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底,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將謝欣舞蹈劇場所在的排練廳燒成灰燼。當她走進面目全非的場地,看到熟悉的土地變得斑駁,百萬的物件化為灰燼,謝欣確信,“家,沒了”。
這本該是她們最好的一年——謝欣在2014年創辦了謝欣舞蹈劇場,作品多次獲得國內外現代舞比賽金獎,近年來也受到威尼斯雙年展、巴黎歌劇院等委約創作并巡演,真正打破了藝術的國界。但在成團十周年前夕,這場大火讓他們不知何去何從。
謝欣舞蹈劇場原址
在十年這樣的一個時間點,這場大火被謝欣稱作命運砸向她的“禮物”——她一度覺得這場大火也許想要教會自己什么:她看見消逝,看見無常,看見一切都回不去的微妙。但她同樣看到的,是涅槃新生的力量。
于是,在2025年2月下旬的上海國際舞蹈中心劇場,觀眾看到了舞團成立十周年的最新作品《薩蒂之名·春之祭》。
演出結束后,NOWNESS與謝欣進行了專訪,我們聊她和舞團在這支作品中寫下的答案:“不躲,不退,生命在火焰中淬煉、赤誠和堅定。”
《薩蒂之名·春之祭》
《春之祭》在誕生之初,便是一部“向死”的作品——1913年,來自俄羅斯的作曲家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從斯拉夫民族慶祝春天的傳統儀式中獲得靈感:在原始部落中,眾人選中一位少女作為獻祭者,她將不停地跳舞,直至死去,以完成對大自然的獻祭。
《春之祭》的音樂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原始、狂熱、暴力,也賦予藝術家足夠的想象和創作空間,在一個世紀以來衍生出400多個演繹版本。
《薩蒂之名·春之祭》
早在2021年,謝欣便收到策劃人許佩瑾和國舞的創作邀約,直到兩年后的大火讓她迸發出強烈的創作沖動,與《春之祭》這部作品同頻共振。
“做《春之祭》的出發點,并不是因為想要去挑戰皮娜或是楊麗萍老師的版本,而是在那個強烈的生命時刻,我與它產生了共振——我不想輸給我自己。”
我不想在戰勝不了的自然面前,只是站在原地去感嘆,我想要把自己在《春之祭》里所感受到的那種帶有原始生命力的、熾烈的信仰,像一個釘子一樣,狠狠地釘在那里,這是我必須要做的理由。”
《薩蒂之名·春之祭》
《春之祭》的創作并非一蹴而就。那場毫無預兆的大火,讓謝欣想到中國的一句老話叫“人生八苦”:出生、衰老、疾病、死亡、愛和分離、無法放手、想要你無法真正擁有的,憎恨你無法逃避的。“但我要把自己救出來,我必須在強壯的愈合過程中,生長出新的語言”。
2024年,謝欣先為德國的黑森州芭蕾舞團創作了《斑駁》(The Broken Sence Of Beauty)——她請劇院的畫師繪制了三層幕布作為背景,從淺凈、斑駁再到布滿窟窿的三層,像中國水墨畫一樣依次交疊。
當光透過窟窿照向前方、舞者像大鳥一樣打開臂展,謝欣仿佛看到一個勇者在呼喚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我覺得每個人到了一個時間點以后,心里都會有一個窟窿。它無法被填補,但是你心里會長出光,它會穿過黑色的窟窿,照向前面的斑駁。”
謝欣覺得,如果以前從事物中看到的是通透的美感,那么這一刻,她看到了本質的美感。“就像從火災現場里拿出來的東西,上面的斑駁是你永遠無法擦去的——它的未來就是那個樣子,它從今天開始長出生命的厚度,而你也長出了一雙可以看見生命本質的美感的眼睛”。
《斑駁》
如果說《斑駁》體現了本質的美感,那么《春之祭》則是下一個層次。“在這里,我不僅僅看到本質的、有純度的美感,我想我看到的是每個人都會有的,最原始的、熾烈的、帶著叛逆的、發著光的生命力。”
于是,觀眾在這一版本中看到了從“向死”到“向生”的轉變——被選中的少女并未臣服于被命運砸中的獻祭與狂熱,周遭的人也不再純粹執行冷漠而機械的異教儀式。謝欣版本的《春之祭》中,似乎沒有一個被真正選中的獻祭者,舞者從無助茫然到迎面向上、不停地反抗命運的重錘與擊打,直到最后,迸發出向死而生的力量。
“我覺得《春之祭》會讓大家感受到生命的熱能。難道只有我們處在困境當中嗎?我想不是。在這個時代,每個人心里都有太多懷疑和迷茫,找不到自己的方向,‘生命在火焰中赤誠’,這是謝欣舞蹈劇場可以砸中這個時代的內核。”
《薩蒂之名·春之祭》
《薩蒂之名·春之祭》全程分為上下半場:上半場將法國作曲家埃里克·薩蒂的《裸體舞曲》與《玄秘曲》混合編排,下半場則是首創了雙鋼琴雙打擊樂版的《春之祭》,兩者一輕一重,宛如硬幣的兩面。
同為20世紀的音樂先驅,盡管薩蒂與斯特拉文斯基的風格迥異,但他們無疑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挑戰著傳統審美——最早在2021年,音樂家付藝霏對兩者進行排列組合、創造了現有的框架,謝欣在現場第一次聽到打擊樂時也產生了汗毛豎起的感覺。
《薩蒂之名·春之祭》
對于謝欣來說,新的框架帶來了新的可能,但也意味著限制。“下半場的《春之祭》是我一定要做的理由,但上半場的《薩蒂之名》同樣是我必須完成的一份解答,它對我來說真很難。”
“薩蒂是一種詩意的氛圍,它沒有任何攻擊性,可以漂浮在每一個場景和時刻中。就像我們現在坐在這里聊著天,你甚至都不會覺察到它是裸體舞曲還是玄秘曲。所以編舞的挑戰在于這9首曲子的結構太平了,我沒有辦法去改變它平鋪式的節奏。但是,要讓大家看見春之祭,我就必須要先穿過薩蒂,于是我決定用硬幣的另一面去和薩蒂對話。”
所以,在上半場《薩蒂之名》中,她決定先建立起邏輯和連接,讓舞臺上的每個人都自成一個場景,其中既有老鷹捉小雞般的游戲感,也有舞者走向象征時間和生命流沙的過程。音樂家與舞者們共同成為舞臺上的表演者,他們配合著旋律起伏變化,用看似輕盈的動作詮釋著生命的重量。
《薩蒂之名·春之祭》
而到了下半場的《春之祭》,則是全然不同的氛圍。舞者在彌漫的黑煙中登場,每一次伴隨著擊打聲的強力摔落,返回的是直面命運的有力臂展。對謝欣來說,這像是一只自帶強烈音樂性和畫面感的野獸,她需要用自己的直覺來捕捉它的音樂節拍,再將其轉換為身體語言。
“春之祭是一個由不同篇章組成的過程,我要到達最后的地方,這個過程是怎么樣的?如果沒有前面的恐懼,沒有殘酷、沒有脆弱,沒有人的渺小與生的渴望,你怎么會迸發到最后的大鳥展翅?所以我覺得,每個段落都一定對應著它的結構和邏輯。
我覺得我沒有在編動作,我編的是頻率和能量,以及如何運用身體這個載體去實現它。春之祭的音樂極其復雜暴力,密集而又不規則地轉換,讓舞者必須處在不斷變化的狀態,這個過程既痛苦又過癮,但我們一定要穿過它,我覺得是一種信念。”
《薩蒂之名·春之祭》
“只有勇敢的人,才能穿過春之祭的洗禮。”排練演出的同時,謝欣和她的舞團也在穿過那場大火——火災后的兩個月里,舞團制作人劉鶴幾乎每天都在外面尋找適合的場地,洽談合作和租金,最終在廢墟旁的另外一棟建筑中安置了臨時的排練廳。
“做《春之祭》的挑戰當然是巨大的。當時舞團賬面上只剩下非常有限的錢。但我們往下循環的錢,難道是通過省錢和不做事省出來的嗎?我覺得這個時候應該更加放下恐懼和擔心,把所有顧慮全部砸碎、心無旁騖地去完成作品,才能用自己的方式穿過困局,贏得明天滾滾而來的邀約。”
正如斯特拉文斯基在樂譜手稿中所寫,春之祭不僅記錄了俄國異教時代的場面,也記載了春天萬物滋長的孕育力量。舞團正式排練的第一天,謝欣便告訴大家,她希望這部作品可以召集每一個人的能量。舞者們只管起舞,身后的打擊樂、鋼琴和循序漸進的節奏自然地把他們燒到熱量之上,也觸及內心深處最原始、最有野性的地方——不僅僅是對向生的抗爭,也是對自我極限的超越。
“不是每一個編舞家,都能在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遇見《春之祭》;也不是每個人都能赤裸裸地面對恐懼,并且在大火中把自己淬煉成一個勇士,承擔起一切、召喚所有人的能量,成就一部對他們的職業生涯同樣具有重要意義的作品。哪怕再過二十年回看,我都可以特別坦蕩地為自己鼓掌。”
《薩蒂之名·春之祭》
《春之祭》最初就是一部具有顛覆傳統意義性質的現代作品——靈感雖然來自俄羅斯傳統的古老民間音樂中,斯特拉文斯基卻使用了完全現代的手法去呈現,因此在1913年的巴黎香榭麗舍劇院首演時,也曾一度引起觀眾強烈的排異反應。
“我小時候其實對《春之祭》并沒有非常強烈的感覺,但我也像所有人一樣,意識到它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它打開了現代藝術的一個大門,給了世界一聲巨響,也給了藝術創作的空間。”
2025年的《薩蒂之名·春之祭》,同樣是一場古典樂與現代舞的融合碰撞——在這個過程中,如何在現代舞和觀眾之間建立起一種更深的聯結?創作之初,劇場便有意識地通過音樂導賞和舞臺探班等活動來科普背景,首演后也第一時間在社交媒體分享創作故事、回復觀眾的疑問。
《薩蒂之名·春之祭》
《薩蒂之名·春之祭》是謝欣舞蹈劇場成團十周年的作品,也同樣體現出團隊的內核——創立之初,團隊的目標就是專注中國現代舞的創作與教育,從青少年藝術成長實驗室、粵港澳大灣區舞蹈周到身體最前沿交流工作坊,他們離觀眾越來越近。
十年來,謝欣舞蹈劇場一直在探索與觀眾對話的方式。謝欣覺得,每一次的教育、每一次的分享,都是在向觀眾發起一次邀請。“對我來說,舞蹈是屬于所有人的,我從來都沒有把它分成專業和非專業。我一直希望在職業生涯走了這么多年的路之后,可以用我感知到的最靠近生活的方式,把舞蹈分享給所有人。
在中國,我相信現代舞一定會有這么一天——我覺得不是popular——而是讓很多人感覺到,I need you in my life。讓他們忘記規則,忘記評價,只感覺到身體帶給自己最原始的、最真實的、最簡單的快樂。”
《薩蒂之名·春之祭》
2025年3月,謝欣舞蹈劇場也將在原址上完成重建。掀頂、換頂、拆墻、采光,重新設計和規劃布局——回歸的不僅是排練廳,還有全新的公共空間。在謝欣看來,舞蹈不是一個單獨的藝術門類,還涉及到音樂、繪畫、戲劇,她希望這里可以成為像圖書館一樣的空間,充盈舞者和愛好者的生活。
放在十年前,謝欣想象不到自己和舞團今天會是什么樣子。她想起十年前的舞團一無所有,只有出發時內心的赤忱,隨著成員越來越多,舞者和作品不斷成長,中國現代舞事業開始推動,而舞團所積攢的資源和能力,似乎也足夠讓他們去到想去的地方。
忽然之間,她們被命運砸中,一場大火讓一切回到原點。“但是那種一無所有、赤忱、簡單的狀態,不就和十年前一模一樣嗎?我覺得這樣的人生很過癮,我們有選擇的權利,為什么不讓自己盡興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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