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睡之前,又習慣性地翻出錢紅麗的書。
她的書,一本一本地收,從《低眉》、《讀畫記》、《詩經別意》、《風吹浮世》,到《萬物美好,我在其中》、《四季書》,直到新收的這本《小食譚記》。跟當年一本一本,耐心收張愛玲的書一樣。這些年,讀書越來越少,買書也越來越少,錢紅麗的書,卻幾乎一本不落地收入囊中。
她的文字,仿佛腹地的回響,寂靜又深廣。這一點,即便在她移居城市多年之后,仍未改變。
在她的文字里,我常常看到自己童年的影子。我們這些鄉村里長大的孩子,草木氣息早已浸透了我們的靈魂,即便肉身隨波逐流遠離故土,草木之性依舊根植于我們的血脈之中。
遺憾的是,我離開故鄉那片土地太早,雖然那些樸實而壯麗的景象也曾經領略,卻無法細致入微的了解。我對于鄉村的記憶,一直停留在九歲以前,無論如何努力去追憶,關于鄉村與童年的記憶還是逐漸漫漶了。
記得有人這樣說過:“我羨慕那些在鄉下長大的人,不管生命到了何種地步,他都有座值得回憶的城堡。”
這是充滿詩意的說法。
以我的個人生命體驗,回憶中的這座城堡,從沒長出,也不可能長出雙腳追隨著我為我提供庇護。鄉間的絲瓜黃瓜苦瓜南瓜、簸箕鋤頭魚簍網篩,離散了也就意味著真正從生命中離了、散了。那些構建田園生活的細枝末葉,慢慢在心底發酵,最終積淀成被唇與齒賦予肉身的真切悵惘,在心底游蕩經年……
幸而有錢紅麗的這些文字,她讓那些遠去的時光在我心里復活,讓我隔著遙遙的歲月,嗅到了百花盛開的郁郁香氣,聽到萬物拔節生長的聲音,看到田埂上遍地蔓延的生機盎然、綠意蔥蘢。
在她的文字海洋里游蕩,漸漸地,我獲得一種奇異的平靜,在心底游蕩經年的一絲悵惘,奇異地平靜下來。
她早年的文字,突兀婉約,有時甚至劍走偏鋒,寫著寫著,吹面不寒楊柳風中突然冒出一股冷意。她想要的就是這種戲劇效果。現在不了,讀她的文字,仿佛與山川同在,日月星辰盡收眼底。看來她的修為到了。
胡竹峰說自己散散淡淡也有草莽氣,但長得像水稻小麥,錢紅麗卻像園子里的青菜。
這比喻極恰當。沒有呆在園子里,跟青菜共度光陰的人,寫不出這樣的文字:“菜園里蔥蘢一片,菠菜綠得淌油,芫荽的綠是淺綠,茼蒿是蒼綠,蒜苗拔地而起,一畦一畦,分布有序,如棋盤,每落一子,都是綠的。”
這文字,分明沾著泥土和雨露的氣息,碧綠生青,頂花帶刺,養眼又可心。
讀她,我常有拜會高僧之感,她參禪悟道的方式,讓人耳目一新:
“眼前擺著一碗羊肉湯,湯里浮著三兩根芫荽,湯的白是抱樸守拙的白,而芫荽碧得那么可親可愛——好象一個樸素的和尚打了一把綠傘,是塵緣未了的鮮艷奪目。每次要羊肉湯時,都會啰嗦幾句,不放味精少放鹽。喝起來鮮美無比,一碗將盡,脊背都起了汗,結賬走出去,哪怕朔風呼呼,步子也邁得輕盈。”
“牛腩燉蘿卜的味道,還有什么可比擬的呢?想不出——當窗外大雪彌漫,一鍋牛腩在爐火上坐著,佛一樣無爭,坦然與時光一起消耗的,又是什么呢?無非寡淡的心情,無所托,無所盼,就為等一鍋蘿卜牛腩。待鍋蓋揭開,肉桂的香、八角的香攜著牛肉的香,如眾神起舞,至于俗世滔滔,可忽略不計了——所謂吃一鍋蘿卜牛腩,也相當于在雪天里參了一次禪,總歸跟時光相處融洽。”
這樣的文字,像散落一地的珍珠,在她的書里俯拾皆是,相比于那些陳詞濫調、無病呻吟,她的文字即便不那么完美,有一些瑕疵,但也無妨,類似古玉之沁,不損其格。
讀她,我漸漸明白,生活不是一簾風月,半闋清詞。不是素衣棉麻,就有出塵之美;也不是非得要家近青山,門垂松柏,才有云水之志。在日常瑣碎中,在尋常的一菜一蔬里,生活也能像一顆顆蒜粒,在南瓜藤里,“碧綠一盤翡翠閃著白光”。
對于自己的寫作,錢紅麗說:“每當心有感遇,我非常愿意把自己同別人區分開來,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寫,像一個對壁枯坐的人——即便明白明日就是一只去往屠宰之路的羔羊,我依然愿意把自己與周遭區別開來。”
忽然明白,這么多年來,既無天賦也無才情的我,一直還在笨拙地讀與寫,不是為了成為什么,只是為了多少能像錢紅麗那樣,一點一點地,記下那些流轉的時光,記下它們所給予我的幸福和疼痛,把自己與周遭區別開來。
當滔滔逝水,重重黑暗,淹沒一切,又裹挾一切之時,我希望在回頭的那一剎那,我能分辨出來,那一條走過的路。
作者:甘草子,不小資,不文藝,不妖嬈,不風情,恬淡自守,性如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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