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農(1687—1763),清朝人,揚州八怪之首。何怪之有?先從一幅自畫像談起。
這幅自畫像畫于金農73歲,此時已是他生命的最后幾年,他用最簡單的方式勾勒了自己衰頹的形象:醒目的禿頭,腦后細發結成一束,細眼長髯,素然衣衫,紅鞋微露,執杖而行。
畫旁是金農長題,談及前代畫家畫像傳神,而自畫像者甚少,他畫下此像本意是為了送給多年好友丁敬,此中一句:“隱君不見余近五載矣,能不思之乎!他日歸江上,與隱君杖履相接,高吟攬勝,吾衰容尚不失山林氣象也。”此題款讀之令人動容,煙云過往矣,金農不管經歷了什么,就算已經古稀之年,也唯有惦念著這位從小一起長大相差九歲的老友,仍然在意自己在朋友心中不失卻自由的山林之氣,不要變成一個被世俗所染油膩的俗人。在沒有照片、沒有微信的時代里,金農帶著對友人的思念,畫下這張自畫像,就是想讓老友看看他那時的容貌身影。
古人自畫像者甚少,而金農一生為自己畫像數次,堪比倫勃朗。從四十多歲到七十多歲,金農把自己畫入畫中,這是他自我認知的流露,當自我跳脫出正統山水,表達于日常景物之時,人關注了自我,表達了自我,怪也是我,與你何干?
金農認為自己是有山林氣象的人,山林自由之野,回歸自然純真,這是他珍視的品質,也是他自詡與官者不同的地方。金農并非不想為官,也曾想以自己的才華成為經世致用之材,報效國家,實現人生價值。然命運弄人,五十多歲的金農博學鴻詞科落榜后,終于認清人生現實,不再抱為官之想,從此在揚州賣畫為生。如今看來,山林氣的金農,確實難以適應變幻莫測的官場,倒確是繪畫更符合他的心性,三百年后畫名猶在,這或許是仕途失意的金農難以想到的結果。
彼時的揚州,正是最繁華的時候,富有的鹽商吃飽喝足后,也需要豐富的文化產品,尤其是字畫收藏,他們有不同于官員的品位,這給畫家們帶來了更寬松的創作環境,一時揚州聚集了許多自由畫家。金農以詩才、個性極強的書法和繪畫,凸顯于這些畫家之中,成為揚州八怪之首。
金農原不太畫畫,但一直對書法頗有研究,他嗜好金石碑版,把金石趣味融入書法中,自創出“漆書”,仿佛用油漆刷子刷出來的字,遠觀頗有沖擊力,近看又筆畫沉靜,不浮夸而耐人回味。金農就用作詩的思想和拿筆寫字的手畫畫,出手便有趣味。這個趣味就是不專業的畫技、深厚的書法功力和文化品位,以及一顆赤誠真心碰撞出的火花,風格只此一人,無人可取代。
金農的畫怪,怪在他用之前沒有人用過的筆法,畫沒有人畫過的圖畫。這幅《月華圖》,是金農畫于75歲之時,畫面中只有一輪散發光芒的圓月,讓人感到月光充滿了整幅畫面,月中渲染出了兩塊陰影,似乎是寫實,又似乎已經超越了現實,有了夢幻的色彩。從古至今,只有金農一人如此畫月,如今看此畫,依然覺得它充滿了現代感,難以想象是三百多年前的古人所畫,它超然獨立于當時的書畫系統之外。中國繪畫從元至明再到清,逐漸演變出了一套內在的規范,筆墨的程式化讓人難以逾越,但金農在這幅畫中可謂完全跳脫出了規范,用自己的方式表達自我,光芒四射的月,獨一無二的月,自由的月,似乎聯結了金農的時空和我們的時空,同看此月,同心相惜。
金農擅畫梅花。梅是文人心頭好,古來有之,金農的梅詩意是古人的,是“損之又損玉精神”,但畫法是他自己的。他的梅可擁擁簇簇,仿佛讓人身臨梅下,仰望萬點繁花;也可一枝獨秀,紙上清冷孤寂,絕世獨立。他的梅還可以是人間的逸士,生于凡間卻脫俗,雖有屋宇相伴,在墻角,在屋旁,但性子卻是野的,無人能夠強求它的姿態,這時他的梅花表達了人存在于世的無奈和惆悵,仿佛能聽到梅在嘆息。梅是金農,金農也是那梅花,這一番詩才與詩心終究只能付畫,難以付人。
金農還自創了一套畫中的話語體系,別人的題款文氣十足,金農接地氣,詩畫相配讀起來別有趣味。
如他畫的一人于荷塘茅亭中優哉游哉地躺著,畫旁題款寫道:“風來四面臥當中”。無從描繪的風,好像正穿過池塘,穿過茅亭,拂過人的臉龐胸前,刮過陣陣的清涼意,簡單七個字的題款大大加強了這種身臨其境的趣味。看著讀著這幅畫,就讓人笑了,笑自己也成了畫中人。
“浮萍剛得雨吹散,吐出月痕如破環。”濕漉漉的畫,濕漉漉的月夜,夜雨初晴,獨自行走在池塘邊,看浮萍離散,看彎月如鉤。今天的我們玩著電子游戲,看著真人秀的節目,但不知為何這種感覺卻并不讓我們覺得陌生。金農的畫具有極強的代入感,他會把你從你所在的時間拉到畫中,一起去體會他當時的感受。
遠山近樹,樹下婦人懷抱著孩子,發髻輕挽青青衣衫望向遠方,是出游中的觀景,還是路途中的休憩?一切風淡云清,一切歲月靜好。昔年曾見——這是回憶,在回憶中才可這樣平靜平淡,而畫中人可能已經離去。金農晚年喪妻失女,孤獨終老,如果時間可以回到畫中那刻,是不是可以停留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一幅畫,一句感受,記錄當下,這就是金農的表達方式,自我而真實。不知你是否對這樣的表達感到熟悉而沒有隔閡,我們似乎很容易就走進了金農設計的語境中,看著畫讀著詩心領神會地漫起笑意——嗯嗯,是的,就是這樣的,這就是人生。那么此時,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今天的你就正用金農的方式在發朋友圈、發微博?當我們走在路上看到美景,忍不住用手機拍下;當我們在吃大餐之前,擋住一切伸向橫菜的筷子并大喊道:“等會兒!我先拍一張!”的時候,當你把你認為拍得最好的照片發到朋友圈或微博中,并寫上一句那時那刻的感受的時候,我們就是在做著和金農一樣的事情——用圖畫和最簡短的文字分享心情。
金農也是如此,他是文字的高手,他的語句簡潔清晰,能一語中的,一語撩撥你我心神,或許放到現在他會成為微博大V,或許那些話語不經意間就成為熱點,成為網紅用語,帶動起新的潮流。而這種極其個性而自我,通俗而不庸俗的表達在當時是極少的,在通常文人看來,修養和地位是最無法割舍的東西,詩是區別文人與普通人的標志之一,因此寫詩必須要高雅,遣詞琢句必須要精致。
而金農在揚州的書畫市場上,為求得生存,以畫換米,面對世俗生活,又要不失文人的傲嬌與格調,終究練就了這樣的本事,他的題畫詩,詩心是高雅的,表述是通俗的,在雅與俗之間,他找到了一種難得的平衡,并日漸鐘情于這種風格,著意強化這一特點。圖與詩文相配,在視覺感官和情緒表現上互相解讀,圖直觀而具體,詩提煉和提升了畫面的內涵。金農氣質中自帶的新鮮與活潑,讓畫與詩都生動了起來,他傳遞他的愛,他的落寞與悲傷,孤獨與失落,他的對人世的感悟與一瞬間的閃現于心的趣味。
也正是因此,今天我們才有機會去看到一個三百年前的怪人所畫所寫的怪畫和怪話,并在他的畫前久久不愿離去。當一位畫家的畫能夠融入你的生活與情緒,那么你就會愛上他的人和他的畫。三百多年后,博學鴻詞科已不在,金農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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