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十歲,古稀之年,該做些什么事情呢?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是個開始與平靜安閑相伴的階段,人生步入休養(yǎng)生息時刻,一切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但世界上的人就是這么不同,有個老人,就在這樣的時刻,萌發(fā)了寫作的念頭,她想為自己去世的媽媽留下些印記,因為她意識到:“如果沒人記下一些事情,媽媽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將迅速被抹去。就像一層薄薄的灰塵被歲月吹散。”
她并不是專業(yè)作家,但為了這個樸素的理想,她開始寫作。
她過著最普通的生活,既要照顧臥榻在病床的老伴,又要為自己的一日三餐忙碌,但就如她所說:“自從寫作的念頭浮現(xiàn),就再也沒法按壓下去。洗凈的青菜晾在籃子里,灶頭燉著肉,在等湯滾沸的間隙,隨時坐下來,讓手中的筆在稿紙上快速移動。”
就這樣,她蝸居在四平米的廚房里,坐在一張矮凳上,以另一張高凳子為桌,桌上放著一疊稿紙,用最原始的方式,書寫著母親那個年代每一個真實發(fā)生的故事。
這個故事寫完后出版,名字叫《秋園》。
秋園就是她的母親,而她是秋園的女兒,即書中的之驊。
二
1919年,河南洛陽安良街,秋園一家就生活在這里。這一年她5歲,上邊兩個哥哥,父親梁先生是個醫(yī)生,在街上開著藥鋪,家境殷實,和所有那個年代的女孩一樣,秋園在這一年被母親強(qiáng)行裹腳,多虧父親思想開明,后來送秋園去了洋學(xué)堂,秋園裹了一半的腳得以解放。
秋園的兩個哥哥在二十歲左右先后娶親,兩個嫂嫂溫柔賢淑,一家人和和睦睦,但誰也沒想到,梁先生有一天帶回了兩張游園的票,需要坐船過洛河去游玩,兩個兒媳婦歡歡喜喜化了妝穿了新衣服去看,結(jié)果船沉了。
看到這個情節(jié)的時候,我被那種平靜的敘述震撼了。明明麗日和風(fēng),一切都是暖暖的幸福的,兩個嫂嫂巧笑嫣然特意裝扮,為了將要去的從來沒去過的公園開心嬉鬧的樣子如在眼前,忽然間,悲劇就驟然降臨,你甚至來不及收回那些將要與她們共享的喜悅。
生活猝不及防地開始拐彎。
秋園的父親辦完兩個兒媳婦的喪事就一病不起,不久也去世了。
這一年的秋園十二歲,她懵懵懂懂地一下子就失去了最愛的父親和兩個嫂嫂。
大哥在半個多月里辦完了三場喪事,受不了打擊,得了一種怪病,奄奄不振,迷上了鴉片,一來二去把家底吃得所剩無幾,所幸后來在家人的幫助下,大哥慢慢振作戒掉了鴉片,和二哥重新開起藥鋪,撐起了這個家。
家里經(jīng)濟(jì)窘迫,秋園不得不與學(xué)堂告別,她待在家里幫母親做些針線活,來添補(bǔ)家用。
1932年,由于戰(zhàn)爭頻發(fā),秋園家的藥鋪里經(jīng)常有士兵傷員光臨,隨著她家的生意有了起色,秋園在這一年遇到了她的緣分。
三
那一天,街上有一戶人家出殯,母親帶著秋園外出看熱鬧,秋園在人群中站了一會兒,她不知道,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盯著她看。
他叫楊仁受,是位國民黨參謀官員,他成為了秋園的丈夫,帶她到了南京。丈夫?qū)捄駵睾停瑑扇硕鲪塾屑樱@應(yīng)該是秋園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五年后,國內(nèi)發(fā)生盧溝橋事變。這一年,仁受和秋園帶著5歲的兒子跟隨國民黨部隊遷徙重慶,船到漢口時,仁受做了劇烈的思想斗爭,最終決定下船回老家湘陰探望父親,這一下船,改變了一生的走向。
秋園一家從此開始在命運的船上來回顛簸。
回老家后,仁受先是積蓄被賭博的堂弟騙光,起先還想著回部隊復(fù)職,但重病的父親讓他無法割舍,待在家里兩年后終被除名。所幸倆人有學(xué)識,仁受被舉薦為鄉(xiāng)長,卻薪水微薄,仁受又總是資助鄉(xiāng)鄰,終日入不敷出。
他們在貧瘠的生活里,帶著五個孩子苦苦度日。
后來經(jīng)歷土改,分了一些田地,仁受欣然辭職當(dāng)了農(nóng)民,結(jié)果書呆子的他根本不會經(jīng)營莊稼,只能任其荒蕪,依舊只能靠秋園在鄉(xiāng)下教書的微薄工資維持生計,下課回家后的秋園一刻不停地拼命做針線活,為的是多掙點添補(bǔ)越來越不夠的家用。后來,土改復(fù)查,仁受的歷史被翻檢出來,劃為了舊官吏,家里被清洗一空,全家重新陷入了貧餓交加的泥潭。
翻這些章節(jié)的時候,滿紙就看到了困頓與饑餓,那些敘述時時像火炭,燒灼著我的眼和心:“仁受由于饑餓身體漸漸由干瘦變?yōu)樗[,最后時刻,渾身腫得一按一個手印,還有水滲出來,人已是奄奄一息”,讀來恍然覺得如劍柄刺心,我忍不住翻回到他和秋園剛結(jié)婚時,他教她讀書的時光,那樣的安靜安逸幸福,這份對比何等殘忍啊,只能再次快速翻過。
在仁受生命的最后時刻,有兩段這樣的描寫:
“月光從仁壽睡房小小的木格窗里透進(jìn)來,形成一道細(xì)細(xì)的光柱。隨著月亮的移動,光柱也在房里移動,照在仁受白中泛清的臉上……油燈幽幽地照著,仁受時而睜眼看看孩子們,時而閉眼似睡著了般安靜。也許他已不再留戀這個世界。”
“仁受臉色泛紅,眉目舒展,面帶笑容,似乎陶醉在明亮和溫暖里。他示意給他紙筆,筆在紙上艱難地移動著,他寫道:別了!別了!永別了!你們要活下去,不……”那不字還差最后一點,筆突然從他手里滑落,那一瞬間,仁受的靈魂已離去,只有身體還留在眼前。”
就這樣真實而平靜的敘述,幾乎讓我淚盈于睫。
秋園失去了她的丈夫,一個羸弱無用卻善良本分,一個做不了全家靠山卻依然是秋園心中最強(qiáng)靠山的男人,就這樣離開了。
這年,她46歲。
四
秋園進(jìn)入了人生的后半場。
她一下子老了許多,但饑餓貧困的日子遠(yuǎn)遠(yuǎn)沒有結(jié)束。
她一共生了五個孩子(早年夭折了一個女孩夕瑩,老年失去了另一個男孩田四),最后剩下了三兄妹。
老大子恒在外地教書,老二之驊去江西讀了當(dāng)時的共產(chǎn)主義勞動大學(xué),半工半讀養(yǎng)活自己,這兩個孩子幫秋園一起苦苦撐起這個家,子恒懂事而沉默,之驊更是早慧而成熟,從小就是媽媽最好的幫手,和秋園一起去討飯,秋園不在家時,怕一家人餓死,之驊邀鄰家一個男娃娃相伴跑出去討飯,嘗盡了生活的苦難。
為了不被餓死,秋園帶著最小的兩個孩子賠三和田四輾轉(zhuǎn)到了湖北。
這是命運給秋園的一束微光,在湖北,她靠著做衣服的手藝,日子慢慢好起來,對生活也有了一線希望,這時候,她給子恒寫信的信末,總會寫上“五年之后,我們?nèi)覉F(tuán)圓。”這個樸素的愿望,就是她活下去的動力。
后來,由于要清理外來人口,她無奈嫁給了當(dāng)?shù)匾粋€死了老婆的男人王成恩,相處得和睦有加。但命運的魔咒并沒有結(jié)束,1966年,初中畢業(yè)的小兒子田四在去學(xué)校的途中不幸溺水身亡,年過半百的她,又一次受到了最沉重的打擊。
幾年后,王成恩去世,秋園離開湖北回了湖南,這年,她已經(jīng)66歲。
她的晚年相對安靜,獨自一個人住在湖南賜福山的老屋里,守在山林深處日復(fù)一日地過著平淡的日子,女兒在外地,兩個兒子時常來看她,她從不愿意離開這個地方。
秋園89歲那年,不小心摔了一跤,胯骨跌斷了,只能仰面朝天躺著。這兒有段描繪:“她疼啊,疼啊,疼啊……沒有了肉,只有骨頭,那一把疼痛的碎骨。”
我?guī)缀跤X得,這個“疼”字,才是她人生的寫照啊。
那個酷熱的夏天,秋園離開了這個世界。
五
女兒之驊在整理母親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上寫著:
“一九三二年,從洛陽到南京
一九三七年,從漢口到湘陰
一九六〇年,從湖南到湖北
一九八〇年,從湖北回湖南
一生嘗盡酸甜苦辣,終落得如此下場。”
這就是秋園自己總結(jié)的一輩子,她如此堅韌地活著,人生中卻從來沒有自己的位置。
我很想知道,女性力量是一種怎樣神奇的存在?你看,秋園少年喪父,中年喪夫,老年喪子,經(jīng)受了一次一次的人生至痛,你看,她經(jīng)受著生活里所有的困頓、饑餓、遭受無數(shù)的歧視,毒打……一生都在命運的掌心里騰挪旋轉(zhuǎn),無法逃脫也無從逃脫。
但她好像就是鋼鐵做成的全能戰(zhàn)士,丈夫和孩子都可以在某個時刻隱身后退舔舐傷口,而她不能,她義無反顧地站在整個家庭的前方,用卑微的笑容,用瘦弱的身軀,竭盡全力護(hù)佑著全家,永遠(yuǎn)打不倒推不翻攆不走。
這種堅韌似乎是那個時代女性的共有特征,這是一種偉大嗎?我真的不想謳歌,這個話題過于沉重,女性背負(fù)的太多太多。
所以,我很理解秋園對自己一生總結(jié)里的怨懟失落無奈。
她的感嘆,也是一個時代女人的感嘆。
好在,那一個時代過去了。
感謝這本書的記錄,這是我們永遠(yuǎn)要照的一面鏡子。
六
一些題外話:
和文友小兵討論這本書。
說起素人寫作這回事,我倆一致認(rèn)為,比起所謂的很多大家,這本書恰恰勝在沒有功力和不加雕琢,比起寫作技巧,真實的生活更有殺傷力,更能烙進(jìn)讀者的心里。
我說,我?guī)缀跄軓倪@本書里讀出些許蕭紅《呼蘭河傳》的味道,那些市井俗人,那些小惡小善,那些鄉(xiāng)間常有的樸素和庸俗,那些明里暗里的欺負(fù)弱小和彎彎繞繞的人心向善,無一不真實得讓人共鳴。
他說,其實那些人物那些貧困離我們并沒有多么遙遠(yuǎn),他說其實在他生活的鄉(xiāng)村里,他媽媽以及老一輩的那些村民們都能講出好多的類似的故事,但他沒有勇氣去探問,也沒有勇氣寫出來。
說到這些的時候,我倆同時都嘆了一口氣。
比寫小說更沉重的,永遠(yuǎn)是生活本身。就像秋園的人生。
也許,選擇遺忘和寫出來,都是一種對時代的緬懷方式吧。
作者:冰兒,民國女子公眾號專欄作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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