的，一個一個就像摩登時代里的工人一樣，機械，呆板，沒有活力，恰如當初的自己一樣。但我這次回到母校，參加了他們一個活動，擊鼓傳花，是我的恩師舉辦的，我看到了他們的另一面，熱情，活潑，富有生命力，看到了他們不屈的靈魂，他們的笑容真的很好看，我突然意識到，他們的生命力并沒有萎縮，而是被壓制，在這個最富有青春活力的年齡段中，所有施加在他們身上的壓力都是暫時的，熬過去，堅持下來，他們終會在未來的某一天迸發出屬于他們的精彩，“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