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冰島,川內倫子正在洞穴中拍攝,偶然向上望去,光從洞口灑下,“像在母親的子宮里一樣”,她說。在上海fotografiska影像藝術中心,她的最新個展“遙遠閃亮的星,在手中閃爍”中的一個展區復現了這種感受,展區被白紗包裹,螺旋向內,里面是溫柔而親密的圖像。
“在洞穴探頭那一刻,我感受到了生命的連接,串聯起遙遠的冰島和熟悉的日本”,這是她一直在尋找的,似是而非的某種答案——將生命中不可見的部分,用可見的方式傳達。
“遙遠閃亮的星,在手中閃爍” 展覽現場,??fotografiska影像藝術中心
1976年,4歲的川內倫子跟著爸媽從滋賀到大阪。坐在親戚家里,滿心以為只是出來玩,得到的回答卻是“今天開始這里就是我們家了”,那種再也回不去的沖擊,讓她始終難以釋懷。
在成為攝影家之后,她也曾在多個訪談中提及這段充滿逝去感的經歷。也許4歲的自己并不完全明白所感受到的沖擊,但這足以讓她懵懂地對時間的流逝產生某種抵抗——那個4歲的小女孩就這樣留在了川內倫子的內心,一個喜愛蹲在地上久久盯著螞蟻,看著它們忙碌活動的孩子。
川內倫子
在與攝影“相識相知”之前,川內倫子度過了自己無法認同的幼兒園、小學、中學,她并不理解上學的意義何在,再加上同學們的冷言冷語,讓她倍感孤獨。一如老師對她的評語,“感受力很強的孩子”,她也說自己是個“非常敏感的孩子,很多經歷都沒能夠消化,就這樣長大了。”
大學時期,她在成安女子短期大學(現成安造形大學)平面設計專業接觸了平面設計、影像、竹工藝、絲網印刷等各種媒介后,終于遇到了攝影,這是她的救命稻草。
1993年,川內倫子從短大畢業進入大阪的廣告制作公司工作,她與攝影之間的“糾纏”也拉開帷幕。從工作的實務操作到周末借用暗房自己摸索創作,從35mm、4x5、中畫幅、哈蘇、祿來、勃朗尼卡、瑪米亞(Mamiya)到最終與自己最契合的祿來福萊克斯,從黑白照片到彩色照片,她不斷地進行著各種嘗試、積累,找尋著“屬于自己的色彩”。
終于在2001年,歷時5年完成拍攝和編輯的攝影集《Utatane(假寐)》和《花火》、《花子》同時出版,讓人們認識到了川內倫子的色彩。她以一種富有透明感、清晰而又輕逸的色調和光影捕捉日常生活中的瞬間,與其說是她抓住了日常的碎片,倒不如說是她從日常的間隙中逸出,脫身到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
《花火》,2001,??川內倫子
面對自己尚不能完全接受的現實世界,她似乎將希望寄托在那些微小而脆弱的可見之物上:懸置在空中的氣泡、繃緊卻懸而未斷的網格繩、暗夜中迎風而立的向日葵……正如標題“假寐”所示,她并沒有選擇完全逃逸至夢中或者非理性的幻想,而是改變看法,換一個角度看待世界,運用不同的畫面和嶄新的視角來構建自己關于日常瞬間的認知。
這些畫面是如此輕盈,像夢境一般閃著微弱的光芒,又像不曾在記憶中留下痕跡一般飄過,給我們留下某種不安感和不確定感,仿佛下一秒來自現實的重壓將摧毀這一刻的寧靜與平和。
《うたたね》(假寐),2001,??川內倫子
川內倫子的風格切中了現代人在都市生活下的不確定性,也許在某個時刻,我們都體驗過來自現實的“殘酷”。可通過攝影,我們跟隨著她找到了某種逃逸的路徑,一如意大利現代詩人埃烏杰尼奧·蒙塔萊寫道的,“那擦亮的微光/并非火柴的一閃。”
來自于日本文化名人系井重里的評價讓川內倫子印象深刻,“川內老師是用腳在拍攝”。身體的行動在拍攝中是非常重要的,“我一直對一按快門就能拍照或輕輕松松按快門抱著一種不安的感覺。所以,我會讓自己的身體動起來,盡可能避免這種負罪感。也正因為動起來了,才會與其他事物產生連接。”
2004年,用4年時間打造完成的攝影集《AILA》出版,川內倫子的腳步又向外部世界邁出了一大步。從破裂的雞蛋到化蛹成蝶,從小外甥的出生到祖父的去世,她將自然中的一切,風、海、露、閃電與凋零盛放的花朵、各種爬蟲、飛鳥,和人類的行為并置,捕捉進她的鏡頭,以清晰到微細的畫面呈現這一切的生命狀態,所有事物都自在于其自然的位置,而在鏡頭之后,我們似乎也隨著她邁開步去,探索并謳歌屬于這個世界的生命綻放。“Aila”在土耳其語中是家庭、聯系的意思,在川內倫子的解讀中,它也是一種與世界相連的感覺。
《AILA》,2005,??川內倫子
更重要的是,當她通過拍攝將自己與世界相連時,小時候所經歷的那些對時間逝去的無奈和傷痛似乎找到了和解。如果說之前的作品讓她能夠些許地逃逸出被時間控制的窒息,那么通過《AILA》,她得以將時間的流逝看作是生命循環的一部分,在平鋪開來、廣闊的世界中時間得以延續,時間成為了一種均質的存在。
于是,在2005年自己在國外的首次個展——卡地亞藝術基金會的展覽時,川內倫子以一種嶄新的視角重新面對那些逝去的時間,從連續拍攝了13年的家庭相片中編輯整理出了《Cui Cui》系列,成為了展覽的重要組成部分:家族新年聚會、哥哥結婚、祖父去世、新生命誕生......
《Cui Cui》,2005,??川內倫子
一個普通家庭的平凡事件就這樣淡淡地累積,一家人的生活在回憶的相片中展開,屢次相聚又屢次離別。她生動地回憶道,“當我意識到生命的輪回離我們如此之近時,我感覺就像是當頭一棒。當我想到世界上的每個人都在經歷這一切時,我的心里很難受。我深切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在展覽中,《CuiCui》與《AILA》系列作品中自然界的生命變化相互呼應,在展廳內奏響了一部生命循環的復調。一如她說道關于作品的愿望,“我想創造一個安靜、私密的地方,讓人們可以獨處,在欣賞我的作品時傾聽內心的聲音。”
上:《Cui Cui》,2005,??川內倫子
下:《AILA》,2005,??川內倫子
與大多數人一樣,川內倫子懷抱著對于人生、對于世界的諸多疑問。她試圖用相機找來尋找答案,然而事實上,答案大多是以不確切、不完整、不明顯的狀態存在的,更是語言無法企及的模糊心境。于是,川內倫子那乍聽之下有些矛盾的說法——“我想要看那些照片無法捕捉到的東西”,恰恰是攝影這種媒介才能實現的抽象表達,它意味著將攝影從單純的記錄中釋放,也隱喻著讓人們從無法阻擋的時間流逝中變得自由。
《Illuminance》,2011,川內倫子
2011年出版的《Illuminance》便是川內倫子在持續創作將近20年后,對于時間、記憶的一次“階段報告”。“《Illuminance》中的畫面是沒有時間、沒有特定場所的,但是其中蘊含著屬于我的現實。身體與記憶的關系很難說明清楚,對于這樣的謎題或者令人恐懼的部分,我原本是想要逃避的,現在則是相反,我希望通過創作來直面這些謎題和恐懼,并以此將其消化。”
這一次,她進一步將鏡頭對準了光。
攝影集的最初和最后一張照片都是日蝕的照片,似乎攝影集中間的這些照片就發生在這短暫的有光線照射的3分半中。我們難以辨認所有的光源,被光線局部照亮的湖面;通過摩托車后照鏡反射強烈的光;透過薄紗窗簾柔軟的光;在地鐵階梯上連成一條直線的光;湖面的煙花的光與湖面反射的光相互交織,還有小小的玻璃反射、折射出七彩斑斕的光,所有一切組合成了一個玉蟲色的世界,這正是吸引著川內倫子持續探索的世界。
《Illuminance》,2011,??川內倫子
玉蟲色的命名來自于一種甲蟲,它們一般呈金綠色,但隨著光照和觀看的角度變化,他們會呈現不同的色彩,就像彩虹一樣多變。這與攝影集中照片的選擇呈現了一以貫之的世界觀,而川內倫子始終堅持的便是這樣一種不斷變換的視角,并以此來抵抗流逝的時間和曖昧多變的記憶。
“在考慮攝影集名稱的時候,首先浮現在腦海中的詞是‘Iridescence’,曾經在宮澤賢治的詩集中讀到過。這個詞的意思是‘玉蟲色’。我本身就很喜歡玉蟲色,因為角度變換會看到不一樣的色彩。人們在看待這個世界的時候,僅僅因為自己的感情便會產生不同的看法,玉蟲色就好像是這種狀態的隱喻一般。”
《Illuminance》,2011,??川內倫子
日本攝影師學家飯澤耕太郎對這本攝影集的評價,“這些照片,盡管捕捉的都是眼前的瞬間,然而任何人都會想到‘永恒’這個詞吧。出道10多年來,川內已經形成了自己特有的視角,能夠看盡森羅萬象,抓住其本質。”
“在浩瀚宇宙之間,
其中一顆行星的地面上,
關于起點,思緒萬千。
地是映照天的鏡子。
鏡子的照片。將天與地相連。
當黑暗觸底,光明來臨。”
——展覽《照度 天地 觀影(Illuminance Ametsuchi Seeing Shadow》藝術家寄語,東京都寫真美術館,2012
至此,川內倫子的作品以自己內部的有機生命力不斷生長,形成了連結一切事物的網,她一方面依循著近乎本能的直覺主導著拍攝的主題或對象,一方面也接收著來自作品本身的信息,推動著她繼續前行。與《Illuminance》共同成為2012年東京都寫真美術館個展重要組成部分的《Ametsuchi》呈現了川內倫子創作生涯中的重要轉變。
《Ametsuchi》, 2013, 川內倫子
日本熊本縣阿蘇山自古以來持續了近千年的早春傳統活動“野燒”,是為了讓這片土地的草原保持原狀,需要人為介入進行焚燒,久而久之成為了某種為了大地進行的儀式,并同時讓人們對于“春風吹又生”的大自然產生敬畏。偶然在電視上看到的野燒場景,讓川內倫子立刻與自己曾經的夢境相連,她隨即前往拍攝。連續5年每年定時的拍攝,也讓她從一開始習慣使用的6x6畫幅,在第2年的時候便改換為更大的4x5畫幅,“野燒的那種壓迫感、阿蘇那片土地的廣闊,一定需要4x5這樣的畫幅才能進行對峙。并且4x5畫幅在拍攝時需要更加小心,也可以說是對于這樣的儀式表達自己的敬意。”
當她站在阿蘇的土地,“才第一次切實地感受到自己雙腳踏在地球這個行星之上。”然而,站在大地上的自己是如此渺小,個人的經歷和體驗又怎能超越呢?她將這樣一種近乎神圣的體驗與自己前往以色列“嘆息之壁”的經歷連接起來,“面對著墻壁進行祈禱的行為就好像是沒有答案這個問題具象化的象征。”
《Ametsuchi》, 2013, 川內倫子
再一次,人類在面對浩瀚宇宙時的渺小與即便如此人類依然努力地進行著祈禱的力量,將她帶向了日本宮崎縣銀鏡神社名為“夜神樂”的祭祀活動,并作為最后的部分收入作品集中。
日本學者鶴岡真弓用《阿修羅的珠寶》一書中論述的術語進行解釋,“阿蘇的野燒是‘從地到天,即Bottom-up的光’,屬于人類自身的創造,而夜神樂則是‘從天到地,即Top-down的光’,是對光的感謝和祈禱,天與地相互之間由此進行交流,連接在一起。”
《Ametsuchi》, 2013, ??川內倫子
而川內倫子依然想要通過這些圖像向人們傳達,“關于人類文明和文化起源的儀式,希望能夠和人們重新思考的是切實地感受作為人本身,以及人類所具備的可能性。”
對于川內倫子而言,拍攝對象從火到冰似乎是個必然的路徑。這兩種各自到達極致的完美形態,同時在時間中消逝,又在時間中生長,象征著兩種絕對而又相反的風格、感情,甚至道德、理念。川內倫子在2019年來到了冰島的瓦特納冰川,這個冰川的形成又與火山活動密切相關,冰川之下的火山也有可能隨時噴發。這讓她不禁感嘆“地球上大自然的豐富和嚴峻。” 而此時的她也已經歷了人生最大的事件——懷孕生子,在自己的身體內部所體驗過的“豐富和嚴峻”。
身體內和置身之境中的體驗奇妙地融合進她的身體,她由此開啟了系列《M/E》的創作。作品名稱取自英文單詞“Mother”、“Earth”的首字母,意指“成為母親的大地”,而縮略后的“me”則指向“自己”。于是,一個遙遠的遠方,和一個當下的自己,在這部作品中重合,其中蘊含著在時間、空間的各種維度中的看與被看、凝視與回望。
選自《母親地球》系列, 2019, ??川內倫子,圖片來源:Christophe Guye Galerie(蘇黎世)
“當我進入到冰島休眠火山洞內的時候,身體就像是被包裹著一樣,就好像是身處地球的內部。這是前所未有的體驗。望著上方從洞口透射下來的光束,我就好像是回到母親子宮里一般。”這是從體感上對時間的一種追溯,而在空間上那是距離她平時生活非常遙遠的冰島。
隨后,她又回到了自己,開始拍攝自己的日常,就像是一種回望的召喚。然而此時,她的拍攝已然悄悄地發生了變化。女兒已經長大,開始上幼兒園。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她時不時地與女兒分享著相同的視角。女兒會大聲叫“媽媽,院子里有蛇哦,拍一下不是挺好的?”,還有幼兒園的手工作業——用寶特瓶做的簡易萬花筒,變身為相機的濾鏡,拍下了母女共同看到的光景。從遙遠的他方,再回到身邊的日常,作品本身同樣在回望、召喚著她。
選自《母親地球》系列, 2020, ??川內倫子,圖片來源:Christophe Guye Galerie(蘇黎世)
在創作《4%》這一系列時,川內倫子曾援引日本物理學家佐治晴夫的著作《宇宙首先創造了女性》(春秋社,2009),“在這個宇宙中,充滿了不可見的能量和物質,可見的部分僅僅占據4%”,這樣一種可見與不可見之間的探索和平衡,始終并將會一直成為川內倫子創作的動力。“我始終想要探尋世界的奧秘。人們多多少少用各自的方式在接近這個世界。我想要挑戰的是用攝影這個媒介,究竟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接近世界的奧秘。”
可以說,她正是用攝影這個媒介,將不可見的那一部分,用可見的方式傳達。或許,我們可以用“光”替換一下卡爾維諾關于文學的述說,來對應川內倫子的創作:
“也許最貼近心靈的答案,是另一樣東西:不妨設想如果一件作品是從自我之外構思的,從而使我們逃避個體自我的有限視角,不僅能進入像我們自己的各種自我,而且能將光賦予暗處的東西,將光賦予棲息在檐溝邊緣的鳥兒,賦予春天的樹林和秋天的樹木,賦予石頭,賦予水泥,賦予塑料……結果將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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