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燃燒的島群”第1383篇原創文章，作者：LH44。

作者簡介：LH44 ，青島人，署名源于最喜歡的一位車手，不一定寫點啥。

全文共10799字，配圖14幅，閱讀需要20分鐘， 2025年3月13日首發。

2024年下半年，《里斯本丸沉沒》以獨特的視角在國內輿論掀起波瀾。影片中那艘自香港啟航的"里斯本丸"號，承載著香港戰役中被俘的英聯邦士兵，最終在舟山群島海域沉沒，幸得中國漁民冒死相救的歷史片段，意外將公眾視線引向了這場鮮為人知的香港保衛戰。作為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與上海、南京齊名的國際化大都市，香港淪陷時經歷的軍事對抗卻鮮有系統研究。本文嘗試梳理這段被遺忘的戰爭記憶。

圖1. 《里斯本丸沉沒》是一部質量極優的紀錄片電影，但實際的票房反饋并沒有大獲成功，僅僅是4738萬

1941年12月8日，日軍自深圳攻入香港，至12月25日完全占領香港島，這場歷時17天的戰役以日軍第23軍為主力，對抗由六個步兵營構成的香港守備軍。盡管雙方參戰總兵力不足十萬，相較于中國正面戰場動輒數十萬規模的集團軍級會戰看似規模有限，但其戰略意義不容忽視。正如香港大學《孤獨前哨》研究所指，此役直接改寫了南中國海及西太平洋的戰略格局——日軍不僅將英國勢力逐出東亞，更使中國喪失最后一個南海重要港口，導致英美中三方在華南的戰略合作體系瓦解，為日軍暫時掌控南海制海權創造了條件。

香港防務沿革

在香港防衛的戰略地位上，不同于互聯網上傳播的“放棄論”與“面子論”，香港實際存在于英國遠東防衛規劃中。不同于新加坡“遠東堡壘”的遠東戰略重心定位，香港在戰略上更像是孤懸遠東的前哨陣地與反攻的前沿陣地。

時間倒回1919年，彼時，第一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香港防務是由此時的英日同盟共同擔負，香港與新加坡也沒有明顯的戰略重心傾斜。但隨著一戰的結束，同盟國勢力在遠東的消失使得曾經看似堅不可摧的英日同盟走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在戰爭結束的短短幾年內，戰后國際格局的變更促使英國已經將日本視為主要假想敵。在這樣的環境下，重新討論遠東防務問題便是尤為重要。

圖2. 英國財政部的十年計劃于1919年首次推出，基于一戰后巨額債務和經濟恢復的需要，以未來十年內不進行大規模戰爭為假定，削減軍費開支，優先償還債務和促進經濟發展。該政策使英國在1920-1930年代嚴格控制軍事預算，限制軍備擴充。十年計劃為認為是綏靖政策的經濟基礎之一，圖為卡爾加里大學于1987年發布的研究十年計劃的論文

1920年，英國海軍部在1919年前大艦隊司令官杰里科海軍元帥調查亞洲兵力配備問題基礎上，發行遠東戰爭備忘錄。備忘錄中指出，遠東戰爭的關鍵在于盡快迫使日本艦隊與皇家艦隊主力進行艦隊決戰，皇家海軍艦隊應該能夠盡速在亞洲執行作戰任務。在此構想下，香港與新加坡作為亞洲少有的前進與補給基地，戰略地位極其重要。同時，備忘錄也指出，英國皇家海軍尚未能夠在開展后雖然受制于政治因素與財政十年協議，備忘錄僅僅只能作為思想指導性計劃，幾乎沒有任何實質性進展。甚至備忘錄本身也有著的對抗財政部十年計劃的政治性用處。

時間來到1922年，華盛頓會議召開，會議簽訂《華盛頓條約》，條約內容雖然遏制了新生的日本海軍對傳統列強的追趕，但日本也爭取了一定的戰略主動。其中第19條規定，“包括香港在內所有東經110度以東的英屬島嶼，除澳洲、新西蘭及加拿大的屬島之外，其海防設施及海軍基地都維持現狀，不得增建，只可維修或替換已破舊的裝備。”。這就意味著，在條約失效的1936年前，香港不能進行任何要塞化建設。同時在1921年，英國陸軍部在評估香港防衛形勢后給出了“無法給敵軍有效防衛”的結論。自此，英國遠東戰略重心便開始向新加坡轉移，在20到30年代興建軍事設施，打造遠東堡壘。

但這并不意味英國陸軍已經放棄了對香港進行防衛的計劃。1925年，英國政府交由港督司徒拔與駐港英軍司令共同研究香港防務能力，次年，司徒拔向倫敦提交報告，即為知名的《司徒拔報告》報告中指出香港海灘甚多，難以防守，應以固守香港島視為戰役目標。如果需要防御香港其他地區，需要在港維持強大的艦隊。而當前僅有部分主力艦的遠東艦隊遠遠不夠。報告同時建議軍部向香港增兵至四營正規軍，以及派駐18架飛機。

圖3. 盡管英國海軍中國艦隊在開戰前的主要戰力是裝備13艘潛艇的第四中隊，但在20世紀20至30年代還是有重型戰艦存在的，同時長期有航母派駐。圖為1930年訪問煙臺的赫耳墨斯號。重型戰艦的撤出一方面是本土壓力的增大，另一方面則是30年代以來，日本海軍航空兵部隊成長迅速，對缺乏航空掩護的中國艦隊構成嚴重威脅

此外，在1927年5月由英國海外及本土防御委員會向英國政府提交的《武裝海港次序》中明確指出，“香港在保證英國在華利益與遠東戰爭各階段中至關重要，應優先處理其防務問題。更建議在不違反條約協定的基礎上更新香港防務。”

1927年，日軍第七航空聯隊進駐臺南機場，對香港防務產生極大威脅。皇家空軍同年進駐香港。由于彼時香港尚未擁有任何一座機場，因此，在進駐早期，皇家空軍只能使用水上飛機。但同時，《華盛頓條約》限制在港建設空軍基地的權力。但港府仍然在當年收購整片啟德土地，以民用名義建設機場，即為后來的啟德機場，機場于1929年建成投用。次年，皇家空軍進駐啟德機場，基地設施在30年代中后期陸續全部落成。

圖4. 自啟德空軍基地一側看啟德機場。圖片攝于1945年英國皇家空軍在日本投降后重新進駐機場

其后，英國參謀長委員會下屬聯合計劃小組分別與1927年、1930年與1934年三次提出香港防務報告。報告再次提及香港防務的重要性，同時就香港防御戰役的一些戰役目標給出作戰設想。香港應在戰爭爆發后抵抗45至55天，也是設想中皇家艦隊抵達香港馳援所需的日期。此外，報告反駁了此前《司徒拔報告》中“固守香港島”的觀點，守軍應盡可能阻止日軍占領九龍半島，防止維多利亞灣被九龍山制高點納入炮擊范圍。報告提出，可以在九龍山脈建設永備工事防線以減輕防守壓力。報告建議此后被采納，報告中的永備工事防線即為日后落成的醉酒灣防線。

時間來到30年代，此時國際形勢急轉直下，間戰期的歌舞升平，太平盛世的景象早已消聲覓跡。1932年，英國政府先后向香港增加火炮，同時，撤出原駐上海的一個步兵營，改駐香港。終于在《司徒拔報告》遞交的六年后滿足了對于守軍的要求。此后的1934年，英國政府采納當年的參謀長委員會聯合計劃小組的提案，在九龍山一線建設醉酒灣防線。

1936年，長久以來制約香港防務建設的《華盛頓條約》終于失效。恰好，1936年，英國政府決定給予蘇伊士運河以東的各海外港口專項撥款用于加強防務。香港在其中獲得近百萬英鎊。但此時，戰爭的陰云業已籠罩歐羅巴，英倫三島也面臨相當的防務壓力。遙遠的海外領地顯然需要為尊貴的大英王土讓路。因此，計劃中的撥款是按照十年期分期撥給，計劃自1936財年開始，到1946財年結束。按內閣老爺們的計劃，等東京投降了香港防務仍未建設完畢。好在年底陸軍部敦促增加每年款項，總算是在1941年完成了所有撥款。

同時，在1936年，時任駐港英軍司令巴度苗提交《1936版香港防衛計劃》，為日后香港戰役作戰提供了設想。在計劃中，巴度苗判斷日本陸軍在開戰初期將會派出一個師的兵力發起進攻，并配合海軍及航空兵轟擊香港，而防守香港的四營正規軍及一營香港防衛軍當中的三營正規軍在醉酒灣防線死守，而香港防衛軍則守備各機槍堡，盡力阻止日軍越過防線進軍九龍，從而避免日軍炮擊維多利亞港兩岸及進攻香港島，直至英國援軍抵達為守軍解圍。同時，計劃在充分考察香港防務情況后明確指出，香港現有守備狀況僅能抵御突襲，面對有組織的大規模進攻尚無太多反擊之力。

圖5. 1936年防衛計劃中，醉酒灣防線由英軍沿九龍山脊設下的四個防御區域構成，阻止敵軍從新界入侵九龍半島

在隨后的1938年，日本華南方面軍自大亞灣登陸占領廣州與海南，香港與大陸的聯系被切斷。日本方面公然聲稱，“香港已無任何軍事價值”。但此時英國深陷歐洲戰爭威脅中，無力做出實質性的回應。但在這一年7月，遠在倫敦的參謀長委員會在歷經多番爭論后最終決定放棄巴度苗在1936年制定的《防衛計劃》，將香港的防守范圍再次縮減到香港島及維多利亞港。同時決定停止修筑醉酒灣防線，并將其軍事用途更改為拖延敵軍推進。兜兜轉轉十數年，香港防務再次回到了《司徒拔報告》的設想。

但此時的香港迎來了一位盡職的將領，當年11月，新任駐港司令賈乃錫少將履職。賈乃錫是加拿大籍陸軍將領，在1938年11月至1941年7月間擔任駐港司令，雖然無力改變退守港島的消極策略，但仍在任期內積極整備防務。同時，在41年7月卸任后取道加拿大返回英國時積極游說加拿大政府，使其決定派遣兩個步兵營增援香港。增援的加拿大步兵營在戰前一周抵港，使香港守軍終于增加到六個步兵營。

圖6. 賈乃錫少將在成功游說加拿大增兵香港后回到英國，以中將軍銜于本土待職。1944年4月出任盟軍遠征軍部隊最高司令部（SHAEF）旗下G-5科總長一職。主要協助籌備歐洲各國在光復后重整秩序，以及安排各國在短時間內由臨時軍管手上接過權力，恢復建立文官政府等的工作。戰后，由于在戰時出色的表現，賈乃錫被授予紅旗勛章（蘇聯）、王冠大十字勛章（比利時），法國榮譽軍團司令勛章和英勇十字勛章（法國），總司令級軍功勛章（美國）

時間來到1940年，這一年，納粹德國發動了席卷歐洲的攻勢。5月，擊敗法國遠征軍，數十萬英法聯軍差點被趕進英吉利海峽。占領一系列低地國家。6月，擊敗法國，英國不得不直面強敵。7月，針對英國的大規模空襲展開，同時無限制潛艇戰開始，登陸英國的海獅計劃也在緊鑼密鼓的準備當中。毫無疑問，大不列顛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同時，在遠東，英國所面臨的局面也相當不好受。6月，日本趁英國本土面臨空前的防衛壓力。調動第18師團發動廣九作戰，完全占領深圳，完全封鎖英中邊界，同時駐扎當地，加強對英國的施壓。同時向倫敦發出最后通牒，要求關閉滇緬公路。英國政府受制于急劇惡化的歐洲戰局，為避免在遠東地區也燃起戰火，選擇聽從參謀長委員會的建議，在外交上向日本妥協。最終，英國與日本于7月18日在東京達成協議，同意關閉滇緬公路三個月。

但日軍并沒有停下收緊香港脖子上絞索的步伐。當年9月，第五師團占領印度支那，截斷東南亞英軍馳援香港的道路。此時，香港東面的臺灣早已是日本殖民地；在香港西面的珠海及海南島已經為日軍攻陷，與香港北部接壤的深圳，以至廣州一帶，都已在1938年起陸續被日軍攻陷，因此香港在地理上已陷入三面受敵。此外，由于皇家海軍事實上已經無法在戰時馳援香港，而日本聯合艦隊在遠東又占有絕對的制海權，香港事實上徹底淪為孤懸遠東的一個孤島。

港府對香港防務前景已經悲觀到了極致。香港總督羅富國及殖民地部都認為香港已無法防守，呼吁倫敦當局考慮撤出香港守軍，羅富國更是認為應宣布香港為“不設防城市”，以避免戰爭造成大量平民死傷。

圖7. 羅富國于1937年至1941年9月任香港總督，戰前最后一任香港總督，屬文官行列。主要貢獻包括建立防空署等

同時，倫敦的看法也發生了很大的改變，雖然此時的內閣老爺們還在挨著德國炸彈，但為遠東防務操勞的心卻是一點也沒放下。先后多次向馬來亞和海峽殖民地增兵。但在面對守軍有極大可能全數損失的香港時，即使是曾說過“香港雖不能堅守，但一定要保衛”的丘吉爾也直言“向香港增兵是“大錯特錯”（This is all wrong）。”同時，英國軍方的態度也發生了改變，盡管自1936年就收到多任駐港司令和陸軍部要塞監督巴倫少將有關香港防務兵力嚴重短缺的報告，還是在當年的《遠東形勢研判》寫下了如下的文字：

“香港并非英國核心利益，其駐軍不能長期抵擋日軍進攻，就算主力艦隊駐守遠東，香港能否堅持已因為日本在中國大陸有立足點而成疑問。它現時亦不能成為艦隊的進攻基地。開戰后，香港將被視為前哨，并將盡可能維持。但我們必須抵抗那些要求增援香港的聲音，亦不能派兵解圍。從軍事上看，我們在遠東的軍事地位將因為少了香港而增強。”

此時，唯一能改變場上局勢的盟友——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此時仍舊堅守孤立主義。香港在無疑已經是英國在遠東的一塊雞肋，僅有少部分強硬派將領仍然選擇堅守。如果按照這樣的局勢發展，香港無疑“成為”遠東的低地國家。在日軍有組織的大規模進攻下象征性抵抗數小時后放下武器投降，或被擊潰，香港保衛戰將不存在任何記載的價值。但事情在次年，也就是1941年發生了轉機。

1941年初，英國在北非戰場獲得大勝，同時，不列顛空戰已經取得勝利，德國空軍無法奪取英國的制空權，入侵英國本土的海獅計劃也被迫取消。同年，美日關系日趨惡化。美國決定放棄其在亞洲的觀望態度，除在八月實施石油禁運外，一方面加強菲律賓守軍，另一方面將原駐西海岸的太平洋艦隊移駐珍珠島。此外，當年早些時候簽訂的《租借條款》讓英國人得到的物質上的實質性援助。在此情形下，英國政府及軍部對日本的態度遂轉趨強硬。

但在此時，以首相丘吉爾為首的相當一部分軍政要員依舊對增兵香港持保留意見。此外，彼時英美等高層一致認為，只要英美同時增兵遠東，便能夠實現對日本的嚇阻。因此，盡管此時英國持續向新加坡等地增派兵力，卻始終沒有向香港增兵的動作。但當年7月，隨著賈乃錫中將游說加拿大派兵香港，在英國政府、聯邦事務部與加拿大政府多輪研討后，終于當年9月派出派出皇家加拿大來福槍營及溫尼伯榴彈兵團第1營前往香港。增援士兵于11月16日，即戰前三周抵達香港。

圖8. 增援香港的溫尼伯榴彈兵團第一營士兵自加拿大啟程。但加拿大與英國錯誤的預估了戰爭爆發的時機。增援的兩個步兵營大多是年輕的新兵，并沒有完全做好實戰準備

在1941年接替賈乃錫中將擔負駐港英軍司令職務的是莫德庇中將。接任初期，駐港英軍有四個由正規軍組成的步兵營，分別是英國本土派來的皇家蘇格蘭兵團第2營和密德塞克斯兵團第1營；由英屬印度派來的第7拉吉普兵團第5營和第14旁遮普兵團第2營。除了這四個派駐來港的步兵營，莫德庇尚有在香港招募及組成的作戰單位可供動用，包括一營香港義勇防衛軍、一連香港華人集團軍，以及一隊曉士兵團民兵。此外，還有四團皇家炮兵、三連皇家工兵，及若干后勤部隊。在孱弱的兵力下，莫德庇自然沒有太多戲可唱。最初的防守方案與1938年參謀長委員會的決議一致，以保衛香港島為核心。三個步兵營留駐香港島，只部署一營旁遮普步兵在新界及九龍拖延日軍。但隨著兩個加拿大步兵營于9月份確定增援，香港守軍終于充實到有足夠作戰能力的規模。莫德庇因此于10月中旬對于防守策略也進行了相應的改變。

守軍的六營步兵被分成“大陸旅”（Mainland Brigade）及“港島旅”（Island Brigade）。“大陸旅”由蘇格蘭營、旁遮普營、拉吉普營以及華人軍團組成，負責駐防新界與九龍，同時進駐醉酒灣防線，對進攻的日本軍隊進行遲滯防御。此外，“大陸營”在戰時還將派出兩支主要由工兵部隊組成的“前進隊”，負責破壞青山公路和九龍鐵路沿線橋隧，用于阻滯日本軍隊的前進。

而新增援抵港的兩個加拿大步兵營與香港防衛軍組成“港島旅”，主要部署在港島南部一線，阻止日軍從香港島南部的海灘登陸。在戰時，如果醉酒灣防線被日軍攻破，“大陸旅”將放棄陣地，棄守九龍，撤返香港島，在港島北岸組成第二道防線。

圖9. 在港島防線的加拿大守軍。加拿大增援部隊所屬的通用載具及重武器卻未能在開戰前抵達香港，加拿大守軍被迫使用輕武器投入戰斗

莫德庇少將提交的防御計劃最大的不同在于重新駐守醉酒灣防線。但莫德庇將軍同時認為，醉酒灣防線實際上僅僅是一條環形防線，并沒有任何縱深。而且防線本身具有“逃稅”兩個缺口。因此，莫德庇少將僅僅是將醉酒灣作為阻滯防線，而不是防御重點。

十一月中旬，當依照最新防御計劃移駐醉酒灣防線的三營英軍士兵抵達防線時。這條于1938年因守軍兵力不足而被棄守的防線已經經歷了三年的荒廢，防線狀態無法能夠即刻使用。因此，新駐防的部隊需要首先對防線開展整修工作。此外，還有一個更為要命的問題。據蘇格蘭營時任營長懷特中校回憶，當他在十月中首度被告知他的營要駐守醉酒灣防線時，他手下的數個連隊此前從未踏足過新防區。同時，一同進駐醉酒灣的拉吉普營也是首次踏足新防區。只有一直以來預定在九龍進行遲滯防御的旁遮普營較為熟悉新的防區。

新防御計劃的締造者莫德庇少將也明白自己手下的部隊對新防區并不熟悉的問題。因此，在11月24日至28日，大陸旅各部隊開展“部署演習”。對于剛剛進駐不久的大陸旅各部隊而言，這都是第一次在自己的防區開展演習。同時，莫德庇原計劃在12月8日至13日開展旅一級演習，12月中旬開展全港部隊演習。莫德庇并不知道日軍將在1941年底就發動攻勢，英美情報機構在1940年至1941年間受日本內部不斷變換的對英美意見影響，產生了戰略誤判。戰時情報部門認為，日軍最快也要在1942年才會準備好向英美開展。這樣的判斷不光影響了香港的戰備，整個亞太的備戰都是依照1942年為期限而開展的。

總體來看，在9月加拿大確定派兵增援后，駐港英軍立刻重新制定防御計劃，同時馬不停蹄的重組防線。在戰前一個月內全面整備了醉酒灣防線，幾乎在戰前的最后一刻才落實了新的防御計劃。而原本構想中，駐港英軍能在12月的大型綜合演習中檢驗防御計劃，但日軍突如其來的進攻打斷了一切。莫德庇少將和他麾下的駐港英軍只能在實戰中檢驗這個全新的，問世不過三個月，也才剛剛落實的新版防御計劃。不知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圖10. 莫德庇在英軍投降后被俘，但他在戰俘營中活到了日本戰敗。圖為1945年8月28日，莫德庇在美軍協助下離開日軍戰俘營

日本對港作戰始末

不同于英方早早將日本視為假想敵，在1936度的“帝國國防方針”中，英國才第一次被納入日本大本營的作戰視野中。關于這一點，裕仁天皇曾詢問載仁親王關于將英國納入假想敵的原因。載仁親王回答道“英國近期加強了香港和新加坡的防務，國際形勢不穩，為防萬一，加入了這一項。”此時，對英、美作戰依然沒有進入日本高層的主流視野，日軍在此時的主要目標依舊是中國。但在1936版“帝國用兵綱領”中依舊寫下了對英作戰的主要目的——“”作戰初期的主要目的在于殲滅在東亞的敵人，摧毀其活動的根據地，以及殲滅其本國駛來的艦隊主力。

在其后的1937年，侵華戰爭全面爆發，遼闊的中國戰場不僅如泥潭般吸住了日軍大部分兵力，也遷移走了日軍高層的全部視線。在隨后的數年內，對英作戰不再被討論，更不用完備的戰前準備。只在1939年制成過一版二萬五千分之一的《香港附近防御設施圖》。

但在1940年度的作戰計劃中，首次出現了香港作戰要領。此部分的出現主要是考慮到侵略華南地區時英法參戰的情況。香港作戰任務也由此被交給了負責華南作戰的中國派遣軍第21軍。要領中同時也對香港作戰進行了初步的構想——開戰后立即以空軍摧毀香港附近的英空軍部隊并殲滅港灣中的海軍船只。其后，第21軍兩個師團應從九龍半島方面正面攻占香港。針對香港島，可以從南部登陸或只進行封鎖作戰。

但在1940年中旬，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法國迅速戰敗，英國深陷歐戰泥潭。法國在東南亞的殖民度失去了本土的支援，香港孤懸遠東，孤立無援。日本陸內部“南進”思想也迅速抬頭。同時，日本政府也在積極尋求切斷歐美援蔣路線。隨著9月占領印度支那截斷滇緬公路，此時歐美援助蔣路線僅剩香港一條。日本方面記載，無數帆船以香港為中轉基地，頻繁向內陸華中華南運輸物資。在參謀本部的估算中，1940年6月經由香港的物資大致在六千噸左右，接近滇緬公路的月輸送量。同時，隨著六月意大利加入歐洲戰場，日本全國上下充斥著“不要趕不上車”的好戰情緒。陸軍內部此時也存在著“如果最大援蔣力量——英國一旦失勢，可以促進僵持中的中國事變的解決，同時占領香港也不至于引起對英作戰，或許通過某種方式就能夠實現。”的觀點。在此環境下，對港作戰自然而然進入了陸軍高層的視野。

1940年6月22日，日軍華南方面軍發動廣九作戰，以原支隊在寶安奇襲登陸，于當日16點30分攻占深圳。其后駐扎在深圳、寶安、沙頭嘴等要地，完全截斷英中邊境。而在廣九作戰的四天前，參謀本部部長會議剛剛做出了“加強對上海（英租界）與香港的封鎖和武力壓迫。”的決定。不得不說，華南派遣軍的“效率是真高”。

同時，由于香港此時擁有醉酒灣防線等大大小小的工事，陸軍高層決定調遣重炮聯隊。這不僅僅是為了進攻時做好準備，也是為了向港英政府施以威懾，以期在對英外交中處于有利地位。在極具日本特色的冗長報請流程過后（甚至需要一路上奏道天皇）大本營陸軍部終于在7月15號下達第440號命令，命令駐日本本土的第一炮兵隊編入華南方面軍。第一炮兵隊下轄重炮兵第1聯隊、獨立重炮兵第2、3大隊、野戰重炮兵第14聯隊、獨立臼炮第2大隊、炮兵情報第5連隊，以及第3牽引自動車隊。共有攻城用四五式240毫米榴彈炮8門，各型150毫米重炮42門，由北島驥子雄少將指揮。在8月18日歸建華南方面軍后，長駐寶安一帶，為攻城作戰開展針對性演練。

圖11. 重炮兵第一聯隊裝備的四五式240毫米重榴彈炮。該型炮專門用于攻城戰，定型于明治四十五年，也就是1912年，在香港戰役爆發時已過二十九年。1914年的青島戰役是該型炮第一次投入實戰

但彼時，雖然陸軍對香港和東南亞英國屬地虎視眈眈，但開展南方行動無法由陸軍一家獨大。日本海軍卻認為進攻香港將令美國有機會借詞介入，而當時海軍尚未準備好同時向英美開戰，日本首相近衛文麿亦聽從海軍的建議，沒有發動戰爭，故在此時對港作戰計劃走上了快車道，但始終沒有行動。正如參謀本部作戰部長高勇恭次少將對第一炮兵隊北島司令官所交代“香港作戰開戰時期，目下毫無所知。”

1941年8月，美國全面實施石油禁運，迫使日本必須在和談與戰爭之間作出抉擇。9月6日，日本召開御前會議，討論對美英荷的作戰問題。日本海軍最終在會議上同意作戰計劃，陸海軍同時認為時間拖得越久，日本的資源狀況越不利，戰爭在此時已經迫在眉睫。但反對者變成了近衛內閣，近衛擔心日本難以同時對抗美、英、中三國，尤其是長期戰爭可能導致資源枯竭和經濟崩潰，使日本陷入無法取勝的消耗戰，因此仍主張繼續與美國談判，爭取解除石油禁運，避免陷入與美英的全面戰爭。最終，會議沒有否決繼續推進對美談判，但也決定如果10月底前談判無果，日本將采取軍事手段。同時，會議批準了陸海軍呈交的南方作戰方案，各軍實際已開始準備發動進攻。

圖12. 陸軍“南方作戰”計劃示意圖，攻占香港即為圖中的C計劃

此后，近衛內閣與軍方在開戰問題上爭論不休，特別是近衛文麿試圖通過外交途徑解決危機，但始終未能獲得美方讓步。最終，近衛內閣于10月16日倒臺，原陸相東條英機接任首相，使政府徹底倒向戰爭派。11月26日，美國國務卿赫爾提交《赫爾備忘錄》，要求日本全面撤出中國和東南亞，被日本政府視為最后通牒，外交徹底破裂。12月1日，日本召開御前會議，正式決議對美英開戰。同時，陸海軍在此時已經完成戰備，做好進攻準備，戰爭已然箭在弦上。

梳理完開戰的最終決策，讓我們把時光倒回到9月。此時，正值第一次御前會議召開，此時日本陸軍已經呈交南方作戰方案。香港，作為英國遠東的一個重要據點，同時對日本來往東南亞的交通線構成干擾，所以陸軍的作戰方案中決意在開戰之初就攻占香港。

攻占香港的任務下達到下達到華南方面軍23軍。23軍于1941年6月在廣州設立，負責廣東占領地的軍務，原只有38師團一個主力，后在9月18日增補入第51師團。同時，40年8月抵達廣州的第一炮兵隊也在23軍作戰序列下。38師團作為進攻香港的基干單位。而香港作戰的具體戰術方案，由原主力38師團負責。

圖13. 38師團是日本為應對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兵力不足而增設的11個師團之一，于1939年8月在名古屋編成。1941年投入戰場后轉戰中山、良口、東江多地。后于1941年9月開始針對香港做相應演練。38師團日后增援瓜達卡納爾島。在瓜島，原有經驗豐富的人員消耗殆盡，稍后劃歸第8方面軍，在1943年7月至9月參加新喬治亞群島戰役，戰敗且傷亡甚重，師團馀下的殘部至此只能在拉包爾擔當守備角色直到1945年8月終戰。圖為1941年攻占香港后，酒井隆檢閱38師團

第38師團的戰術方案重點在于進攻九龍以迫使英軍投降。由于新界與九龍半島之間山多地狹，進攻九龍的日軍只能考慮兩條路線——分別是沿著新界東部的九廣鐵路及大埔公路南下至城門水塘再翻越金山，或沿著新界西部的青山公路穿越荃灣及葵涌。兩條路線中，青山公路的路況較適合運送及部署重炮，新界東部的路線則較為險要，同時又有城門河及沙田海，所以主要進攻方向選擇在西面的青山公路。而在另一條路線將作為偏師以牽制英軍，但不考慮作為進攻九龍的主力。整體上，日軍計劃以三日攻占大帽山以北的新界地區、六日圍攻醉酒灣防線、三日突破防線及攻占九龍市區。占領九龍后，日軍將使用五至七日部署攻打香港島，然后在港島北岸登陸，在五日內攻陷香港島，并迫使英軍投降。不過，由于預期攻陷九龍后，在香港島孤立無援的英軍將會很快投降，所以并未考慮進攻香港島的戰術細節。

11月6日，酒井隆中將戰前接任日軍第23軍司令，基本采用38師團提交的作戰方案，并確定第38師團為進攻香港的基干部隊，沿青山公路進軍九龍。同時，荒木勝利大佐率領的第51師團轄下步兵第66連隊（又稱“荒木支隊”）主要擔當后衛角色，防止中國國軍部隊從背后干擾日軍主力入侵香港的行動。

圖14. 酒井隆在中國犯下多宗戰爭罪行，雖然他本人在戰爭中生還，但在戰后的1946年被槍決于南京

8日，中國派遣軍航空部隊進行戰略重組，為南方作戰調集充足的航空力量。在調整中，飛行第45戰隊、獨立飛行第10中隊、飛行第44戰隊第3直協隊及獨立飛行第18中隊南下廣東，組成第23軍航空隊，為香港戰役提供航空支援，同時，也擔負整個華南的航空任務。由于第23軍航空隊對地攻擊機均為單引擎輕型轟炸機，對完備的英軍基地及防御工事的攻擊力有所不足，故此日軍也在戰時抽調海軍及陸軍參與菲律賓戰役的重轟炸機部隊空襲香港。開戰后共調派九七式重轟炸機、九六式陸上攻擊機及一式陸上攻擊機合計共62架雙引擎轟炸機加強對香港的空襲。

12月2日，23軍司令部正式接獲由大本營發出的即將對英國開戰密電。第38師團各單位在11月21日便集結在虎門。密電接獲當日，第38師團即開始進入前進陣地。至12月7日日軍在深圳銀湖山、布吉、李郎及橫崗等地基本部署完成，但38師團228聯隊仍在寶安急行軍，尚未與主隊匯合。日軍對進攻香港一直保持高度機密，為防被英軍洞悉其部隊調動的真正意圖，日軍內部將是次調動稱作準備進攻昆明。同時，各部隊采取晝伏夜出的策略，盡量在夜間行軍，又刻意將部隊的陣地分散在各處，并在晚上嚴控燈火，即使時值冬季，在野外也不生火煮食及取暖，避免被英軍發現有大量部隊在香港邊境集結的跡象。

日軍在前線的保密措施本身是成功的，在香港邊境駐防的英軍也沒有發現須時刻留意和報告的異樣，不過倫敦政府早在12月3日已通過外交途徑得悉日本將取道泰國南部進攻英屬馬來亞，英國當局也將消息電告香港守軍主將莫德庇。而在12月7日日軍隱蔽部署完成的當日，英國各守備部隊包括皇家空軍也進入了戰斗狀態。

戰斗，即將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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