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傳習錄》下，三一五）

無善無惡者心也，有善有惡者意也，知善知惡者良知也，為善去惡者格物也。（《王陽明全集》卷四十《稽山承語》）

無善無惡是心的本體，有善有惡是意的發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無善無惡者是心，有善有惡者是意，知善知惡者是良知，為善去惡者是格物。

陽明晚年，準確地說是在嘉靖六年（1527）九月，即在他去世前一年，提出了“四句教”的定見。當時這一場討論，地點在天泉橋，故史稱“天泉證道”。

這四句話特別是第一句“無善無惡是心之體”，引起了后世特別是晚明清初一些學者的非議，以至于明末大儒劉宗周不敢相信陽明會說出此類有悖儒學常識的話頭，于是懷疑很有可能是其弟子王畿（字汝中）的“杜撰”。

當然現在根據《稽山承語》等提供的陽明佚文，可以確證陽明生前確有“四句教”，此當別論。

上面提到有悖儒學常識，還需慢慢道來。我們知道，在中國思想史上，先秦時代的人性學說主要以三種為代表：孟子的性善說、荀子的性惡說以及告子的性無善無不善說——又稱無善無惡說。告子的人性說是被孟子所痛罵的，在儒學史上是被視為異端的學說，此毋庸贅言。

孟子

又如，在佛學史上，提倡無善無惡的亦大有人在，唐代六祖慧能便有“不思善，不思惡”之言論，儒者以為這便是佛家典型的無善無惡說。

現在陽明“四句教”中上來第一句便說“無善無惡心之體”，豈不是明目張膽地主張無善無惡說嗎？于是，麻煩就來了。

那么，我們究竟應該如何理解呢？陽明自己曾一再表示“良知是心之本體”，“至善者，心之本體”。也就是說，良知本體是一有價值意義的本體存在。那么為什么又說“心之體”是無善無惡的呢？“無善無惡心之體”又是在什么意義上成立的呢？

的確，從字面上看，無善無惡是對善惡的否定，而善惡是指向倫理道德的，因此無善無惡便是對倫理意義上的善惡的否定。而由此否定，極可能導致的一個結果，就是作為道德本體的良知心體變成了無確定意義的、無價值的、無善惡的存在。果真如此的話，陽明此說不啻石破天驚之論！那么，陽明之意是否果真如此呢？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明]王守仁《太極圖說》（清末填墨本）（局部）

其實，無善無惡可以有兩種理解方式：一種是即倫理而言，一種是超倫理而言。所謂“即倫理而言”，就是上述那種將無善無惡直接看作是對倫理的具體的善的否定。所謂“超倫理而言”，意謂無善無惡是一種語言修辭學的問題，并不表示所言之對象不具有倫理意義的善或惡。具體地說，由于“心之體”是一超越層的概念，在此意義上，心體本身已超越任何現象層的相對性，因此無法用有限的語言概念來表述或定義。這一超越層的無善無惡義是對現實的、經驗的善惡相對義的否定。

同時，從哲學上看，凡是超越的、絕對的存在——如天理、天性、天命，其本質必然為善，因此超越層的無善無惡之心體，又是絕對至善的。

這種思考方式在中國思想史尤其是宋明理學史上很常見，程朱理學的“性即理”說便是如此，理為絕對，性即理也，故性為至善，然我們卻不能追問何以性、理為至善。朱熹也意識到這層道理，所以他明確指出“性不可說” （《朱子語類》卷五十九） 、“性無定形，不可言” （同上） 、“不容說處即性之本體” （《朱子文集》卷四十六《答黃商伯》） ?？梢?，朱熹也意識到日常語言的有限性問題，只是他并不采用“無”這一遮詮方式來表出這層涵義。

朱熹

要之，從語義分析的角度看，陽明“無善無惡心之體”正是其形上學的一種遮詮方式的表述。換言之，無善無惡，正是表達心體的絕對至善。因此陽明又有“無善無惡是謂至善”說。而王畿對無善無惡的詮釋思路亦復如是，他說：“善與惡，相對待之義。無善無惡是謂至善。至善者，心之本體也。”（《王畿集》卷五《云門問答》） 這應當說是對“四句教”首句的一個正解、確解。

陽明在出征思、田之際，出發經過嚴灘，錢德洪、王畿追送至此。陽明闡發“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 （《傳習錄》下，三三七） ，史稱“嚴灘問答”。這一次不僅是“天泉證道”的繼續，而且具有定論的意義?？梢哉f，在嚴灘四句中，陽明不是把“無”，而是把“有”放在首要地位，體現出陽明關于“有無”問題的思考，是以“有”為實體，以“無”為功用。

如此一來，有與無或者說有心與無心，就不再是佛教或老子哲學意義上的空、無或假有，而是強調在儒家的立場上實現兩者的統一，而這種統一既表現為工夫境界層面的“有無合一”，同時也是心體（本來意義層面上）的“有無合一”。

[清]陳士俊《三教圖》

總體來說，陽明的無善無惡不是指倫理學意義上的人性討論，這一點應是明確的。當陽明說本無善惡，是就心體而言，是心學本體論意義上的一種闡發，就好像說“良知本體原來無有”那樣，是就心體本質狀態而言的。另一方面，正是由于超越了一切善惡的對峙狀態，淘空一切念慮的雜質，排除一切意識的干擾，故說無善無惡乃是真正意義上的絕對善——“是謂至善”。

那么，陽明的無善無惡說，有何理論意義呢？事實上，陽明哲學的“無”并不拒斥“有”。相反，陽明從儒家的立場出發，對于歷史文化的價值觀念以及人倫社會的道德觀念之“有”，無疑是充分肯定的。也就是說，“無”絕不是要沖破儒學的倫理秩序、價值體系。

陽明強調“無善無惡心之體”，最終要證成的道理是：為學工夫須“一循于理”“循其良知”，而不能有任何“執著”“著意”，是要求人們的道德意識必須依循于本體，而不滯于世俗一切“有”。我們只有按照這樣的理路，才能真切地了解“無善無惡心之體”的理論內涵及其意義。

（摘自吳震著《傳習錄百句》，題目為編者所加，原標題為《四句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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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習錄》是心學代表人物王陽明的論學語錄與書信集，是陽明心學的經典，也是儒家思想文化的經典，其中有許多充滿思想智慧至今仍令人回味無窮的經典語言?！秱髁曚洶倬洹窊袢『吞釤捔恕秱髁曚洝非疫m當采用《王陽明全集》中的部分經典語句，并結合陽明的思想做了啟人心智的解讀，舉凡“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萬物一體”等心學核心思想于此皆有充分體現，于此引導更多的讀者進入心學世界的大門。

作者簡介

吳震，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哲學史學會副會長、上海市儒學研究會會長、復旦大學上海儒學院執行副院長。主要研究領域為宋明理學、東亞儒學等，代表性著作有《陽明后學研究》《泰州學派研究》《明末清初勸善運動思想研究》《 <傳習錄> 精讀》《當中國儒學遭遇“日本”:19世紀末以來“儒學日本化”的問題史考察》《東亞儒學問題新探》《朱子思想再讀》《朱子學與陽明學：宋明理學綱要》《陽明學時代講學活動系年：1522—1602》(增訂本)、《陽明學再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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