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馬戲團來到村子外的空地上巡回演出，精彩的表演像磁鐵一樣，把森林里的動物都吸引了出來。一只年輕的老虎看得尤其出神，他忘情地鼓掌，在演出結束后，他跑去找馬戲團長，懇請隨他們一起離開。

“唔，讓我看一下是否違反《野生動物保護法》，”他翻了翻法律文書，發現自愿參加馬戲團不犯法，于是慷慨地說，“好吧，不過你要和我簽個合同。”

在鄉下沒受過什么教育的老虎看不懂邏輯嚴密、似是而非的法律語言，在合同上摁了自己的梅花腳印。

夜里，星空下車輪滾滾，他和馬戲團一起走了。森林夜空里的星星好象黑天鵝絨上點綴的鉆石，讓他突然涌起一陣憂傷。

他到了陌生而新鮮的城市，每天訓練、工作、忍受皮鞭。但是他所期望的精彩的外部世界，卻一直沒時間和自由去看，他有點失望。不過他在這里有了女朋友。以前當他在森林里四處巡游也很少有機會接觸異性，現在恍然大悟：原來她們都在城里打工。

她是個城里出身的老虎，帶有一種動人到讓他自卑的氣質。她喜歡吃麥當勞，每天洗澡，并且借助交響樂才能入睡。她熟悉78種他一無所知的菜譜，但當他如數家珍地說起森林的245種植物時，她也完全不懂，甚至哈欠連天起來。這種沒有共同語言的事實讓他覺得尷尬。

但是他知道自己愛她。他越發努力地工作。她驚訝地說：“你快要變成工作狂啦！”他帶著堅毅的表情回答：“沒關系，我是金牛座的。”

他使自己成為馬戲團中最受尊敬的明星，每個晚上，他都是全場的焦點。每次演出后，他把堆積如山的鮮花捧到她的面前，真誠地說：“在聚光燈下，聽到潮水一樣的掌聲，我之所以不感到寂寞，是因為你在我心里。”

她被感動到崩潰，愿意做他唯一的母老虎。因為同事之間不允許談戀愛，他們在皎潔的月光下私訂了終生，請一只鼴鼠牧師做主持。

他提議私奔，離開馬戲團回到森林去，他已經厭倦了這種不自由的生活，他不希望自己的后代生活在牢籠里、皮鞭下。她強烈反對：“我想讓孩子入城市戶口。”她耐心地說：“親愛的，在人類城市化之后，動物也必定會城市化的。再說你自己當初不也喜歡城市生活嗎？”

他難以反駁，悶悶不樂地退開。發自血液的呼喚使他徹夜難眠。在一次老板酒醉后，他悄悄逃出籠子，再次提議和她一起走。她終于答應放棄麥當勞和城市戶口，和他去過自由的生活。

盡管已經很小聲，但他倆弄出的聲響還是驚動了守衛，他們趕緊逃走，但是她翻越不過圍墻，流著眼淚說：“你快走吧，不然就來不及了。我很后悔平時吃了那么多快餐，現在身體胖了，連墻都上不了。”她把自己一枚指甲咬下來，留給他；他也把自己的兩根胡子給她，作為以后相見的憑證。

他逃走后老板大發脾氣，加強了守衛，他幾次想救她都失敗了。過了一陣，馬戲團不知道去哪里巡回演出了，不見蹤影。他放棄了回森林的打算，顛沛流離，靠著馬戲團學來的技藝四處賣藝為生。孩子們第一次看到自己賣藝的老虎，都覺得非常有趣，笑著大聲鼓掌，但是他的神情中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凄苦。

他也試過去北京上訪，一開始人們還對一個老虎自己告狀感到新奇，過了一陣就石沉大海。他灰心地回到了故鄉，在路途上，他聽到螞蟻們在謠傳馬戲團去了美國。他再次涌起英雄氣概，跑到森林里，懇請力氣最大的大象幫他砍幾棵木頭，以便他扎好木筏航海去美國。善良的大象本來不愿意濫砍濫伐，但到底被他感動了：“我活這么長，從沒見過你這樣多情的老虎。”于是大象不顧森林管理條例，幫他拔了十棵樹。

他扎了木筏，用一張狐貍皮做帆，開始了艱苦的旅程。在海上，他學會了捕魚，為了應付在美國的生活，又向海豚自學了英語。海鳥們頭一回看到一只會航海的老虎，都好奇地過來探頭探腦。不久后，海鳥們就嘰嘰喳喳地把他的事跡傳播了開去。他禮貌地向海鳥、鯨魚咨詢洋流和季風的情況，不斷調整航向、補充淡水。在經過夏威夷后，有一只信天翁向他透露：馬戲團已經結束在美國西部的演出，現在去了紐約。他被迫再次調整方向，向著巴拿馬運河進發。

他的事跡在動物界中流傳得越來越廣泛，大家都知道有一只癡情的老虎，歷盡艱辛，尋找自己的愛人。由于他很少主動和動物們透露自己的往事，因此關于他的故事，流傳的版本之多，很快就達到了243種，翻譯成了無數不同的動物語言。連他自己都想不到的是，還有好事者把他的故事改編成劇本，在各個森林中演出，主題歌是歡快的《兩只老虎》：“兩只老虎，兩只老虎，跑得快……”但所有觀看的動物都無不愴然淚下。

當他穿過巴拿馬運河，進入大西洋后，前方的海鳥又來報道，馬戲團已經移師法國。他痛苦地長嘆一聲，在加勒比海的島嶼上稍作休息后，在帆布的狐貍皮上寫上法文“C'est la vie”（這就是生活），然后再次順著大西洋的洋流和海風，毅然出發。

快抵達法國時，一只操著法語的海鷗激動地過來和他說話。他的法語還不熟練，聽了幾遍才明白，海鷗說它通過麻雀接近到了他的愛人，那只母老虎。但是她聽完他航海的故事后卻流著眼淚拒絕了見面的可能性，因為她覺得已經容顏衰老，身材很差，自己也從來沒有美好到值得他這么做。

他聽完，心都碎了。立刻請海鳥轉告：“和你年輕時候相比，我更愛你備受歲月摧殘的容顏。”這是他在木筏上讀法文版的《情人》看來的。

忠實的海鳥出發了，然而半個月后卻帶來更加悲傷的消息：她在聽到他轉告的話后，哭了整整三天，最后，她說，實際上當時她是可以越墻走的，但在那一瞬間，她覺得愛情是一個不穩定的物質，相比起來，她更加無法放棄城市生活。這一決定多年來一直折磨著她，她沉浸在持久的憂傷和致命的懊悔之中。她承認，自己是一只有虛榮心的母老虎，在那一瞬間，麥當勞戰勝了愛情。因此她決定終生隱逸，不再見他，和他見面只能使她更痛苦地意識到自己的怯懦和卑微。

他聽完這個消息，茫然無措地停泊在大西洋中央，被孤獨包圍著。他很想親眼看著她這么說，那樣才能死心，但他又清楚知道這已經沒有意義。他虎目含淚，現在他知道人類為什么有這個說法了。

很久以后，仍然有不少海鳥報道，看見他獨自在海上漂流。也許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也許是他認為，這是唯一可以證明他們的愛情曾經存在過的方式，也是唯一可以證明他自己存在的方式。

2004年