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斌 編輯：馮曉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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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的《宜州乙酉家乘》（以下簡稱《家乘》）是一部中國文化史上較早的日記，從乙酉年（1105）正月初一開始記錄，到八月二十九日為止，除去五月二十日至六月二十四日共35天缺失，一共記錄了229天。在這部名為《家乘》的日記里，一天的記錄少的僅有幾個字，多的也就是幾十個字，很少有超過一百個字的，整部《家乘》僅有六千多字。就是在這些簡短的日記里，我們可以感受到黃庭堅的滿腔深情和對親朋的深深感恩，可謂是深情飽蘸筆端，寫盡人間真情。

崇寧三年（1104）甲申五月十八日，黃庭堅到達貶地宜州，到崇寧四年（1105）乙酉九月三十日去世，前后490多天，一共住過四個地方。南宋楊萬里在《宜州新豫章先生祠堂記》中記載：“予聞山谷之始至宜州也，有甿氏館之，太守抵之罪；有浮屠某氏館之，又抵之罪；有逆旅某氏館之，又抵之罪。館于戍樓，蓋圄之也。卒于所館，蓋饑之寒之也。先生之貶，得罪于時宰也，亦得罪于太守乎？”

從這段話里可以看出：當時的宜州官府，尤其是宜州太守對黃庭堅很不友好，甚至故意刁難。初到之時，城外一個種田的老百姓提供房屋給黃庭堅居住，太守就加罪于此人。黃庭堅只好搬到崇寧寺，太守又來找茬。后來找了一家旅館，黃庭堅心想，旅館是名正言順接待賓客的，官府總不能再來為難吧！住了不久，又來干涉，最后只好住進官府安排的宜州城小南門的戍樓上。楊萬里因而憤慨地質問：豫章先生黃庭堅被貶到宜州，是因為得罪了當時朝廷里的權貴，又沒有得罪你這個太守，你怎么這么無情地對待先生啊？！

對于后兩次搬家，黃庭堅在《家乘》里有記載。第一次，崇寧四年（1105）乙酉正月初六，即把書籍和藥草預先搬入新居，故有“始遷書藥入新居”的記載。初七日正式入住新居，《家乘》記載：“陰，辰巳大雨。入新居。大寒。”第二次，是五月初七日，算閏二月在內，正好離上次搬家五個月，搬至小南門上面的戍樓，黃庭堅在《家乘》里稱之為“南樓”。《家乘》記載：“自此宿南樓，范信中同之。”

宜州太守等官僚對黃庭堅不太友好，其原因應該是住在城外不便監督管理。甲申年底，身有官職的兄長黃大臨來探望黃庭堅后，官府的態度發生了一些變化。

首先是宜州司理參軍管及（字時當）來拜見黃大臨，并和黃庭堅、黃大臨一起飲酒。《家乘》記載：“四年春正月庚午朔（初一）。……是日，州司理管及時當來謁元明（大臨），飲屠蘇。”后來，黃庭堅和管時當成了好朋友，在《家乘》里記載了黃庭堅四次主動去管時當居住的西齋拜訪。

其次是宜州太守（又稱郡守）黨明遠于正月初五日率領部下幾人共同來拜訪元明和黃庭堅。故黃庭堅記為：“正月初五日郡守而下來謁元明。”到了三月份，黨明遠連續四天送含笑花給黃庭堅，黃庭堅清楚地記下：三月初七日，黨君送含笑花兩枝；初八日，黨君送含笑花三枝；初九日，黨君送含笑花兩枝；初十日，黨君送含笑花兩枝。黨明遠后來還殺了一只鵝，送給黃庭堅一些鵝肉，黃庭堅吃了三天，說明送的鵝肉數量不少。

有一次黨明遠設宴招待安化的少數民族首領，請黃庭堅作陪。八月初三日，黨明遠不知什么原因，竟然突然去世，殉職于宜州太守任上。黃庭堅記為：“八月初三日，宜守黨明遠是日下世。”從以上記載可以看出，官府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彼此關系逐步融洽。

吃和住是人生的大事，而對被編管的黃庭堅來說，就是難事了。住是一波三折，家是搬了又搬。吃的問題如何解決？黃庭堅剛到宜州時，那是阮囊羞澀，甚至可說身無分文，而宜州則是舉目無親。正在為難之際，當地的文人士子和富戶伸出了援手，這個送米粟菜蔬，那個送酒水藥品，并且一送再送，從不間斷。《家乘》最早記錄是正月初十日“得曹醇老書，寄二酒乾筍（“筍”）菌生熟栗黃甘山蘋。”，最后記錄是八月二十八日，“積微致糯三擔，八桂四壺。”這天離黃庭堅下世僅有31天。

送黃庭堅東西比較多、次數比較多的有德謹寨秦靖。他前后送了六次，送的東西有：筍、山藥、木炭、竹簟、芭蕉等物。另外，《家乘》里還記載了一個秦禹錫的也送了兩次，一次送的是鲊（腌魚），一次送的是牂柯酒。這個秦禹錫是不是秦靖，有待考證。牂柯酒很不簡單，它竟然是聞名遐邇的茅臺酒的老祖宗。唐宋時期有一個牂柯郡，牂柯郡的茅臺鎮盛產美酒，酒以郡名，就叫牂柯酒，也就是現在的茅臺酒。

還有普義寨邵革，邵革字彥明。他給黃庭堅送了六次東西，有山藥、粟米、木瓜、蜂蜜、荷?（應該是一種什么魚，字典上都語焉不詳。）還有思立寨孫彥昇送了四次。其他送東西的有：蔣侃、王沙監（王稷）、小許、樂善寨黃遠、帶溪文頎、莫泂、郭戎、太醫朱激、袁安國、黃積微、李仲牅、馮孝叔、吳彥成、昌任之、郭全甫、陶君、宋子正、黃微仲、區叔時、王紫堂（王漸）、劉君、唐次公、黃寶金等多人。

沙監王稷除了送“甚美”的鞭筍、朱砂、渠酒外，竟然還送了一張猿皮給黃庭堅御寒。說明宋代宜州一些獵戶不僅獵殺一般的野獸，竟然還獵殺猿猴。

洗澡，現在是最平常的生活內容之一，廣東有些人一天洗澡三次，一天洗兩次是稀松平常的事情。而在宋代應該是生活里的重要事情，黃庭堅因此在《家乘》里記載了多次。他住的幾個地方都不能洗澡，故經常到外面洗澡。洗得最多的地方是崇寧寺、石橋上民家、城南民家。洗浴之時，一般呼朋引伴一同進行，充分享受洗浴之樂，在洗浴之時進行聊天絮話，進行心靈溝通。在洗浴伴侶中，有崇寧寺僧惠宗、了觀，有允中、歐陽佃夫（歐陽襄），但最多的就是慕名而來陪伴黃庭堅的范信中（范廖）。

琴棋書畫是古代士大夫的標配，不管造詣如何，但必須略懂一二。對于書畫，《家乘》里沒有任何記載，對于琴棋則記載較多。

歐陽佃夫是撫琴高手，有次彈琴，彈了清江引、賀若、風入松等名曲，黃庭堅記載：“佃夫弄琴，作清江引、賀若、風入松。”

還有駐扎宜州的將官許子溫，也非常擅長彈琴，不時不請自來彈上幾曲，黃庭堅同樣記載：“七月十三日戊申。晴。將官許子溫見過。彈履霜數章，又作霜鐘曉角而去。”彈琴幾曲，話語一番，黃庭堅和許子溫關系就熱絡起來了，過了兩天，許子溫又來彈琴，黃庭堅又有記載：“七月十五日庚戌。晴。子溫來弄琴數曲。”許子溫的姓氏都省掉了，說明二人的親密程度。

“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詩經》寫人們用美酒來使嘉賓心情愉悅，展現了以酒待客之禮。李白的詩句“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說明酒是主人表達熱情、客人感受溫暖的媒介。黃庭堅和他的朋友們有時三兩人對月小斟慢酌，有時七八人歡會豪飲。在聚餐飲酒之時，展現了主人的待客之道，蘊涵主人沖淡黃庭堅仕途失意的深意；而黃庭堅置酒則是為了對朋友照顧之情的感恩，以這種方式來表現自己的真實情感。

《家乘》記載：“七月十三日。全甫、允中、信中來，小酌月明中。”另外一次是多人聚會，“五月十六日。李元樸置酒郭全甫之東軒，與者向日華、邵革、管及、王彥臣、賈琪、劉煥、高權、范廖、歐陽襄，其一客則予也。”從記載中可以看出，這次設席宴賓的主人是李元樸，而聚會飲酒的地方則是郭全甫的東軒，環境清幽，景色別致自是題中之義。陪客十人，客人一個，就是黃庭堅，整個飲酒過程和場景大家盡可想象，而黃庭堅的快樂和幸福，充溢在字里行間。

在宜州，黃庭堅最多的時光都耗費在接讀親友的來信和回復來信上，在《家乘》里“得某某書”和“發某某書”的記載就有幾十條之多。雖然他沒有描寫自己讀信和寫回信的場景，幾乎沒有寫出得到親朋近況的感受，但其開朗曠達，不把被貶編管當作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的胸襟，我們還是能夠體會。

在書信來往的人中，還是以和哥哥大臨最為頻繁密切。元明在宜州陪伴了黃庭堅一個多月后，于二月初六日離開宜州，還在路上，就開始寫信給黃庭堅。離開宜州四天之后的二月十日，黃庭堅就得到了哥哥寄自柳城的書信。至七月十四日止，黃庭堅共收到元明寄來的書信九封，黃庭堅也回復了九封。這些親朋寄來的書信和黃庭堅的回信，不僅傾訴了他們之間相互的思念之情，還寄托了親友們對黃庭堅的關愛和慰勉，從而使黃庭堅能豁達地看待被貶，從容地面對生活的播弄，頑強地生活，并力求有所作為。所以，在宜州490多天的光陰里，黃庭堅還創作了一批文學和書法作品。其中詩詞六首，最有名的當屬《虞美人·宜州見梅作》，文章六篇，日記一部《宜州乙酉家乘》，書法作品五件，其中最為有名的就是《范滂傳》。

近五百天的光陰，在人生的長河里，僅是很短的一小段，但對于貶謫編管來說，卻是度日如年的磨難。好在宜州有知冷知熱噓寒問暖的新朋，遠方有心靈相通彼此撫慰的摯友，還有時時牽掛事事關心的親人，黃庭堅在濃郁的親情友情中度過了最后的時光。《家乘》記下了日常瑣細，也寫出了人間真情。

2025年3月10日

周斌

【作者簡介】

周斌，1962年6月出生，江西修水人。江西書院研究會會員、東華理工大學修水創新研究院特聘研究員、顧問。作品散見有關平臺及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