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從不缺勇敢的人,從他們身上我們能夠瞥見,人應對或超越恐懼與壓迫的可能性。記者雷沙德·卡普希欽斯基逆著人流,走入災難中心,深入難民生活,甚至在前線戰爭中,拼死記錄著每一場悲劇和災難中披露出來的人性細節。而這樣艱辛的旅程中,一直陪伴他的不過是希羅多德的一本書——《歷史》。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如此評價他,“我們這個時代最杰出的見證者……一波又一波難民朝一個方向涌去,逃離災難,而卡普希欽斯基反其道而行,進入災難的中心”。他的《與希羅多德一起旅行》一書,就是一本記錄他四十年記者經歷的旅行隨筆,下文為書中他因為戰爭而被迫滯留印度時所發生的故事。
本文摘選自《與希羅多德一起旅行》,經出版社授權推送。小標題為編者所擬,篇幅所限內容有所刪減。
01
我唯一的愿望只是穿越邊境
乘務員身著淺色紗麗,在印度國際航空四引擎的巨無霸飛機入口處迎接乘客。她這一身柔和的色調暗示接下來的飛行將會平靜而愉悅。她雙手合十,仿佛在祈禱;我很快就知道,“合掌”(Anjali)是印度教的問候手勢。機艙里有一股強烈而陌生的香氣—我想,應該是東方香、印度草藥、水果和樹脂的氣味。
我們在夜間飛行,透過窗戶,只能看到機翼末梢閃爍的一點綠光。在“人口爆炸”之前,航空旅行很舒適,飛機往往只載幾個乘客。這次也如此。乘客們占著幾個座位伸展開身體,睡著了。
我覺得我沒法合上眼睛,便從包里拿出塔爾沃夫斯卡給我的書。
希羅多德的《歷史》是一本好幾百頁的巨著。這么厚的書很誘人,我從導言開始讀,譯者塞韋倫·哈默在里面描述了希羅多德的生平,并向我們介紹了他這部作品的意義。哈默寫道,公元前485年,希羅多德出生在小亞細亞的港口城市哈利卡爾那索斯。大約在公元前450年,他搬到雅典,幾年后又從那里搬到意大利南部的希臘殖民城邦圖里伊。他大約在公元前425年去世。他一生中曾大量旅行。他給我們留下了一本書—有理由相信這是他寫的唯一一本書。
哈默試圖再現一位生活在兩千五百年前的人的生活,我們對他知之甚少,也難以想象他的樣子。即使是他留給我們的書,其原始版本也只有少數專家可以理解,這些專家除了擁有古希臘語知識外,還得知道如何識別一種非常特殊的書寫系統:這些文本看起來就像一個無休無止的單詞,伸展在幾十卷莎草紙卷軸上。
“單詞或句子之間沒有分隔,”哈默寫道,“分不清章節和卷次;文本如同織錦般細細密密。”
希羅多德把自己隱藏于這種語言結構,就像隱藏在一塊圍屏后面,這讓我們比他的同時代人更難以理解他。
夜晚結束,白天來臨。透過小窗,我第一次看到如此浩瀚的地球。這一景象引發無限遐思。在那之前,我的全部世界可能只有五百公里長、四百公里寬。在這里,我們似乎永遠在飛行,而地球,在我們下面很遠的地方,一直在變換顏色—一會兒是焦土色;一會兒是綠色;然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是深藍色。
我們降落在新德里時已經入夜。我一下子就被熱浪和濕氣包圍,站在那里汗流浹背。和我一起飛行的人突然消失不見,被一直在等待他們的色彩絢爛、熱熱鬧鬧的親友卷走了。
我孤零零的,不知該做什么好。航站樓小而黑,又荒涼,與羅馬機場全然不同。它獨自被籠罩在夜色中,我不知道在黑暗的深處有什么。過了一會兒,出現了一個老人,身穿白色寬松過膝長衫。他留著灰色的胡須,戴著橙色的頭巾。他說了些我聽不懂的話,我猜他是在問我,為什么獨自站在空蕩蕩的機場。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環顧四周—接下來該怎么辦?我對這次旅行毫無準備。我的筆記本里既沒有聯系人也沒有地址。我的英語很糟。
但這也不能全怪我:我唯一的愿望只是實現那個無法實現的目標—穿越邊境。別無他求。但表達這個意愿引發了一連串事件,現在,它們把我一路送到這里,到了地球的另一端。
老人想了想,然后用手勢示意我跟著他。在入口的一側停著一輛劃痕累累的破舊巴士。我們上了車,老人啟動發動機,我們出發了。剛前進幾百米,司機就放慢了車速,開始猛按喇叭。在我們前面,在本應是道路的地方,我看到一條寬闊的白色河流綿延消失在悶熱的黑夜中。這條“河”是在露天睡覺的人,有的睡在木板床上,有的睡在席子上,有的睡在毯子上,但大多數人直接睡在光禿禿的柏油路和延伸到兩邊的沙堤上。
我以為人們會憤怒地撲向我們,拳腳相加,甚至用私刑處死我們—在他們被頭頂上轟鳴的喇叭聲驚醒后。結果根本不是這樣!當我們慢慢前進時,他們一個接一個地站起來,走到一邊,帶著孩子,推著幾乎不能走路的老太太。在他們急切的服從中,在他們畢恭畢敬的謙卑中,甚至不無歉意,仿佛這么睡在路上是種罪過,而他們想迅速抹除其痕跡。就這樣,我們一點一點地往城里走,喇叭響了又響,人們不斷地挪動,讓路。
等我們到了城里,我發現街道同樣難以駕馭:它也只不過是夜里那些穿著白衣夢游的幽靈聚集的巨大營地而已。
就這樣,我們來到一處亮著紅色燈泡的地方:旅館。
司機把我留在前臺,一言不發地消失了。接待處一個包著藍色頭巾的男人把我帶到樓上的小房間,里面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個盥洗臺。他二話不說,扯下床單,上面的蟲子驚慌失措地亂竄,他把蟲子甩到地上,嘟噥著道了句晚安,就離開了。
只剩我一個人了。我坐在床上,開始考慮自己的處境。壞消息是,我不知道我在哪里。好消息是,我頭上仍有屋頂,有地方(旅館)給我遮風擋雨。
我感到安全嗎?
是。
不自在嗎?
沒有。
古怪?
是。我無法準確描述到底奇怪在哪里,但到了早上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當一個赤腳的男人帶著一壺茶和幾塊餅干進入房間。這種事之前從未發生在我身上。他把托盤放在桌子上,鞠了一躬,什么也不說,輕輕地退了出去。他的舉止中有種自然而然的禮貌,那游刃有余的機敏,那令人吃驚的體貼和莊重,讓我立刻對他產生了欽佩和敬意。
一小時后,待我走出旅館,發生了更令人窘迫的事。在街道的另一邊,在一個窄小的廣場上,人力車夫一大早就聚在那里—那些男人瘦瘦小小,彎著腰,細腳伶仃。他們一定是得知有位“老爺”(sahib)來到了旅館。所謂老爺,必定闊綽,所以他們耐心地等待,隨時準備提供服務。但是,一想到自己舒舒服服坐在人力車上,被一個饑餓、虛弱、一只腳已經踏入墳墓的人拉著,我內心就充滿了極度的厭惡、憤怒和震驚。
成為一個剝削者?一個吸血鬼?以這種方式壓迫另一個人?絕不可能!我是在與此水火不容的精神環境中長大的,我被教育,即使像這樣骨瘦如柴的人也是我的兄弟,我們同根同源,血肉相連。
因此,當那些人力車夫懇求著撲向我,為了這單生意不惜吵鬧推搡,我堅定地推開他們,喝退他們,表達抗議。他們驚呆了—我在說什么,我在做什么?畢竟他們要靠我過活。我是他們唯一的機會,僅存的希望—只是為了一碗飯。
我頭也不回地走了,無動于衷,態度堅決,有點自鳴得意,因為我沒有被操縱成為吸血鬼。
02
滯留印度,只有語言能拯救我
老德里!它那狹窄、彌漫灰塵、熱得要命的街道,散發著熱帶地區令人窒息的發酵的氣味。還有這群默默移動的人,出現又消失,他們的臉陰沉、潮濕、千篇一律、沒有表情。孩子們也安靜,不吵不鬧。一個男人呆呆地盯著他自行車的殘骸,車在街道中央散了架。一個女人在賣用綠葉包裹的東西—那是什么?葉子里包著什么?一個乞丐展示了如何把肚皮貼到后背—但這可能嗎?人們走在路上得小心翼翼,留神腳下,因為許多攤販直接在地上、人行道上、馬路邊上擺放他們的商品。有個人在報紙上擺了兩排人牙和一些破舊的鉗子,以此宣傳他的牙科服務。他邊上是個枯瘦的家伙,正在兜售書籍。
我翻查完隨意排列、布滿灰塵的書堆,最后選了兩本:海明威的《喪鐘為誰而鳴》(對學英語很有用)和J. A. 杜波依斯神父的《印度教禮儀、習俗和儀式》。杜波依斯神父于1792年作為傳教士來到印度,在這里待了三十一年,他對印度教生活方式的研究成果,就是我剛剛買的這本書,這本書于1816年在英國出版,由英國東印度公司資助。
我回到旅館,打開海明威的書,看到第一句話:
“他趴在森林里褐色的、鋪滿松針的地上,交叉的雙臂托著下巴,風在頭頂上吹著松樹的樹梢。”
我什么也看不懂。我有一本小小的英波袖珍詞典,這是在華沙可以買到的唯一一種。我找到了“褐色”這個詞,但找不到其他詞。我繼續讀下一個句子:“山坡不太陡……”還是一個詞也查不到。“旁邊有一條小溪……”我越是試圖理解這段文字,就越是沮喪和絕望。我感到被困住了。被語言圍困了。那一刻,語言給我的印象是一種物質的東西,一種有形之物,一堵聳在路中間的墻,阻止我繼續前進,阻斷了世界,使它無法企及。這是難堪和羞辱的感覺。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么在第一次遇到陌生的人和事物時,有些人會感到擔心和不確定,充滿不安全感。這一遭遇將帶來什么?它將如何結束?最好不要冒這個險,留在熟悉的環境里!別惹是生非!
要不是因為已經買了“巴特里”號客輪的回程票,我恐怕已經逃離印度回國了,當年這艘船在格但斯克(波蘭波美拉尼亞省的省會城市,該國北部沿海地區的最大城市和重要海港,位于波羅的海沿岸)和孟買之間航行。埃及總統賈邁勒·阿卜杜勒·納賽爾剛剛將蘇伊士運河收歸國有,就遭到英國和法國的武裝干預;戰爭爆發了,運河被封鎖,“巴特里”號被困在地中海。
歸途被阻,我被迫滯留印度。
就這樣被扔進深水里,我不想坐以待斃。我意識到只有語言能拯救我。我開始思考希羅多德在環游世界時是如何對付外語的。哈默寫道,希羅多德只懂希臘語,但當時的希臘人散布全球,到處都有他們的殖民地、港口和工坊,《歷史》的作者可以請他遇到的同胞幫助他,做他的翻譯和向導。而且,希臘語是當時的通用語,歐洲、亞洲和非洲的許多人都講這種語言,直到后來被拉丁語、法語和英語取代。
我開始死記硬背,夜以繼日。我用冷毛巾敷太陽穴,感覺我的頭要炸開了。我一刻不離海明威,但現在跳過了那些讀不懂的描述性段落,只讀對話,這樣容易多了。
“你有多少人?”羅伯特·喬丹問道。
“七個,其中兩個女人。”
“兩個?”
“對。”
這些我都能讀懂!還有這個也能懂:
“奧古斯丁是個非常好的人,”安塞爾莫說……
“你跟他熟?”
“對,早就認識了。”
我在城里兜兜轉轉,抄下招牌、店里的商品名稱、在公交車站聽到的詞。在電影院里,我在黑暗中草草抄下銀幕上的文字,還記下街頭示威者打出的橫幅上的口號。我不是通過圖像、聲音和氣味理解印度,而是通過文字;此外,這些文字不是土生土長的印地語,而是一種外來的、異質的語言,這種語言已經在這里完全扎根,對我來說,它是打開這個國家不可缺少的鑰匙,甚至幾乎就等同于這個國家。
我明白,每一個獨特的地理世界都有自己的奧秘,只有通過學習當地的語言才能破譯它。不然,即使一個人在其中度過了好幾年,這個世界仍將難以探知,不可理解。我也注意到了命名和存在之間的關系,因為我一回到旅館就意識到,在城里我只看到了我能夠說出名字的東西:例如,我記得金合歡樹,但不記得它旁邊那棵我不知道叫什么的樹。
簡而言之,我明白,我知道的詞匯越多,在我面前展開的世界就越豐富、充實、多姿多彩,越能被我抓住。
03
我決定去旅行,前往貝拿勒斯
來到德里后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被這個念頭折磨著:我沒在做記者工作,沒在為我以后要寫的報道收集素材。畢竟我不是來旅游的。作為信使,我得報告見聞,講述事件。但我兩手空空,感到無能為力,甚至不知道該從哪里下手。說到底,我對印度一無所知,也不是主動要求來的。越過邊境線—僅此而已。沒別的了。但現在,由于蘇伊士運河戰爭(第二次中東戰爭)我回不去,我只能向前走。
我決定去旅行。
旅館的前臺接待員建議我去貝拿勒斯(著名歷史古城瓦拉納西舊稱。釋迦牟尼初轉法輪的鹿野苑在此地附近)。他們解釋說,那是“圣地”!(我已經注意到印度的很多神圣之物:圣地、圣河、無數頭圣牛。神秘主義滲透到生活的程度讓人震驚,有無數座寺廟,每一步都有小教堂和各種小祭壇,有無數香火在燃燒,無數人的額頭上點著宗教標記,無數人一動不動地打坐,全神貫注于某個超然時刻。)
我聽從了接待員的建議,乘公共汽車前往貝拿勒斯。
車子駛過賈穆納河和恒河的河谷,駛過平坦、綠色的鄉村,其間點綴著農民的白色身影,他們在稻田中涉水,用鋤頭挖地,或是頭上頂著包袱、籃子或麻袋。但窗外的景色不斷變化,眼前常常是一片廣大的水域。這是秋汛的季節,河流變成寬闊的湖泊,變成好一片海。岸邊有赤腳的災民扎營。他們在水上漲前撤離,但仍住在水邊,只離開必要的距離,一旦洪水后退就立即返回。在行將結束的日頭那巨大熱浪的輻射中,水蒸發了,乳白色的、靜止的霧氣籠罩在一切事物之上。
我們抵達貝拿勒斯時天色已晚,夜幕已經降臨。這座城市似乎沒有郊區,而郊區通常會讓人來到市中心之前有所準備;在這里,人們突然就從黑暗、寂靜和空曠的夜色進入燈火通明、擁擠喧鬧的市中心。為什么這些人蜂擁而至,擠擠挨挨,而明明在旁邊就有那么多的空地,能容得下每個人?
下車后我四處走了走。我到了貝拿勒斯的城鄉交界處。在黑暗中,一邊是寂靜無人的田野,另一邊是城市的建筑,人口密集,熙熙攘攘,燈火輝煌,嘈雜的音樂聲此起彼伏。我無法理解這種對擁擠生活的需求,對摩肩接踵的需求,對無休止的推搡的需求—尤其是那邊不遠處就有那么多空地。
當地人建議我夜里不要睡覺,這樣我就可以在天還黑的時候到恒河岸邊,在河邊的石階上等待黎明的到來。他們說:“日出非常重要!”聲音里回蕩著對真正崇高事物的期待。
當人們開始聚集在河邊時,天確實還很黑。單獨的,成群的。整個家族。朝圣者的隊伍。拄著拐杖的瘸子。瘦骨嶙峋的老人,一些被年輕人背著,還有一些—扭曲、疲憊—靠自己在柏油路上艱難地爬著。牛和山羊跟在人們后面,成群的消瘦病弱的狗亦是如此。我也加入了這場詭異的神秘劇。
走到河邊的臺階并不容易,因為那前面是狹窄、憋悶、骯臟的小街,擠滿了乞丐,他們沒完沒了地糾纏朝圣者,同時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可怕而刺耳的哀鳴。最后,經過各種通道和拱廊,人們出現在直達河邊的臺階頂端。雖然天還沒亮,但成千上萬的信徒已經在那里了。有些人興致勃勃,擠著往前走,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往哪里擠,出于什么目的。另一些人以蓮花式打坐,手臂伸向天際。
臺階的最下面被那些進行凈身儀式的人占據著—他們蹚進河里,有時會把自己完全浸入水中。我看到一家人正在為肥胖的祖母進行凈身儀式。老奶奶不會游泳,一下就沉到了水底。家人沖了過去,把她帶出水面。老奶奶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氣,但他們一松手,她就又沉下去了。我可以看到她鼓起的眼睛,驚恐的臉。她再次下沉,他們再次在渾濁的水中尋找她,再次把她拉上來,她已經奄奄一息了。整個儀式看起來就像酷刑,但她沒有反抗地忍受著,或許還心懷狂喜。
此時的恒河遼闊寬廣,水流緩慢,邊上是一排排的木柴堆,上面燃燒著幾十、幾百具尸體。好奇的人可以花幾盧比坐船去這個巨大的露天火葬場。赤著膊、滿身煙灰的人在這里忙碌著,還有許多年輕的男孩。他們用長桿調整柴堆,以便氣流更通暢,使火化更快進行;尸體的隊伍沒有盡頭,得等待很久。斂尸工將仍在發光的灰燼耙開,推進河中。灰色的骨灰在水波上漂浮了一會兒,但很快,被水浸透,就沉入水中,消失不見了。
本文摘編自
《與希羅多德一起旅行》
作者: [波] 雷沙德·卡普希欽斯基
出版社: 云南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 理想國
原作名: Travels with Herodotus
譯者: 馬睿
出版年: 2025-1
編輯 | 自由意志
配圖 | 《小蘿莉的猴神大叔》
主編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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